第19章
今日原非正日, 筵席就擺在太妃的宮中。
薑璽和薑玨先去見太妃。
宮人將唐久安引到花廳。
大雍筵席男女雜坐,此時廳中已經有許多人。
除了花廳,廊上廊下、花園庭院,樓台小榭, 皆是客人, 錦衣玉帶, 寶飾流珠, 光彩灼灼。
唐久安一進來,廳中的燈光燭光人聲與目光,皆是微微一頓。
那身衣裳極為妖嬈,但在唐久安身上服服帖帖,不見半分輕浮, 隻有滿目絕豔。
唐久安向來是不怎麽在意旁人怎麽看自己的,跟著引領宮人走到位置上,便往椅子上一坐。
她穿鎧甲慣了, 坐姿向來是大馬金刀,此時也不例外。
妖嬈裝扮、疏淡神情、狂放姿態, 這三者集於唐久安一身, 廳內不少年輕公子呼吸都停頓了片刻,然後紛紛與身邊的人接耳低語,打聽唐久安是誰。
文惠娘走了別家貴婦的門路,把唐淑婉也帶進來了。
唐淑婉自幼在母親處學得做低服小看人眼色的本事,在貴女們身邊混得頗為融洽,原本女孩子們說著話兒,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引得王孫公子不停望這邊看。
但自從唐久安進來,無論她們笑得再怎麽動聽, 也沒什麽人看了。
貴女們不悅,冷聲問這是何人。
唐淑婉生怕被遷怒,不敢答話。
文惠娘在一旁同幾位貴婦人聊天,此時抬手招唐淑婉過去,交待道:“去提醒一下你姐姐,這裏是在宮中,坐要有坐相,免得不雅,惹人笑話。”
唐淑婉一聽便覺得兩頰生疼,囁嚅:“娘,我不敢。”
文惠娘溫言道:“怕什麽?這麽多貴人坐在這裏,她還敢打你不成?”
母女倆說話聲音雖低,但大家離得都近,誰都聽得見。
於是便有貴婦人訝異出言:“這竟是文姐姐家的姑娘?”
消息略微靈通的,聽過之前太子胡鬧的事情,又與文惠娘交好,便向眾人說起這唐久安乃是唐永年前妻之女,被賣酒前妻教得野性難馴,向來粗魯無禮。
文惠娘苦笑:“不是她的錯,都是我無用,教女無方。”
跟著催促唐淑婉前去。
幾位貴婦都道:“她若當真敢欺負你,我們為你做主。”
唐淑婉這才壯了膽子。
那幾名貴女也跟過去。
唐久安沒參加過宮宴,不曉得章程如何,也不認得什麽人,沒人說話。
幸好案上有各色飲子點心並鮮花鮮果,唐久安吃吃喝喝,並不無聊。
然後就見幾名衣裙飄飄的女孩子找到自己。
當先一人神情極是複雜,得意之中隱隱帶著點畏懼,在她三步外便站定,“母親讓我提醒你,女孩子家姿勢要端莊,莫要丟了我們唐家的臉。”
唐久安正拿著一枚桃子吃吃:“你誰?”
她一開口,唐淑婉便下意識想退縮,但身後都是貴女們,退無可退。
旁邊一名貴女乃是清遠郡主,身份高貴,原先見唐久安進來搶了風頭,已是不悅,再見到她們已到近前,唐久安兀自大咧咧坐著,更是惱火,怒道:“你妹妹好意來提醒你,你反倒羞辱於她,豈有此理!”
清遠郡主的聲音不小,廳中人紛紛朝這邊望過來。
唐久安仔細端詳唐淑婉的臉,點點頭:“原來是你。你今兒這粉擦得可真厚,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跟著道:“我知道有個治瘀青很有一手的好大夫,她的養顏膏藥見效甚快,可以介紹給你和你娘。”
唐淑婉今兒的粉確實是厚,因為要遮蓋尚未消褪的瘀青。
她原本心心念念盼著想來,但今日能來卻也一直十分忐忑,生怕別人問起她父母下大牢的事。
好在大家都是體麵人,不會當麵揭別人傷疤。
結果唐久安不單揭了,還揭得毫無保留。
唐淑婉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哇”一聲哭著跑開了。
清遠郡主指著唐久安大罵:“她好歹是你親妹妹,你竟然當眾這般羞辱於她,唐久安,你是不是人?!”
唐久安很有耐心地給她解釋:“正因為是妹妹,我才給她薦大夫,若是旁人我怎會多管閑事?”
而且這明明是關懷,怎麽算羞辱?
“你你你——”清遠郡主瞠目結舌,“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無恥之人?!”
