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雨傾盆, 這天氣馬車也無法出門,萬幸隨墨吩咐下去後,雨勢漸漸變小。
宋遂遠帶上了隨墨, 至西街分頭挨家挨戶去問酒肆茶樓食肆。阿言帶錢袋子出門定是為吃飯,而它來到榮陸府隻知西街, 搜尋範圍驟然縮小。尋了幾家都是未有見過小白貓,宋遂遠路過日中提過的餘俠酒肆時,眉心一跳。
大雨生意向來不好做, 方才進來避雨的客人趁雨勢小走了精光。夥計慢悠悠地收拾著桌子,知道這會兒偷閑不必招待客人。
然而抹完桌子一轉頭。
好家夥, 今日撞了哪路神仙,盡是謫仙人兒。
“今日午後是否有一隻渾身雪白的貓進來過?”宋遂遠問道。
夥計轉了轉眼:“我想想, 客官您請坐一坐。”
小心思不隻他一個,宋遂遠放下塊碎銀,轉身要走, 跨出門檻前不知怎麽停下了腳步。
夥計雙手捧起碎銀, 在心中高呼“發財了發財了”,剛打算回後院藏起,卻聽到反身回來的貴客問道:“你是否見過一公子,年紀約十六七, 貌美, 眼圓瞳黑, 大約這般高——”
宋遂遠在自己唇高的地方比劃了下, 想了下補充道:“能吃。”
最後這兩個字徹底喚醒了夥計的記憶。
他們開的是酒肆, 魚蝦再美味隻是下酒菜, 鮮有如那位公子一般特意來吃飯,且點了三桌子飯菜全部吃光了。
“有!是有!那位公子就坐在這裏, 上了三桌子菜全部吃光了。對了,他與康神醫相識,兩人一道吃的。”
宋遂遠聽到“康神醫”時,忽地抬了下眼皮,眼底深邃。
留下一片金葉子後,他回到馬車裏,嗓音發緊:“去康宅。”
“雨勢變小了。”雲休趴在窗前仰頭瞧著,麵上偶爾飄上一滴涼雨。
“暫歇而已,這場雨難停。”康離推門進來,取了貓族隨筆置於懷中,朝他道,“飯做好了,跟我來。”
午後暴雨,康離安排藥童們在藥屋背書,偌大的院中清冷無人跡,膳廳擺了一桌子菜,卻隻有一副碗筷。
“你且先用膳,一會兒雨停再回,若今日雨連綿不停便留宿。”康離徑直走向另一張木桌,點燃一根蠟,他腹中尚飽,找了謄抄的事陪雲休。
雲休聞言撓了撓臉,視線落於屋外水窪,眼底浮現幾多心虛。
貓隻想吃大餐,並非離家出走。
下一瞬就顧不得心虛。
飯菜熱氣鑽進鼻子裏,肚子裏的小崽子又開始翻身,雲休戳著肚皮在心底威脅了崽一番,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是崽,崽又餓了。
康離抬頭瞧了瞧雲休,視線又從他腹部劃過,嘴角噙著一絲笑搖了搖頭,低頭抄了幾行字,耳中忽聞屋外異響,有孩子冒雨跑了過來。
康離放下筆,起身出門去看。
他方才帶著雲休,是自後門避人而回,雲休本不該離開雁回城,此舉以防生事。
小滿順著石板路跑來,將一隻手墊在頭頂:“師父,宋公子前來拜訪,說想來找一找阿言。”
宋公子。
“是宋遂遠?”康離訝異。
“嗯……是宋師姐的弟弟。”小滿不識宋遂遠。
康離微微側耳,視線下撇又收住,朝小滿道:“引他來此處。你們莫要貪涼,回去熬些湯藥分一分喝下。”
小滿不好意思笑了笑,放下掩飾的右手:“是,師父!”
屋內,沉迷喂崽的雲休猝不及防聽到“宋遂遠”三個字,尚未思忖,人已經猛然變成了阿言,其應如響。
貓貓啪嘰摔在了凳子上,從衣領中鑽出頭來後,渾身毛淩亂炸起,圓瞳中仍含著後怕。
阿言看向走回來的康離:“嗷……”
不能這樣嚇貓的……
康離摸了下他的圓腦袋,收起衣物藏在一抽屜中:“他來接你我便放下心來,正好。”
正好交代,他轉身至桌旁加緊謄抄。
阿言趴在凳子上,壓著肚子,崽或許不舒服開始亂動。貓想起這回事,連忙警告道:“不許在宋遂遠麵前動。”
宋遂遠是聰明的大壞蛋,不能被他猜到!
