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他頭有些昏沉, 隱隱作痛。

深鬱的情緒凝結在心口久久不散。從確診到現在,第一次那麽挫敗,就像被荒原裏奇形怪狀的幽魂撲上來撕咬。

他回到家已是深夜, 客廳留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明微在屋子裏,似乎睡著了。

邵臣走進浴室, 輕輕關上門。

他站在鏡子前,抬眸看著瘦削的自己, 現在還像個人, 可是再過一段時間,病情惡化下去,他可能會偏癱, 可能會意識錯亂,直到失去自理能力和尊嚴,不堪入目。

嗬, 真是個可憐蟲。

他嘲笑自己,走到花灑下,想洗掉那種厭惡的感覺。

明微聽見他回來就醒了。淅淅瀝瀝的淋浴聲似白噪音, 她打開小台燈,不一會兒看見影影綽綽,邵臣從外麵進來, 模糊的光線好似舊海報,濃鬱陳腐。

可是水落聲並沒有停,原來外麵下起夜雨了。

明微望向窗外,苦楝樹的枝葉在輕輕搖晃。她正想伸手推窗, 忽然燈滅了,一室漆黑。

明微以為停電, 但下一秒後背卻被壓住,整個人沉到床墊裏。

“邵臣?”

他沒說話,拿起枕邊的計生用品撕開了包裝。黑暗容易瓦解理智與平衡,放大本能的那一麵,尤其在今夜。他沒有控製手勁,所及之處,是溫暖鮮活的軀體。

“你幹嘛呀……”明微有點無措,在茫然中承受接納。

嗚咽與央告反複刺激著他的神經,因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淋到屋裏來。

邵臣混亂地想,他和明微之間究竟算什麽?喜歡?情趣?性?或是每一次接觸時無法自製的心動?一次次拒絕她、遠離她時的酸楚?還是兩人在暴風雨裏共騎一輛摩托車,在破舊的小木屋相顧無言的沉默?

想到這兒,心口劇烈疼痛,而軀殼卻沉溺在迷亂的歡愉裏。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為什麽這麽複雜、這麽難?如果隻有**這點兒事,如果他和明微隻是為了身體的寂寞而糾纏,那他就不用承受這些牽腸掛肚,也不會舍不得,更不會心痛了。

很久很久,邵臣伏在明微背上逐漸平息。她的手指揪住枕頭,鬆開,然後又揪住。

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混蛋,邵臣啞聲開口:“對不起。”

明微周身虛浮,從頭到腳趾麻得一塌糊塗,來不及思考,昏頭昏腦回了句:“沒關係……”

說完才發覺這個對話很荒謬,她咬咬唇,問:“你怎麽了?”

邵臣緩緩從她身上下來,歪在旁邊,拉起被子將她蓋住。

“我……過幾天可能得住院。”

話隻說了一半,明微心髒猛地跳了兩下,她知道,他想讓她回去,回自己家去。

“什麽時候?”

“大概一周以後。”

一周,七天。明微在心裏默念一遍,扯起嘴角笑說:“那還早,到時再說吧。”

到時再趕我也不遲。

邵臣沒法對她講什麽狠心的話。雷聲轟鳴,閃電在房間劈開藍色影子,她的巴掌臉若明若暗,脆弱迷人。

邵臣抬手撫摸她的額角,喃喃說:“那天下大雨,你的頭發都被淋濕了,很狼狽,氣鼓鼓地,像一隻可憐的小鬆鼠。”

“在竹青山後山那天麽?”

“嗯。”

明微心尖酸楚,輕聲低語:“你也是,從額頭到脖子好多的水,濕漉漉的。”

邵臣似乎困了,目光迷離。明微便將他攬到懷中。

他第一次像個虛弱的病人依偎著她。

“我想去山裏住幾天。”

邵臣聽見,“嗯”了聲。

明微告訴他:“竹青山的雲海可壯觀了,你看過嗎?”

“沒有。”

“那我們去看雲海和日出,住上次那家民宿,好不好?”

“好……”邵臣呼吸沉緩,幾不可聞地應著她,下一刻安穩地睡去。

明微撫摸他的頭發,獨自聽著窗外永無休止的雨聲,心也進入一段漫長的空曠,無思無想。

——

第二天下午,兩人簡單收拾了一點行李,驅車前往竹青山。

“我來開吧。”明微說:“拿了駕照都沒怎麽開過。”

邵臣知道她不想讓自己勞累,接受這份心意,沒有客氣,隻笑問:“我們能安全到達目的地嗎?”

明微認真道:“係好安全帶,別讓我分心。”

邵臣笑:“好的,師傅。”

他們從後山上去,直接開到民宿門口。明微上次隻顧著看邵臣,還沒有仔細觀察過,這會兒才留意到這家民宿叫“北青蘿”。什麽意思?

邵臣見她好奇,說:“李商隱的詩。”

“哪首?”

