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40 最後一場戲

在《一枚信箋》裏,吳慶春扮演的袁建中是沈遙的搭檔,經驗比沈遙更為豐富,沈遙歸國後,製藥的實驗室以沈遙為主導,袁建中則從旁輔助。

計劃進行到一半,沈遙和袁建中發生了巨大的分歧。

他們研製的新藥物,是建立在國外已有的研究基礎上,雖說國外醫藥公司已經推出了新藥,但沈遙認為,他們不應當延續國外已有的研究,而應該開辟一條前人未走過的新路。

袁建中則認為,前期已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全盤推翻的話,他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何況新方法也未必能成功。

這場戲孫有明沒有幹涉,任由顧熠和吳慶春自由發揮。

等孫有明喊了開始,方才還討論得熱烈的兩人立刻換了一副神色———

孫有明瞳孔微微張大,饒有興致地盯著此刻顧熠和吳慶春此刻的互動。

現場的氣氛並不是劍拔弩張。

劇本裏隻有「巨大分歧、激烈衝突」這樣的提示,但具體場景還得看演員自身的發揮。

孫有明盯了一會,忽然明白了兩人這樣演繹的巧妙之處。

沈遙和袁建中展開了一段辯論,兩人互不相讓,誰也沒有說服誰。

但這兩人矛盾的方式是———暫時不搭理對方,轉身去寫一段縝密的理論讓對方信服自己的研究,哪怕仍然不能說服,依舊要絞盡腦汁找到對方理論上的漏洞。

沒有激烈的爭吵,可沈遙和袁建中兩個角色的執拗專注卻因此躍然紙上。

最終,袁建中退讓了一步,他允許沈遙做新的嚐試,可一旦實驗過程中出現問題,沈遙必須及時止損。

吳慶春對這一段的演繹是這樣的———

他嘴上依舊沒有對沈遙服氣的意思,可在沈遙做實驗的時候,他靜悄悄站到沈遙旁邊,一邊遞上器具,一邊心疼地嘟囔:“這麽貴的材料,你省著點花。”

實驗結束後,也是他一言不發地把實驗室打掃幹淨。

袁建中這個人,如果不是這一次和沈遙在理念上的分歧,旁人很難注意到他。

《一枚信箋》裏不隻有一個沈遙,也有無數個袁建中,如果沒有袁建中的支撐,僅憑沈遙一個人也很難走到最後。

吳慶春的演繹看似不動聲色,卻將這個角色的輪廓細致勾勒了出來。

他對沈遙的讓步,何嚐不是將信念押在了沈遙身上?

吳慶春不是戲霸,不會刻意在片場壓製其他演員的發揮,可顧熠和他麵對麵對戲的時候,卻能夠清晰地體會對方帶來的壓迫感。

這一場戲拍完,顧熠跑去檢查了一下拍攝畫麵。

由於外表的緣故,在《一枚信箋》拍攝過程中,顧熠始終是鏡頭的焦點,尤其是那些顧熠發揮出色的場景,他自己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主角感。

但剛剛這一幕,在吳慶春麵前,顧熠隻能想到一個詞———黯然失色。

不是說他的發揮不夠出色,隻是吳慶春把袁建中描摹得太好了———不計較得失、放棄自己的榮譽,即使沈遙與他理念相悖,他依然願意站出來支持沈遙。

他不是為了個人,隻是為了早日實現他與沈遙共同的目標。

這樣的人很少,但的確真實存在著。

吳慶春讓袁建中這個形象活了。

“老吳很不錯吧?”孫有明笑道,“你和他多學學,能學到不少東西。”

顧熠用力點了點頭。

他做不到像吳慶春那樣細膩地處理人物感情。

見顧熠皺著眉,孫有明道:“你這一場發揮也不錯,但主角有主角的高光,配角有配角的高光,起起伏伏才是電影。”

顧熠在《一枚信箋》劇組養成了壞習慣,他把孫有明吹毛求疵那一套學去了不少,有的戲份,孫有明沒提出毛病,顧熠自己覺得不對勁,就想著再來一遍。

他不介意重拍,但事實上,他一條過的次數反倒越來越多。

……

“小顧,來幫我看看微信。”

和吳慶春搭檔過那場戲後,兩人的關係親近了不少,微信好友加上了,顧熠平時不愛發朋友圈,可一旦他發了什麽,吳慶春必然會點讚,還會給顧熠發一個大拇指表情包。

顧熠:“……”

