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遺物
徐存湛對陳鄰滿嘴奇怪的詞匯毫不意外,也不驚訝於陳鄰說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實際上在見到陳鄰的第一天,他就覺得陳鄰不屬於這個世界。她身上有種很強的異鄉人的感覺,從氣質再到行為舉止,都和徐存湛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三千世界無奇不有,界外來人的傳說自來便有,徐存湛在大音樓的古籍中讀過不少類似的記載,所以並不覺得這是需要自己驚詫的事情。
比起這個,陳鄰不能調用靈力這件事情倒是更令徐存湛苦惱。
陳鄰想了又想,皺眉提議:“要不然我們去找到時候要祭給鮫人族的新娘協商吧?我看當地人的態度,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把自己家的女孩嫁給鮫人,以此類推,新娘自己大概率也是不願意嫁的。”
“到時候我們和新娘好好談一談,隻要她願意幫助我們,就由你為她……呃,靈台開竅?是這個說法嗎?”
陳鄰謹慎向徐存湛求證了一下,徐存湛回神,看向陳鄰。
他眉頭皺起:“你讓我給其他人靈台開竅?”
他反問得過於自然,問得陳鄰都愣了一下。
她摸摸自己後腦勺,虛心求教:“這個,這個靈台,是不能隨便開的嗎?我看你剛才直接就上手了,還以為……”
“當然不能隨便開。”徐存湛臉上有了幾分陰鬱之色,顯而易見的不高興起來。
但他隻說不能隨便開,也沒有說為什麽不能隨便開,說話時語氣裏還有幾分惱怒的咬牙切齒。陳鄰並不知道,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靈台開竅有兩種方式。
最理想也是最常見的,便是修道者自己遵循天地靈氣引導悟道,靈台引氣開竅。但要做到這一步,對修道者的天賦有一定的需求,若是天分不足,隻靠自己的話,恐怕終生都無法開竅。
但也不是沒有捷徑。
那便是找一位天賦和修為都極高的人,以自身靈氣為引,為對方梳理靈氣,引導其靈台開竅。靈台對修道者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地方,讓別人的靈氣來給自己的靈台開竅,最終開竅的靈台也會和引導者一模一樣。
被開竅的人終究會和引領者走上一樣的道,也隻能走一樣的道。
所以在這個世界裏,一般隻有父母兄長,或者磕過頭的親師,才會為自己的繼承者靈台開竅。
徐存湛擅自給陳鄰開竅——何止是違背暮白山山規,簡直是把暮白山的祖訓都摁在地上踩了。但徐存湛生氣並不是因為這個;他本來就不是那麽守規矩的人,從出生到現在,唯一守過的規矩也就隻有他師父的三不殺而已。
徐存湛生氣於陳鄰居然喊自己去給別人開竅。
雖然知道她是無心之失,可徐存湛還是生氣:這個愚鈍的笨玩偶,自己不開竅就算了,怎麽還敢喊自己去給別人開竅?
我徐存湛是專門來給人間蠢物開竅的傳道師嗎?啊?沒心沒肺!愚鈍!愚不可及!
陳鄰撓了撓頭,小聲嘀咕:“不能開啊?不能開那就算了,我再想想……能不能給置換符換個觸發條件啊?非要用靈力觸發嗎?”
“比如說,換成我一把它撕開,它一下子就把我們兩換過來?”
徐存湛嗤笑:“陳姑娘,你以為置換符是拍黃瓜,你想做辣的就做辣的,想做甜的就做甜的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麽辦嘛!我對這個世界不熟,你就不能——就當是幫我一下——多動一下腦子不行嗎!”陳鄰惱了,兩手叉著腰,生氣時臉頰變得更鼓。
兩人麵麵相覷,陳鄰還惱著,玩偶嘴巴撅起來,滿臉不高興的表情。
徐存湛臉上陰鬱卻散了。他敞開兩條腿,坐在燈塔頂上,眯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腳。
陳鄰就坐在他掌心生氣,但徐存湛卻好似完全察覺不到她生氣,自顧自想著什麽。忽然,他垂眼,臉上又躍起生動的笑:“倒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他抬手扯落自己頭上的紅繩,雪色長發散落下來。徐存湛的發質很好,甚至好得過了頭,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閃著,晃得陳鄰眼睛都快花了。
陳鄰愣神的幾秒鍾內,徐存湛將那條紅繩綁到她脖頸上,末端還給打了一個可愛的蝴蝶結。他將蝴蝶結轉到玩偶胸前,理了理——陳鄰低頭去看那截紅繩,才發現那並不是一根普通的紅繩。
而是由數股紅繩擰在一起編織出來的一段繩結,收束的尾端被編成一隻蝴蝶;這時候陳鄰很不合時宜的,想起了徐存湛之前扔出去的門派牌子。
徐存湛的山牌上也印著一隻蝴蝶。
陳鄰用小短手扒拉了一下自己胸口的蝴蝶結,疑惑:“這個發繩有什麽特殊用處嗎?”
徐存湛語氣輕鬆:“我娘的遺物,裏麵存了一點我的靈力。你跟著婚船一起沉進去後,便將它和置換符綁在一起;這條發繩隻要打上某人的精神烙印後,即使沒有靈力也可以單用四字真言驅動裏麵的靈力。”
“雖然靈力微弱,但是啟動置換符綽綽有餘。”
“唉?等,等一下,但這個——這個是你娘的遺物。”陳鄰頓時覺得自己手裏的那截蝴蝶結變得燙手起來,就連說話都不自覺磕磕絆絆,“這,這麽貴重的東西,被我打上烙印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啊?”
