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你是我的聲音》

文/喝豆奶的狼

2023/3/21

九月初,白露剛過。

最後一批知了拖著聲音,把悶熱一並延長,流水似的灌進人耳中去。

中午一點,陽光滾燙。

百貨大街的招牌鏽了半邊,上麵糊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廣告。

四米多高的遮陽頂棚投下陰影,覆蓋街道,還算幹淨。

各家商鋪半拉著卷簾門暫時修業,像是降了半旗,沉默著悼念這個即將離去的夏天。

在一片怠倦的安靜中,漸漸響起“噠噠”腳步聲。

由遠及近,混亂又急促。

穿了白裙的姑娘紮著馬尾,被一隻邊牧牽著往前。

她的左臂間抱了兩三課本,在跑過大街大門時放輕了腳步。

麻油鋪子外趴著的小黃狗耳朵一豎,一個激靈站起身狂吠。

狗叫聲很大,在空曠的街道上尤為震耳。邊牧扭頭看了一眼,絲毫沒被挑釁。

“嘎吱”一聲,竹編椅子受力發出聲響。

鋪子裏探出半顆頭發花白的腦袋,黃狗被迎頭拍了一扇子,夾著尾巴老實了。

“喲,小春兒。”

臨春剛巧轉頭,對上他的目光。

小姑娘眼仁一彎,笑出一嘴銀牙。細碎的絨發掃過巴掌大的小臉,皮膚白淨,帶著點健康的粉紅。

她攥著狗繩,揮揮手當打招呼。

老板把扇子稍抬回應,看對方沒一會兒便消失在長街深處。

燥熱在空氣中流動出滾燙的痕跡,其中漂浮著灰塵,混了輕微黴味和一點點麻油香。

一同納涼的環衛大叔嗑著瓜子,瞥了門外一眼,感歎道:“多好一姑娘,可惜是個啞巴。”

“啞巴怎麽了?”老板繼續躺回他的晃椅上,說話慢慢悠悠,“不也活得挺好。”

-

大街往裏有條巷子,臨春拐了幾個彎,就快走到盡頭。

屋簷探在肩膀上方,突然拱出一小塊可以移動的陰影。

臨春半仰頭一看,瓦片上正走著一隻圓滾滾的橘貓。

她衝它拍了拍手。

是阿黃。

阿黃垂了眼它那雙金黃的豎瞳,繼續翹著尾巴往前走。

左轉的盡頭,青磚階梯紅木窗。

門框邊上掛了個過於直白的狂草招牌——舊書回收。

大概是過於隨意導致風格突出,這家店鋪就像是強行卡進來的一塊拚圖,和周圍的畫風格格不入。

——總之不像是個能掙錢的店。

隨著腳步聲近,趴在店門口的藏獒站起身,扣在頸間的項圈亂響,“汪!”的一聲口水四濺。

臨春走到店門外,把邊牧頸間的狗繩解開。她也不怕,攏著裙子蹲下和藏獒對視兩秒,然後也摸摸這隻大狗腦袋。

流了一嘴口水。

店門前沒有遮陽,就這麽片刻時間,臨春光潔的額前蒸了一腦袋毛汗。

她站起身用手背一蹭,撩開門簾起身進屋。

書店不大,兩層小樓,約有三十幾個平方。

樓上生活區,樓下營業區,鎮上店鋪基本都是這種模式。

窗邊的休息區擺了兩套桌子,裏麵豎著書架。

書架之間隔著一米,采光還算不錯。

櫃台後麵沒人,休息區也沒人。

臨春輕手輕腳走進屋內,伸長脖子往裏麵瞅了兩眼。

今天她來得實在是有些遲,顧伯應該已經在樓上午睡。

睡覺還大開著店門,也不怕遭賊。

她放輕腳步,去拿了門口的拖把和水桶。

壓水井就在後門,鄰著剛開辟出來的小菜園,方便澆菜。

臨春躬身衝了把臉,順便淋了淋兩條白生生的胳膊。

水是地下的井水,澆在皮膚上很舒服。

拖地擦窗,整理書櫃和散落在桌上的書籍。

小姑娘手腳利索,沒一會兒就收拾完畢。

中午一點出頭,距離上課還有四十多分鍾。

她懶得再往家裏來回跑,便拿了個馬夾坐在店門邊上,把風扇搬到自己對麵,和那隻藏獒一起“呼呼”的吹著。

雪白幹淨的膝蓋上搭著語文課本,書頁翻到了《滕王閣序》那一課。

書本邊緣留白處的字跡清秀,於重要段落處畫了個星號。

*背誦三四段。

臨春垂眸盯著書本,在風扇搖頭轉向她時偶爾抬手將鬢邊的碎發掖在耳後。

姑娘家的手腕纖細,皮膚白皙,幾乎和布料邊緣混在了一起。可眉眼睫毛卻又是濃重的黑,連帶著那點垂下來的馬尾末梢,軟軟撓著鎖骨。除了唇上一點粉,臨春整個人素得像張宣紙,上麵落了寥寥墨色,也足夠美得讓人心驚。

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姑娘。

藏獒打起了呼嚕,邊牧也癱在了地上。

臨春盯著書本上的漢字,沒一會兒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堅持把段落順了幾遍,直到能夠順利背下,這才歪了腦袋抵著櫃台迷迷糊糊地打盹。