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中老年之友,微信好友裏叔叔阿姨的數量遠超同齡人。

不僅如此,顧熠還熟練掌握了拚多多砍一刀技能,每天起床之後,好友圈裏必然有叔叔阿姨請他幫忙收能量。

加了微信好友的好處是,他可以隨時問吳慶春表演上的問題,吳慶春解答了還不過癮,力邀顧熠去話劇院進修。

在吳慶春看來,顧熠的天賦綽綽有餘,就是基本功不夠紮實,現在演演主角自然沒有問題,但有這樣的天賦,顧熠應該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

“小顧,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吳慶春說得鄭重其事,顧熠也不由坐直了身體,“怎麽了?”

以他對吳慶春的了解,能讓對方這個態度的,必然是正經事。

“咳咳……”吳慶春瞥了顧熠一眼,“家裏小孩想要……”

顧熠立刻明白了,他之前也遇上過不少找他要簽名的:“沒問題。”

“你們隊季遲的簽名。”

顧熠:“……”

“顧老師職業生涯的第一個滑鐵盧!笑到捶牆!”

“可以想像那個畫麵,噗哈哈哈!”

季遲:“有點不好意思呢。”

“我們每人可以寫一個簽名給顧老師,這樣人家問起來,他可以直接從包裏掏簽名,就不尷尬了。”

顧熠遭遇了隊友們的一致嘲笑。

事實上,進《一枚信箋》劇組之前,吳慶春真沒特意了解過顧熠是誰,隻知道顧熠是以唱跳偶像的身份進圈的,還拿了個冠軍。

最近還是家裏小孩問起這事,吳慶春才知道顧熠好像挺有名。

小孩的想法他理解不了,他覺得既然認得顧熠,要顧熠的簽名就好了,可他家小孩說,自己是季遲的單pick,不能背叛季遲。

吳慶春:“你寫作業能那麽用心就好了,這回化學及格沒?”

“I hate 化學,所以顧熠才不是我的pick。”

吳慶春:“……”

拽了那麽多洋文,英語120的卷子就考86,還偽造家長簽名。

因為家裏小孩喜歡,加上最近和顧熠相處不錯,吳慶春特意和小孩一起看了《星之戰》的重播。

他還是欣賞不了唱跳偶像,但顧熠在舞台上努力的樣子他挺喜歡。

……

等到了11月份,《一枚信箋》的拍攝已經完成了大半,拍攝進度要比孫有明計劃中快上不少。

孫有明清楚,這大半得益於顧熠的發揮。

不出意外的話,農曆春節前,劇組的拍攝就能夠結束,速度快的話,明年上院線應該不成問題。

國外的戲份簡單,人拉過去拍上幾場就行了,現在還剩下的幾場戲倒是有點難度。

最重要的一場,就是沈遙犧牲的那場戲。

這場戲出場的角色也多,顧熠和齊妙的對手戲占據了很大篇幅,沈遙去世的過程也必須有詳細的描述。

可以說,這是劇本中最為高光的一個場景。

《一枚信箋》為什麽會成為網文的經典?

沈遙為什麽會成為書迷心中的白月光?

因為它本身是一個悲劇,沈遙這個角色太美太好了,這樣的角色本可以和其他小說男主一樣美滿一生,但他偏偏迎來了悲劇的結局。

還是沈遙主動選擇的悲劇。

一般演員,如果對角色的揣摩不夠細膩,死亡的戲其實並不好演。

而沈遙這個角色寄托了無數書迷的期待,書迷們無法想象,動起來的沈遙會以怎樣的神態、怎樣的表情迎接死亡?

當初《一枚信箋》宣布影視化,就有不少書迷極力反對,後來孫有明接下這個本子,反對聲才稍小了一些。

可就算如此,不少書迷依然對《一枚信箋》的陣容不滿意。

小說改編能成就經典的少之又少,尤其是作品中的高光時刻,書迷們曾幻想過無數次的畫麵———他們不認為真人可以達到要求。

對於這場戲,《一枚信箋》劇組自然嚴陣以待,演員們一起開過幾次會,表述自己的想法。

顧熠卻隻能把自己手寫的記錄拿出來,具體怎麽去演,他隻能看自己的臨場發揮。

顧熠內心也是有壓力的。

這段時間他沒怎麽上微博,可私信裏希望他演好沈遙的留言倒是越來越多。

“你不要緊張。”孫有明遞過來一瓶可樂,又問齊妙,“小齊喝不喝?”