若被他猜到貓可以變人……若被他猜到是雲休,偷跑回盛京……阿言要完。
……
到底經曆過重生之事,宋遂遠雖為自己腦內想法而感到驚愕,但至康宅門前時,他麵上已能恢複淡然平靜。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被小滿引了進去,行至屋外,宋遂遠將傘收起,邁步而入,一眼見到前爪捂耳朵,閉眼縮成一團在凳子上的小白貓。
一路提著的心終於安放。
宋遂遠隻瞧了他一眼,確認完好無損後,轉眼與康離告罪:“康大夫,遂遠冒昧前來,叨擾了。實是於府中尋不得阿言,隻能出府碰一碰,阿言頑劣,多有打擾,在下這就接他回去。”
隨墨看到小阿言拍了拍胸脯,跟在公子身後行禮。
“無礙,阿言乖巧。”康離道,“方才我上西街遇到他獨自一貓,便將他帶了回來,順道仔細診察了一番他的身體,若非如此,恐有後患。”
宋遂遠頓住,眼底冷凝:“此言何意?”
康離單手壓於紙上,道:“醫書曾記載狸奴一罕見之疾,與阿言的狀況一致,你們回去後,我翻了醫書才能確定,方才正謄抄照料他之法。”
連康離都無法確定的罕見之疾。
宋遂遠皺起眉心,正想說些什麽。
康離抬眼,望進他的雙眼,神色認真補充道:“阿言患此疾需大量飲食,一日三餐,隻可多不可少,眼下他身體已有虧空。”
不知者無畏,這件事怪不得二人。
然,兩個人同樣懵懂,若想養好阿言與孩子,自是宋遂遠靠譜些。
斯事體大,宋遂遠必須放在心上。
康離換了用詞,詳盡告知:“阿言腹中長了異物,需以飲食彌補虧空,否則異物會吞噬阿言……等一月後異物成長可分離,還需帶他來,我助他將異物排出,便會無事……這一月養狸奴須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阿言會有性命之危。”
性命之危。
一番話落,宋遂遠心底揪了一下,視線從舊書上掠過,落於凳子上的小白團。
忽地憶起,今日午膳時他尚還想讓阿言以尋常貓食量試試,但其實他需要更多食物,比如方才夥計所述飯菜加上眼前這一桌子,與尋常貓食量判若天淵。
宋遂遠升起一陣後怕,不自覺暗想,阿言並非尋常貓,還可變人,對飽腹感不會沒有把握,他喊著要吃飯是當真餓了,若非阿言忍不出偷跑出門……
“遂遠明白。”喉結滾動。
裝瞎作啞的阿言雙眼悄悄睜開一條縫,發現宋遂遠正垂眸看他,又迅速閉緊,不過閉眼回味出宋遂遠不像生氣的表情,又大膽試探地睜開大一點的縫。
有身疾在前,宋遂遠都無力與他爭論不打招呼跑出門的事,朝他招手:“阿言過來。”
阿言眯著眼睛辨認半晌,沒有陷阱才放肆跳進宋遂遠懷中,嬌氣地嗷一聲。
宋遂遠雖壞,但他是崽父,崽親近他,貓才覺得被他抱舒服,對。
阿言謹記宋遂遠能聽懂貓言,小心謹慎不敢帶意思,“嗷”隻是“嗷”。不過他有時也會單純地貓叫,宋遂遠並未察覺不對勁,長指點了下他的圓腦袋,當作教訓。
腹中崽大抵察覺父親在,雀躍地想展現存在感,然而被爹爹教訓過,隻輕輕試探了下,被阿言嗷嗷凶了回去。
宋遂遠瞧著小白貓對著腹部方向凶了兩聲,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肚皮,對“異物”厭煩更上一層樓。
阿言心虛縮肚子,害怕他能摸出來小崽子,也怕小崽子亂動。
宋遂遠覺著手下觸感不對勁,擔憂地朝康離問道:“阿言肚皮忽地緊繃,他是哪裏不舒服麽?”