郡主的女伴們紛紛跟著指責。
唐久安不是很理解這些貴女為什麽聊得好好的突然就開始罵人。
但她也曉得這裏的人估計個個都比她身份尊貴,她也不好還嘴,便隻能聽著。
貴女們七嘴八舌的一起罵,也聽不出罵的是什麽。
唐久安單聽著也無聊,便摸起一串葡萄開始吃。
貴女們見狀,罵得更狠了。
旁邊幾案邊有人開口道:“天氣如此炎熱,諸位難免火氣大,不如喝些冰飲子歇歇嘴,免得口渴。”
說話的是一名年輕婦人,梳螺髻,係著珍珠發帶,鵝臉蛋,未語先笑,落落大方。
她穿的是官袍,七品竹青,整個人透逸如竹。
“小小七品也敢多管閑事,睜大眼睛瞧瞧這是什麽地方。”
清遠郡主冷冷瞥了她一眼,便接著斥罵唐久安,要宮人趕唐久安離席。
那七品官員接著笑道:“下官自然不敢擾郡主雅興,隻是文夫人與文姑娘體弱,禁不得吵鬧。既如此,下官便與夫人小姐換一處坐吧。”
與她共席的是一對母女,母親看上去年歲應該不算太大,但神情間頗為憔悴蒼老,身上穿著霞帔,乃是有品階的命婦。
女兒衣飾簡素,發間唯簪著一點珠玉絹花而已,不過因為來賀壽,所以衣裳顏色選的是梅子紅,越發顯得肌膚蒼白如雪。
母女倆麵貌十分相近,都透著一絲冷淡的懨懨之氣。
母女倆一語未發,貴女們卻安靜了不少。
她們是文公度的妻女。
文公度是兩代帝師,現在亦是太子太師。
才華蓋世,學識淵博,功底深厚,乃是文壇領袖。
他的詩文不單名震大雍,甚至流傳到四方諸國,被稱為“天下第一詩”,雖番邦異域,亦多有景仰。
也正是因此,皇帝讓他兼任了鴻臚寺卿之職,借他的名頭懾服四方來使。
文公度曾擔任太學祭酒二十餘載,桃李滿天下。天下間但凡有讀書人的人家,誰人沒有聽過文公度的大名?
女伴們以目示意清遠郡主。
清遠郡主想鬧又不敢,想停又不甘心,隻得將一腔怒火全泄到唐久安頭上。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睛的給你宮帖,讓你這粗蠻野人竟混進這凝暉殿,倒盡人的胃口!”
她罵完便準備拂袖而去,便聽有人揚聲道:
“那個不長眼睛的人就是我,你這個醜八怪有什麽意見?”
清遠郡主難以置信地回頭。
門口的水晶簾被宮人掀起,薑璽從外頭走進來。
他今日穿的是太子蟒服,因是喜慶佳日,蟒服選的是大紅底下,遍繡四爪團龍,龍眼以墨玉綴成,龍鱗以金線織就,在燈下熠熠生輝,與他那張美豔麵孔互相輝映,每一個人看到他的人都有一種被強光刺目的錯覺。
清遠郡主之所以為難唐久安,一部分是因為唐久安過於惹眼,搶了風頭,所以不喜。
但更多的,是因為唐久安是東宮箭術教習。
而眾所周知,薑璽最討厭的就是箭術教習。
清遠郡主出身高貴,容貌美麗,又與太子年歲相當,是太子妃人選當中呼聲極高的一位。
她自己亦心許太子,戀慕久矣。
此時聽得這一句,頓時花容失色,嘴唇歙動片刻,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有眼淚“嘩”一下就淌了下來。
她捂著臉哭著跑了。
其餘人連連給薑璽賠不是。
唐久安心說今日這宴席不吉利,已經有倆人哭著跑了。
她教育薑璽:“殿下,跟姑娘吵架,絕對不能說人家是醜八怪。”
薑璽:“可她是醜啊。”
唐久安看著他那張幾乎可以壓倒此地燈火的臉,不得不承認,在他眼裏估計就沒有不醜的。
“她活該,罵起人來比誰都厲害,自己卻一句罵都挨不得。”薑璽說著,十分不悅,“唐久安,你怎麽回事?傻的嗎?人家罵你,你就坐這兒讓她罵?”
唐久安:“那總不能站著,更累,吃東西還不方便。”
“……”薑璽這才低頭看見一桌子果核,本來是好氣的,不覺一笑,氣都沒了,“走,太妃要見你。”
唐久安“哦”了一聲起身,端起自己案上的銀盤,銀盤裏還有一串葡萄。
她把銀盤擱在旁邊的幾案上:“方才謝謝三位,這葡萄好甜的,你們嚐嚐。”
夫人與小姐隻是微微頷首,小姐臉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絲紅暈,暈生雙頰,於清冷之中生出一絲豔色,很是動人。
七品官員卻是微笑:“小安,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虞姐姐。”
唐久安眨了眨眼。
虞姐姐,虞芳菲。
遙遠的少女時代撲麵而來。
仿佛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漫長夏日,徐家的書齋裏鎮日陰涼,窗外的櫻桃結得飽滿鮮紅,她一騎在門窗框上,拿自己做的簡陋弓箭射偷吃的鳥兒。
“小心呀!”身後的人同時提醒。
一個是清瘦的斯文少年,一個是明媚的秀麗少女。
少女的容貌與眼前的婦人漸漸合二為一,唐久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虞姐姐!”
“我就知道是你這不認人的毛病作祟,才不是我老到你認不出。”虞芳菲笑道,“你先去吧,莫讓太妃久等,一會兒咱們再好好敘敘。”
唐久安點點頭,依依不舍地走了。
薑璽見她路上回了好幾次頭,難得見到她對誰這樣上心,忍不住問:“她誰啊?”
唐久安:“我前夫的老婆。”
“!!!”
薑璽左腳絆到右腳,一頭向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