風扇往右吹了一圈,又重新吹回來。

鐵片有些老舊,每次轉到最左邊時總要“鏗”一下,吵得趴在凳子邊的邊牧都忍不住豎了耳朵。

臨春沒睡著,但人有點迷糊。

膝上的書頁被風吹開,新書紙脆,翻頁時發出“嘩啦”輕響。

她的腦子裏上一秒還在上演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的壯麗景色,下一秒就被那迎麵而來的群鳥撲了一臉。

柔軟的接觸自小腿往上,直到膝蓋。

臨春猛地清醒,書本跌落在地。

邊牧嘴巴一個開合,無聲地叫了那麽一下。

臨春抬起目光,在屋外炙熱的陽光中看到了個模糊人影。

來客人了。

-

這家書店開了不少年頭,憑借著優秀的地理位置和佛係的經營手段,一個月難得來一個人。

所以作為店裏八百年難得一見的顧客,臨春在看到對方的那一瞬間明顯是有些驚訝的。

那是一個個頭很高的男生。

黑T黑褲帆布鞋,腦袋上還卡了個能遮半張臉的鴨舌帽。

對方雙手插兜,抬抬下巴,隔著兩米遠自上而下地俯視她。

目光掃過臨春身邊的兩隻狗,似乎有些介意。

臨春反應很快,連忙起身。

她一手撿起書本,另一隻手掐過邊牧的後脖頸,十分麻利地把狗關進籠子裏。

門邊的藏獒有鏈拴著,臨春撩開門簾的同時用書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也就老實了。

等到兩隻狗都安靜下來,男生這才走進店裏。

看上去十六七歲,大也大不了多少。

對方嘴唇微動,說了句話。

他的唇很薄,說話時口型又輕又快,臨春一時沒讀懂對方的唇語,目光下意識往上,撞上對方的視線。

臨春微愣。

那是一雙有些勾人的丹鳳眼。

漆黑的眸中疊著帽簷遮擋下的陰影,對方下巴稍抬,能看見一小截濃黑的劍眉壓於眉頭。

眼瞼細長,內勾外翹,可能是屋外炎熱,讓兩頰染了些緋色,被雪白的皮膚一襯,活脫脫一隻撓人心肺的狐狸。

這雙眼睛對臨春來說頗為熟悉。

可這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出源頭。

對方在問話後幾秒未得到回複,目光在打量完這家小小的店鋪後定格於臨春瓷白幹淨的小臉上。

兩人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著,臨春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低頭表示歉意。

她轉身從櫃台拿出了一個練習本,翻到第一頁,用手指了指最上麵的一行,再連帶著一根圓珠筆一起遞給男生。

男生沒接,隻是把視線垂下,掃過本子上的那一行字。

【您好,我叫臨春,在這裏兼職。我的耳朵聽不見,您有什麽需求可以寫下來,或者說慢一些,謝謝。】

男生微微一抬眉梢,又重新打量了一眼麵前的姑娘。

目光有意往耳廓看去,但僅僅隻是輕飄飄地一瞥,便收了回來。

他抬手接過練習本,薄薄的一個,紙張不好,還有點毛邊。

拿筆的動作有些懶散,慢慢悠悠地走到一邊的櫃台。

男生的個子有一點高,櫃台對於臨春來說是個正合適的高度,換成對方就要微微垮著肩膀。

他寫完半句停了停,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臨春:“你多大?”

這句話說得很慢,口型也很標準,臨春讀懂後比了個手勢。

{十七。}

男生得到了答案,先是點了頭,隨後又垂眸笑了一下。

那笑容又輕又急,轉瞬即逝。臨春總覺得是一種嘲諷似的輕蔑,讓她心裏有那麽一點的不自在。

男生擱了筆,把本子轉過來,在櫃台上推到臨春麵前。

【我找顧輕白。】

這行字很漂亮,不同於臨春的工整清秀,是一種有棱有角的周正。

臨春在字帖上看見過,是偏向於瘦金體那種放開了撇捺的大氣。

她跟在後麵回複。

【顧伯在午覺,一般下午兩點才起。如果您有急事,我現在可以去喊他。】

男生看了眼通往書櫃後的木製樓梯,微一搖頭表示不用。

臨春又在紙上寫下一句話。

【您可以留個聯係方式,顧伯醒了會聯係您。】

男生盯著那個敬詞若有所思,拿起筆卻沒有立刻寫下什麽。

他的指骨修長,黑色的圓珠筆環繞著拇指轉了一圈,又被穩當握進手心。

片刻後,他寫下幾個字,把筆橫遮在字跡之上。

“謝謝。”

說完便轉身離開。

懂禮貌的男生實在讓人非常有好感。

臨春把他送出店門,悄悄往外探了探身子。

對方插著兜,一人走在亂糟糟的小巷裏。

太陽在男生的肩上鍍了層金色的光暈,寬鬆的運動褲把那雙腿拉成了一米八。

穿了一身黑,走大路上活脫脫一太陽能吸熱板。

慢慢吞吞,也不嫌曬。

等到對方背影消失在一片堆積的雜物中,臨春這才回店裏,把壓在本子上的筆拿開。

紙上麵隻寫了一個名字,跟明星似的十分囂張地占了兩行。

【蔣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