康離擰眉,上前查看一眼,嚴肅地盯著小白貓道:“不許這般吸腹。”
阿言從小叔叔眼中看出對崽不好的意味,縮著爪爪心虛地鬆氣,軟肉重新顯現出來。
若說方才宋遂遠心底還殘留一些猜測或許是兩人串通的不信任,親眼見過這一幕後,已信了九分。
阿言的確患了疾,康大夫眸中擔憂教訓不作假。
康離正打算回身抄書時,視線不經意劃過阿言用過的碗筷,不露聲色朝宋遂遠道:“這桌菜乃為阿言準備,你繼續喂他,我謄抄好事項你一並帶走。”
宋遂遠未拒絕:“多謝。”
隨墨始終縮在角落裏,消化著談話內容,此時也未冒出來說喂貓。
在家中都是公子親自喂的。
桌上隻有一副碗筷,筷子胡亂倒在碗邊。康大夫教養上佳,若是他來喂貓,筷子定不會如此擺放,且筷子頭三指之外有汙垢,宋遂遠幾乎能構想出,某人吃到一半驚得摔掉筷子的場景。
他斂下神思,神色自若地夾菜喂貓。
阿言渾然不知自己精心守護的秘密暴露一個,一邊享受宋遂遠細致的喂食,一邊在心底冒出心眼子偷偷樂,宋遂遠不知此事,那他豈不是可以罵人。
宋遂遠不是想隱瞞嗎,那就聽著貓貓罵人吧!
加餐結束,阿言終於吃飽,饜足地抱著肚子。
康離也放下了筆,將紙張裝入油紙信封,遞給宋遂遠:“好好照顧他,有事及時派人來尋我。”
接過信封,宋遂遠順便問起另一件事:“康大夫是否知我長姐為何小產?於日後又有何影響?”
康離眸色淡淡觀宋遂遠,沉默片刻後道:“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胎象弱,故此受了一點刺激掉了。對靜樂自有影響,不過這些年她身子好歹調理過來,此次養好身子會再有孩子。”
長姐身體無大礙,宋遂遠聞言稍稍放下心來,小心抱著患疾的小白貓告辭回府衙。
阿言出門一趟收獲了太多訊息,腦袋運轉過度,而且方才吃飽,趴在宋遂遠身上打瞌睡。宋遂遠打開信封,借著車廂內暗淡的光線認了幾段字。
都是些行走坐臥與飲食睡眠的事項。
“公子放心,康大夫可是榮陸府頗負盛名的神醫,他說無事定然可以做到。”隨墨瞧著公子的臉色,小聲道。
宋遂遠合上信紙,垂眸注視著膝上的小家夥,抿了抿唇。
擔憂有之,也有歉疚。
閉著眼睛乖巧,睡顏漂亮的小家夥,被自己養了一段時日,卻患了罕見之疾。
回府還有段路,宋遂遠攬住小白貓閉上了眼睛。
盛京遍尋小紈絝,卻不曾想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開始宋遂遠記下被咬滿身傷的仇,想抓來他好好報複報複,但離開盛京前那晚,他已然報複過了,卻一直未下令讓隨柳停下尋小紈絝。
說不上來為何,但若是長相性格皆那般合心意的人陪在身邊,日子應當會不錯。
如果小紈絝是阿言,那一切都有了解釋。
為何留香閣那晚,他“來去自如”能不驚動任何人,第二日又那般困倦發脾氣,為何聽到鄧知玉這個名字反應總是奇怪,為何聽到他言心悅小紈絝第一反應是逃避,為何能悄無聲息熟悉地潛入他的寢屋,為何二者的聲音相似。
以及……小家夥化人應當是變不了衣物的,所以兩次都順手穿上了那件鑲金藍袍。
綁住小家夥睡覺的那晚,他在幻夢中看貓化人,原來身邊有千真萬實的人變貓。
宋遂遠頓開茅塞,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明。
回到府中阿言尚在沉睡,宋遂遠告知長姐尋到貓後,提筆給楊為清寫了封信。
阿言說自己的宿山貓族,他已是博覽全書,卻未聽過宿山有貓族,隻能拜托楊為清至皇家藏書閣裏一尋。至於為何不給太子……
依近日天象來觀,太子殿下恐怕沒幾日便要動身至頌安府。
阿言一直睡到暮色到來,今日天陰本就如同傍晚,暮色初至便已天黑,淅淅瀝瀝一下午的雨再次磅礴而下。
阿言越睡越沉,隨墨進來換了次燈他才伸著小身體醒來。
宋遂遠放下紙張,抬眼看過去,與翻身轉向自己的小家夥對上,圓瞳明顯仍泛著迷茫。
阿言仰視著熟悉的俊顏,迷迷糊糊道:“抱。”
宋遂遠淺淺笑了一下,照做,將他抱在懷中替他整理了會兒睡亂的毛發。
阿言好一會兒才從漫長的睡眠中完全清醒,前爪爪無意識捂著腹部,他打了一個哈欠,開始罵人:“宋遂遠嗷嗷嗷!”