齊妙連連搖頭:“不喝,我不能再胖了。”

《一枚信箋》劇組氛圍輕鬆,演員們齊心協力隻想著拍戲的事,沒有太多勾心鬥角,齊妙心情放鬆,不自覺間就胖了。

她頗為羨慕地看一眼顧熠,她觀察過了,進組幾個月,顧熠半點沒長肉。

上天真不公平!

“平時怎麽演,你這場戲就怎麽演。”孫有明拍拍顧熠的肩膀,“NG的份額管夠。”

顧熠露出苦惱的神色:“導演,你這樣我壓力更大了。”

“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跟著感覺走,你把沈遙的情感把握住了,層次豐富一些就行。”

顧熠沒什麽信心,孫有明對他倒是信心十足。

表演這種事是厚積薄發的,顧熠自己或許體會不到,但作為旁觀者,他可以看到顧熠進組以來的巨大變化———

他已經為演好沈遙做了那麽多積累,突破或許隻是瞬間。

“不用緊張。”齊妙笑道,“我成年之後演第一場戲,導演是我小時候合作第一場戲的導演,我倆特別熟,我小時候他老誇我,結果那場他把我罵哭了。”

“我氣得飯都沒吃,可該演的角色還是得演,又不能撂挑子不幹。”

“我一邊挨罵一邊NG,一遍不行再重來,你比我當時好多了。”

“相信自己,相信劇本,相信角色。”齊妙握拳,狠狠給顧熠鼓了一把勁。

演員們都做好準備後,孫有明神情嚴肅:“拍攝開始!”

《一枚信箋》的故事圍繞著實驗展開,也以一場實驗收尾。

沈遙一日日瘦了下去。

接手製藥的工作後,他幾乎是夜以繼日勞心勞力,實驗的環境本就惡劣,盡管他們這批研究人員享受到了最好的物資,看著外麵餓得嗷嗷叫的孩子,沈遙心中仍是不忍。

實驗到了關鍵階段,他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

沈有明緊盯著鏡頭。

這場戲開拍前,顧熠有許多憂慮,可拍攝開始那一刻,他不自覺間就進入了沈遙的狀態。

他極其專注。

因為內心清楚,實驗成功隻有一線之隔,他卻遲遲不能叩開那扇門。

沈遙的焦慮沒有對旁人說明,都體現在細節裏———顧熠對角色的塑造已經很細膩了,沈遙眨眼的頻率、不自覺間撥動手指,以及神色微小的變化。

這些變化都沒有被其他研究人員發現。

旁人隻看得出他日漸憔悴。

“顧熠真是神了。”

副導演緊盯著場中顧熠的神態轉變,許久才憋出這麽一句。

沈遙的內斂還在,在內斂這個框架裏演出情感波動,難度可想而知。

最後一場實驗,沈遙已經察覺到,他漸漸摸到成功了。

他的神色專注到了極致,緊盯著反應每一刻的變化,看向實驗的產出時,他的目光甚至是虔誠的。

然而,變化隻在一瞬———

玻璃器皿倒映出沈遙無措的臉,在《一枚信箋》整個劇本中,沈遙隻無措過這一刻。

慌亂是瞬間,決斷卻比慌亂更快,在第一時間,沈遙便將戀人俞盈和其他研究者推了出去。

而他自己則守在原地,支撐著憔悴的麵龐和還算清醒的大腦,將實驗結果的變化用最快的速度解析了出來。

實驗產生的危險物質卻在這一刻浸沒了他。

鏡頭給了顧熠一個長長的特寫———

畫麵中,沈遙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寫的反應公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的麵容憔悴到了極點,眼中有紅血絲,看向窗外的眼神卻無比溫柔,正如他和戀人俞盈初相見的那一刻,他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去看俞盈的。

隻有一窗之隔,他知道俞盈就在那裏。

沈遙艱難地翻了個身,手中攥著一張字條。

然後,他靜靜等待著,直到失去聲息。

拍攝現場一片安靜,過了許久,導演孫有明才喊了一聲「卡」。

“很好。”這個詞孫有明對顧熠說過許多回。

每一場戲開拍的一刻,他都以為那會是顧熠的上限,可這一刻,孫有明眼中也不由流露出激動之色。

他愛電影,因為電影可以展現無數種可能。

可以演生死,演離分,演眼淚,演熱愛。

他愛電影,愛每一個如此刻這般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