“貴重的東西?”
徐存湛垂眼看著陳鄰,臉上浮出疑惑。
陳鄰連忙點頭:“對啊,你不是說,這是你娘留下來的遺物……”
“不過是死物而已,我留著它也是因為綁頭發方便。這東西除了儲存靈力也沒有其他用處,對我來說和普通發繩沒有任何區別。”
徐存湛打斷了陳鄰的話。他抬眼看了看天色,語氣淡淡:“天色不早了,明天還要去找婚船,你不睡會兒?”
被徐存湛這麽一提醒,陳鄰確實感覺到了困倦。她摸摸自己脖頸上的紅繩,小聲:“那,那我從海底回來之後,再把它還給你。”
徐存湛後背靠著石柱,雖然坐著,卻仍舊肩背筆直,隻是神情較白日裏要稍顯懶散,語氣依舊是漫不經心的:“都說了,死物而已,若是情況緊急,弄壞了也無所謂。”
“死物終究不如活人重要……睡吧。”
他手腕一轉,將小玩偶壓到自己大腿上,卷起衣角充當被子,蓋在陳鄰身上。
陳鄰翻了個身,還想問驅動發繩靈力的四字真言是什麽,徐存湛手掌已經壓下來。他手上倒是沒有用力,隻是隔著一層衣服布料,虛虛籠在陳鄰身上;可是徐存湛的掌心真的太暖和了,暖和得讓陳鄰有種,大冬天睡在暖氣房裏的感覺。
溫暖加劇了困意,她不禁打了個哈欠,兩手抱著徐存湛衣角,小聲:“那好吧,我睡覺了,晚安。”
她想徐存湛沒有現在教,那應該是沒有必要。畢竟東西都給自己了,不至於小氣到連一句咒語都不教吧?
徐存湛垂著眼,沒有應聲。直到掌心能感覺到玩偶的呼吸聲逐漸平靜,他才慢吞吞將五指張開縫隙,自己隔著那幾道縫隙好奇打量陳鄰。
她一如既往睡得很快,半點不設防,好似很信任他一般。
這讓徐存湛感到驚奇——畢竟信任對他來說是種奢侈品。
他是暮白山曆代以來最年輕的問罪人,也是最不穩定的問罪人。迦南山的老禿驢說他會是暮白山未來的劫難,是師父強壓下了所有反對的聲音,將自己收養在身邊傾心教導。
但也隻有師父不介意這件事情。
其他人都很怕徐存湛,因為徐存湛殺人不背因果,在他們眼裏,徐存湛是隨時會掉頭來捅進他們心髒裏的刀。他想陳鄰應該也挺害怕他的,可她既害怕他又信任他,矛盾得很。
不過陳鄰本來就是個怪女孩。
徐存湛在心裏這樣評價著,移開手掌,將玩偶卷進自己衣角中。他半點也不擔心陳鄰會冷死,反正他身上足夠暖和。
裝著陳鄰身體的棺材,就橫放在旁邊的屋簷上。徐存湛撕開棺材縫隙處貼著的符咒,單掌拍開棺材,裏麵靜靜躺著的少女再度出現在徐存湛眼前。
躺在棺材裏的陳鄰太安靜,安靜得讓見過陳鄰笑臉的徐存湛都有點不習慣了。他側身靠著棺材,把陳鄰的胳膊從裏麵撈出來,卷起她衣袖。
手腕上的傷口徐存湛之前給她重新包紮過,但是包紮得很潦草,而且徐存湛身上也沒有傷藥。他以前獨自一人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需要用到傷藥的時候。
他沉默的解開陳鄰手腕上紗布,然後拿出搭包裏的傷藥,擰開蓋子,用手指挑了一點抹到陳鄰手腕傷口上。
隻是用雙眼看著的時候感覺還好,但等到自己摸上去時,徐存湛又不禁皺眉了。
草藥被磨得很碎,濃綠色,黏糊糊的,有股厚重嗆人的苦味。他用指尖挑起草藥,摸到一點顆粒感,然後觸碰到那道傷口,凹凸不平的新生的軟肉。
被裹在他外衣裏的玩偶翻了個身,滾進他懷裏,貼著徐存湛胸口。徐存湛給陳鄰上藥的動作停了一下,夜風呼嘯,碎雪落他眼睫,他的心跳遲緩半秒,莫名心悸。
他皺眉,卻忽然加快了自己手上動作,三兩下把指尖剩餘的藥膏抹到傷口上,然後將紗布纏回去。
月光照著少女那截細白的手腕,她有點瘦,手腕上骨頭很明顯。徐存湛給她裹紗布時,掌心托著她冰冷的手,她細長的手指搭在徐存湛手指上,連手指都比他更細巧一些。
於是不難讓人想象少女的成長環境,大約是安逸舒適,有著一切美好品德的世界。
徐存湛眼眸微微眯起,濃長眼睫再度垂下陰影掩蓋他那雙顏色過於燦爛的眼瞳,也將他眼色一並遮掩。他完全沒有任何想法,僅僅是忠於自身的——收攏手指,捏了捏少女瓷白的指節。
柔軟,纖細,脆弱,沒什麽抵抗力。
她的手指被徐存湛捏著,小幅度移動,月光照在她指甲麵上,被修剪過的指甲有些圓鈍,卻很漂亮,因為上麵有一層釉麵的色彩,明亮的黃與清脆的綠,繽紛多彩得就像徐存湛從未真正去過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