背上手指驀然停下。
“乖,歇息會。”宋遂遠不容置疑道,捏了捏他的下巴,出口的“嗷”都變了調。
阿言不樂意,哼哼唧唧要挪開腦袋。
“你聽。”宋遂遠禁錮住他,黑眸在燈下有些溫柔,“今日未讓你吃飯是我的過錯,但你今日同樣魯莽,你聽外麵的大雨,若你單獨一隻貓在外,我會擔心。”
阿言仰著臉止住動作,圓瞳眨了一下,又一下。
宋遂遠道歉了……他拱著圓腦袋蹭了一下宋遂遠的手,一碼歸一碼,服軟之後繼續罵道:“宋遂遠愚昧大壞蛋!崽……”
閉嘴,崽不能說出來,會暴露貓貓。
“哼,嗷嗷。”
宋遂遠挑起眉梢,此次竟不管用,屈指彈了一下他的小耳朵。
阿言小氣地收起耳朵不讓他碰,後爪在他手腕上反擊了一腳。
“看來阿言不想吃桃子。”宋遂遠伸手將小幾上的盤子推遠了些。
“要!”阿言翻身撐起前爪,順著宋遂遠的手臂跳上小幾。
阿言今日進食果蔬少,若他能吃下,睡前可再用些果子,雖然他剛醒過來。阿言自行啃了兩隻粉嫩大桃子,舒服又豪邁地躺下拍了拍肚子。
貓今日好生幸福。
宋遂遠念及他有疾,心軟下溫和了許多,瞧了他半晌提住他的後頸:“我為你沐浴。”
阿言驚喜:“喵~”
“不必謝。”宋遂遠溫聲道。
阿言半空耍了耍爪子,反駁:“貓沒有說話。”
宋遂遠將他放入水中,打濕他的毛發,溫聲與他商量著:“下回哪裏不舒服,告知我好不好?”
阿言轉了轉眼珠,不與他說人話:“喵喵。”
貓貓說與不說,你自己猜呀。
宋遂遠斂了下眉心,為他清洗著嘴邊毛發,換了命令語氣:“不舒服說與我聽,記住了。”
沒玩起來,叛逆的阿言張開嘴巴要咬他。
右手拇指被咬住,小尖牙含著磨了磨,宋遂遠垂眸看著小家夥,食指從縫隙中伸進撬開他的嘴巴,不徐不疾摸了摸他的牙尖,別有深意道:“牙口不錯。”
那晚咬自己一身傷。
貓族咬合力驚人,阿言不可能當真下這個口,張著嘴巴氣急敗壞:“我要咬了我要咬了……”
宋遂遠眉眼覆蓋一層笑意。
……
夜雨蕭蕭燈火昏。
睡熟的小白貓打滾親昵地貼近了身旁人懷中,腹中有了一陣微不可察的動靜。
宋遂遠淺眠,睜眼將他放在頸邊繼續睡過去。
不知為何,因醉酒而丟失的記憶忽地回來夢中,披著鑲金藍袍的漂亮少年,眼尾紅紅仿佛要哭出來,依賴地叫自己的姓名:“宋遂遠我難受……”
對著焦急的少年,他惡劣地說了句什麽,將人惹生氣,在**打了一晚的架。
……
翌日宋遂遠醒過來,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仍未停,屋內光線尚暗,他闔上盯著床頂的雙眸,揉了下眉心,那麽早就有跡可循。
能那樣叫他姓名的人,少之又少。
“公子醒了?”隨墨聽見動靜,小聲問道。
宋遂遠問道:“什麽時辰了?”
“卯時一刻。”
不早了。
宋遂遠轉過頭,凝視著蜷著身子睡覺的阿言身上,小家夥連睡著都在藏肚子,他輕輕摸了摸鼓起一些的小肚子,起床離開:“開窗透透氣,更衣。”
等阿言醒來,鍋裏的粥已溫了三回,午膳的飯香穿過雨簾縈繞到鼻尖。
彼時宋遂遠已帶著隨墨刻了一晌竹牌,大雨無處可去,宋遂遠刻來玩一玩盛京現今的賭法。
“宋遂遠。”阿言繞過屏風跳到桌上,小爪子不得閑地將擺放整齊的竹牌撥亂,嘴巴裏“嗷嗷嗷”。
宋遂遠止住動作,皺眉看小白貓,思索片刻道:“不許說醃臢話。”
他猜想,昨日康離同阿言說了一些話,或許他能聽懂貓眼與阿言所患之疾有關,從昨日到現下,阿言學貓叫與罵人都太過刻意。
能聽懂貓言這事,瞞不下便無需瞞,能與阿言心知肚明地對話也不賴。
阿言圓眼詫異,以防宋遂遠再次詐自己,快速道:“宋遂遠大壞蛋!”
“嗯,我是大壞蛋。”宋遂遠道。
阿言呆住:“……”
就、不瞞了?
隨墨在一旁笑道:“我聽著公子仿佛真能與阿言對話似的。”
阿言從呆滯中回神,轉頭憐憫地瞥了隨墨一眼。
宋遂遠捏阿言的小臉,低頭湊近恐嚇:“下回再讓我聽到你說醃臢話,桃子沒有了,全換成綠色菜。”
於小白貓相當有用,阿言不可置信地瞪著圓眼睛:“打一架。與貓打一架!”
宋遂遠暫且聽不得打架,後仰咳了一聲。
隨墨放下竹牌:“公子不會著涼了吧……”
“不是!他打不過貓貓!”
……
屋外的雨未見停歇。
如同上一世,江南這場夏雨連綿多日,未停過一刻,第十日頌安府傳來消息,山腳下一村莊被山洪所淹,第十一日,荻水決堤。
榮陸府不在荻水所經之處,但大雨屋塌、患風寒的不在少數,劉柏與宋靜樂每日忙進忙出,直接派人在府衙門口布施熬藥,宋遂遠派了身邊的護衛過去幫忙,防止有人趁機鬧事。
過了幾日,朝中果然派了太子南下賑災。
書房內,宋遂遠看完楊為清的信,將封麵無字的書夾在一旁,蹙眉思忖了會兒,長指從一旁書中抽出一封信,給隨墨:“送去頌安府。”
裏麵寫了一個名字,太子尋到人便知如何做。
這些時日宋遂遠鮮少出門,他怕阿言染上風寒,整日與阿言待在屋中玩竹牌,頂多至屋簷下看看雨。
阿言等他辦完解決完事情,在他腿上撒潑打滾:“出去玩。”
打竹牌贏不了,他早玩膩了。
宋遂遠把他放在桌上,淡聲道:“你還未認出此是何物。”
“不要不要。”
阿言剛被提到半空中,就用前爪捂住眼睛,到桌上也未放。
救命,他不要再看宋遂遠畫畫了!
前幾日,宋遂遠畫了一隻小白貓,有阿言幾分神韻。當時鬧著出門玩的阿言難得安靜趴在他身邊看著那副畫完成,宋遂遠與他約定,若能認出自己所畫十幅畫上是何物,便帶他出去玩。
阿言興奮同意了,他沒料到貓是宋遂遠唯一可駕馭的,五天了,他隻認出來六幅,徹底放棄剩下四幅畫,看多了這些對崽不好。
眼前小白貓縮成一團,憨態可掬,宋遂遠淺笑一下,捏了捏他的耳朵,不再逗他:“今日雨勢小了一些,我們現下出門,讓康大夫再為你診一診身子。”
貓耳朵豎了起來,阿言露出明亮圓瞳:“出門!”
十來日,小家夥每日大快朵頤,腹部卻未鼓出多少,並且宋遂遠就寢時偶爾能摸到小家夥肚皮下有淺淺的異動,他不知是否尋常,一直打算雨稍止便上康宅一趟。
宋遂遠讓繡娘為阿言做了一套小衣服,臨出門前為他穿上。
阿言對穿衣這件事不排斥,尤其是為出門做準備,歡天喜地翹尾巴跳到銅鏡前照了照:“漂亮~”
“走吧,漂亮小家夥。”宋遂遠低聲含笑。
西街也有藥鋪不取分文供風寒藥,馬車路過時,宋遂遠聽聞有人道“滑草再開一袋。”耳熟的名稱入耳,他掀開簾子一瞧,小滿正守在藥桶前分藥,往上看,鋪前掛著“回元藥鋪”的匾額。
馬車窗上冒出一顆圓腦袋,宋遂遠放下簾子,垂眸將他抱回懷中。
“小心淋雨。”細雨斜飄。
阿言乖覺:“知道知道。”
圓瞳四處瞧,並未放棄尋機會看外麵。
不過宋遂遠始終抱著他,至康宅大門都未讓他尋得機會。
彼時康離讓歸一名下蕪州藥鋪掌櫃拉走一半滑草,正清點著剩餘的,聽聞他二人到來,請人回了正廳。
康離抱過阿言,摸著腹部檢查了一番,中途腹中小孩子還與他手心打了個招呼,瞧著是個活潑愛動的,很健康。
“無事,成長的不錯。”康離道。
宋遂遠隻覺他的措辭有些怪異,不過“異物”成長越好,屆時排除體內越容易,如此說法也算正確,此念頭一閃而過,他認真問道:“晚間戌時三刻左右,阿言睡著時,腹中偶有異動,也是正常?”
阿言聽聞這事,低頭拍肚子。
你這個壞崽!
崽不滿地動了動,還有半月就要出生的崽,動起來格外顯眼。
宋遂遠捕捉到:“正是如此。”
康離眉心無奈。
替親侄子將謊言縫縫補補:“實屬正常,隻要動起來不嚴重。”
宋遂遠將信將疑,卻也想不到有何可隱瞞。
阿言眨巴著無辜圓瞳裝傻。
康離順勢提道:“我已收拾出一間廂房,再過十日帶阿言搬來這裏住幾日,屆時阿言……排異物會安全些。”
照兩人這架勢,孩子出生定要先在他這裏養一些日子,若是九溪能趕回來更好。
宋遂遠頷首,未有懷疑。
將兩人送走,康離淺皺眉遙望西北方向,剩十五日不到,不知趕不趕得及。
————
雁回城。
九溪雖有隨軍掛名,但一般作戰用不到他出手,總是上山下水大荒漠地跑,宿山都走了幾個來回,隻為尋找稀有難長的草藥。
這日他帶著藥仆采藥終於回城一趟,天上掉下一隻信雀,撞到他懷中。
九溪拉緊韁繩止住馬,將信雀捧起來,納悶道:“這不是小努力,康離怎麽讓你回來了。”
九溪養了許多信雀信鷹,常與千裏之外的人聯係。這隻小雀他送予了康離,兩人常交流近來得到的稀有藥草亦或新研製的藥方,但康離一般不用這隻,因為它有些笨,隻會一路玩命地飛,送一回信,少半條命。
多急迫的信息……
九溪想著,展開紙條,差點將掌心歪倒的信雀失手扔出去。
紙上隻有幾個大字“雲休有孕速歸榮陸。”
什麽有孕?誰有孕?
九溪滿頭疑問地駕馬進城,疾速分析這八字所傳達的信息。
榮陸,雲休與康離都在此地。
雲休有孕,他離家出走的崽懷有身孕,是他的崽,有孕。就說養的太天真,出門才多久便被騙了。他瞧孩子不開竅的樣子,尚未來得及教導他有關宿山貓族的知識,早知如此!
不幸中的萬幸,雲休遇到了康離,除他外,世間無人比康離更了解宿山貓族,且康離對狸奴研究頗多,這點還勝他幾分,康離本身又是醫中翹楚,總之恰好遇到康離是積了大德。
等等。
宿山貓族腹中孕育子嗣不過兩月,康離既已知曉雲休有孕,加上信雀耗時,無論如何都已月餘,他崽馬上要生崽了。
再算一算。
雲休剛去盛京沒多久就懷了崽!
九溪回到城中府邸,一刻未敢耽擱,收拾好行囊倒頭就睡。
即將天黑,養精蓄銳明日開始趕路。
而接到夫人回來特意從軍營返回的驃騎大將軍卻被藥仆攔在了門外,雲握川麵無表情,但眸中壓迫感非常人所能承受:“何意。”
藥仆有先見低著頭,仍汗毛立起,將主子留下的紙條呈給大將軍。
雲握川接過,看清內容後視線落到緊閉的門上,他雙拳緊握,指骨捏出聲響來,最終氣極轉身離開府中,今夜左副將一同回了城,正好練一練。
藥仆一無所知,捂住自己的心口暗想,原來吵架如此恐怖的嗎?
……
九溪換了三匹馬,跑了十日才到榮陸,這一日,也是宋遂遠帶阿言搬入康宅的日子。
說是廂房,但康離宅子中屋子格局不同與尋常,此間除了未帶堂屋,與康離的寢屋大小朝向一樣。
宋遂遠沒帶隨墨,隻帶了慶州的廚子,入了廂房親自將帶來的東西擺放好,抱起了趴在**等他收拾妥當的小白貓。
阿言腹部又鼓了些,宋遂遠總覺得他不舒服,手指習慣性地搭於其上護著,沒幾息掌心又有輕微的異動,他忽地淺淺一笑,緩聲道:“若非阿言是小公貓,當真像懷了小貓崽。”
阿言:“!”
他驚得縮住了圓肚子:“你才懷小貓崽!”
“沒有說你懷,呼氣,不要吸肚子。”宋遂遠溫聲哄著,見他渾身毛炸起,忙道,“是我失言。”
阿言連滾帶爬到一邊蜷了起來,不讓他抱。
這個人太嚇貓了。
大概是吸肚子太緊的緣故,腹中崽鬧騰開來,阿言更不敢動了。
宋遂遠哄了他一會兒。
阿言小聲道:“你出去,我要睡覺。”
崽崽還在動,他怕暴露。
“你哪裏難受麽?”宋遂遠皺眉,瞧著他不大對勁。
“貓困了,貓要睡覺。”阿言抬起圓眼睛。
宋遂遠摸他的腦袋:“我守著你。”
阿言拒絕:“不要守。”
他要教訓崽崽,不能被聽到。
深邃的黑眸盯了他片刻,宋遂遠站起身:“好,我待會回來看你。”
宋遂遠出了門,徑直去尋康離,阿言真的不大對勁。
阿言附耳聽腳步聲遠去,立馬跳了起來:“你這壞崽崽把爹爹都撞疼了!不許動!再動我不吃飯餓死你!”
崽動了動徹底靜下來。
阿言撓了撓貓臉,拍拍肚子小心問道:“你還活著嗎?”
崽吐泡泡。
阿言安穩地趴下來,忽地翹起尾巴陳述感想:“崽,你出生後一定很聰明,在肚子裏就能聽懂爹爹的話,像爹爹。”
等到宋遂遠帶康離回來,阿言早已睡著了,這次睡姿格外霸道,鼓鼓的肚皮露出來。
康離隻瞧了一眼便輕手輕腳轉身出門,道:“他無事,短時吸肚子無礙的,讓他睡一覺便好。”
“打擾。”宋遂遠道。
“我職責所在,你盡管來找。”康離道。
他回藥屋後見多歡舉著信物跑進來:“康離叔叔,有一個叔叔讓我把這個給你。”
小孩子話說不明朗,康離接過信物問他:“他在大門外嗎?”
“對。”多歡點頭。
康離握著白玉,心神驟然穩定,朝多歡道:“你幫我帶他來這裏。”
“是。”
康離為九溪準備了新身份——他從歸一鎮請來的副手,故此哪怕坐不住,也忍住了沒去親自請兄長進來。
護著親侄子的那小子不簡單。
不多時,多歡清脆的聲音響起:“康離叔叔,人到啦。”
康離遞給小孩一個糖丸和幾個銅板,拍拍頭讓他去玩,方才抬眼看向來人。與他普通的麵容相比,對方麵孔狂放粗糙,絲毫看不出往昔精細俊美模樣。
“兄長。”康離道,“易容手藝又有了長進。”
九溪笑著摸了下臉:“這張不錯吧。”
“不錯。”
九溪放下手,四處張望問道:“雲休呢?我看看他。”
康離沉默了下:“與孩子父親在一處。”
九溪疑惑。
他皺著眉心:“雲休出城前都不像是開竅的樣子,這才出來多久,怎麽就……”
康離再度沉默。
他瞧著,雲休仍未開竅。
康離繞過這個話題,肅聲說起正事:“再有兩三日,雲休便要生產,他大概與祖先不同,屆時會生小貓崽。”
他昨日遣開宋遂遠,為雲休把了脈,又觀察了他平坦的小腹,腹中孩子毫無變成小嬰兒的征兆。
九溪神情也凝重起來:“比生人崽輕鬆,但仍不簡單。”
“嗯,我們準備好到時能用得上的藥丸。”康離看向九溪,常年在軍中的他偏重研製藥丸。
九溪解開包裹,全是瓶瓶罐罐:“我全帶回來幾份。”
“你一人帶回來的?”康離驚訝,尤其看見難得的保命藥有三大瓶。
“自然不是,雲握川派給我兩個人,說讓他們幫我抓人我隻需要揍人。”
“……”
宋遂遠這幾日與近在頌安府的太子聯係緊密,臨近晚間常掌燈看信寫信,阿言這時就會同他打聲招呼跑出府去逛一逛,今日換了新環境,在宋遂遠寫信時並未出府,去找小叔叔了。
宋遂遠從太子哀民生多艱的感懷信中,提取到最後他已收到了後世縣令呈上的著了一半的《荻水注解》,若自己未記錯,此人中進士已八年,可受官職,頌安府知府不能及,同知正好。
這些都是太子要思慮的,宋遂遠不管這般多,提筆問他是否聽過宿山貓族。
上回楊為清寄來的抄書,隻講述了千年前宿山如何,真實性不低,卻連貓可變人都未提過一字。
這邊例行正事,另一頭跑出門的阿言趁無人看見,跑到康離屋子裏,正想比劃讓小叔叔給自己一身衣裳時,抬頭對上了一張陌生的臉。
貓貓愣住,隨之豎瞳警惕:遭賊了。
九溪眯了眯眼,矮身輕而易舉抓住自家貓崽子,提起來看了看他的腹部。
阿言懵了,怎會發生如此之事,自己竟沒躲?
並非沒躲開,是他根本沒躲的意識。
“你這單胎,也不太好生。”九溪道,頂著狂放一張臉揚眉,“嗯?不認得我了?”
阿言蠢蠢欲動的爪子頓住:“爹爹?!”
喵喵?!
九溪抱住自家小貓,憤懣:“小壞崽。”
心疼死爹爹了。
雲休穿上了小叔叔備好的合身衣裳,乖乖伸出手腕讓爹爹按住,他圓瞳好奇地盯著爹爹的臉,又順勢劃到小叔叔臉上,如此循環往複。
雙手診完,九溪問:“你想知道……”
“我知道!”雲休揣手手端坐,圓瞳晶亮。
九溪納悶:“你知道什麽?”
“我變人那年一起玩的漂亮哥哥是小叔叔,對不對!”雲休道。
九溪默然,點他腦袋:“你才知道麽?當年讓你叫小叔叔,你死活要叫漂亮哥哥。”
康離扶住額頭,放鬆地露出淺笑:“是漂亮哥哥這張臉太普通了。”
雲休撓臉,及時轉移話題問九溪:“爹爹想告訴我什麽?”
九溪無奈抿了下唇,換掉要說的話:“你父親很生氣,派給我兩個近侍讓我揍你。”
雲休拍桌子:“才兩個,父親看不起貓。”
“沒關係,揍你肚子裏的崽崽也一樣。”九溪微笑。
雲休聞言舔了下唇,默默盤算,宋遂遠應當能護住崽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