他歪頭思忖:“我也隻記得一句。”

明微轉頭看他。

“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

明微起唇默念一遍,似乎意識到什麽,心跳略滯。邵臣覺察她的目光,像暖陽下粼粼的秋水,**著光。

他忽然有點尷尬。平白無故念什麽詩呢?太奇怪了。

明微見他耳朵發紅,不由得笑起來:“難得看你害羞。”

邵臣不想繼續這個氛圍,摟著她往民宿裏走。

前台負責辦理入住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邵臣問:“戚老板在嗎?”

對方回:“接孩子去了,晚上才回。”

他們拿著房卡回房間,邵臣放下行李,摸摸明微的臉:“累不累?”

明微搖頭:“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其實他有點頭暈,想逞強來著,但麵對她清澈的目光,決定實話實說:“嗯,躺會兒吧。”

“好。”明微幫他脫下衝鋒衣外套,拉上窗簾,兩人躺進寬敞的大床,能聽見外麵山林的鳥叫。

“你認識這裏的老板麽?”明微好奇地問。

邵臣說:“認識,但不算熟。”

“剛才那個是他老婆?”

“不是。”他用兩隻手抱她:“兄妹。”

明微點頭琢磨:“有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如果感情融洽的話。”

邵臣說:“你有個弟弟,還有繼妹?”

“算了吧。”她立刻否認:“跟他們相處不來。”

邵臣默然許久,輕聲問:“你覺得他們搶走了你的父母麽?”

明微屏息片刻,喃喃道:“能被搶走的,可能根本就不該屬於我。隻是我以前很不甘心,很不理解,按理說父母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可結果看來並不是這樣。現在知道是我太想當然了,不過也無所謂,我不需要他們施舍。”

邵臣心髒微微收緊,他聽得很難受,想對她說,別怕,明微,別著急,以後你會組建自己的新家,你會有新的家人來愛你,丈夫、孩子……你不會孤零零一個人……

但他沒有說出口,隻是把人抱著,緊摟在懷中。

明微問:“這間民宿是戚老板兄妹一起經營嗎?”

“嗯。”

“那他老婆呢?”

“已經去世了。”

“啊?”明微詫異,支起身呆看著他。

邵臣把她的腦袋按下去。

“他是鰥夫呀?”

“嗯,聽說他們夫妻感情很深,戚太太去世以後,戚老板差點出家做和尚了。”

“啊??”明微又驚得坐起身,心中哀憫與震動交織,睜大眼睛:“現在還有這種男人?真是稀有少見。”

邵臣淡淡笑說:“別那麽悲觀,其實這個世上有情的男女很多,隻是他們沒那麽幸運遇到對方。”

明微語氣戲謔:“是嗎,我怎麽很少見到?”

邵臣聽她言語隱藏的悲觀,不禁輕聲問:“你是怎麽想的,告訴我。”

明微真的思考起來,卻突然不知從何說起,有一個混亂的自我在盲目地奔走,迷霧中不辨東西。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明微低語:“你相信的那些感情和真心或許真的存在,但太容易弄髒了。我見過曾經相愛的人走向背叛,見過很多的謊言、勢利,浸**其中,自己也戴上玩世不恭的麵具,麵具戴久了好像忘掉自己到底是誰,這讓我覺得很恐懼。”

邵臣默然凝神。

“我和我表姐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對社會上很多的世俗觀念都不認同,她選擇進入道門,避開一些紛爭和紛擾,但是也進入另一種約束和規範。而我沒有躲避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什麽而活。你說為自己嗎?可我根本就不喜歡我自己。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別人可以輕而易舉過得那麽充實那麽快樂。以前我試過跟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聊,可她們卻像受到冒犯似的,讓我不要無病呻吟,她們說,明微你知足吧,世界上有的是吃不起飯上不起學的人,你已經夠幸運了,我們一畢業就得麵臨就業問題,焦慮競爭,焦慮婚戀,焦慮首付,而你已經擁有那麽多,就算不工作也沒關係吧,願意養你的人那麽多,你那些困擾跟我們的現實困境比起來算什麽……”

明微停了會兒:“接著有段時間我陷入很大的迷茫,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無病呻吟,當我覺得痛苦的時候,立刻會自責,認為自己沒資格痛苦……你明白那種混亂嗎?”

邵臣呼吸延長,低聲回答:“我明白,但是,這個世界就是庸俗和高尚的結合體,既是娼寮也是聖殿,它不會改變,你要活著就得自己找樂子……”

明微問:“樂子在哪兒?”

邵臣說:“俗世的樂趣多不勝數,美酒美食美景,可愛的小動物,漂亮的衣服,旅行冒險,去看山川河流,異域風情,結交新朋友,體驗其它民族如何生活……這些不都是樂趣麽?”

明微點頭:“對,同時也要忍受它陰暗的部分,人人像騾子一樣不停工作賺錢,忍受層出不窮的社會新聞:殺人、強.奸、暴力……忍受孤獨和麻木,忍受他們把勢利眼當做識時務,把勇敢和真誠踩在腳下沾沾自喜……然後眼看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員。”

邵臣覺得心驚:“明微,你想要的那種烏托邦是不存在的,活在世上必須有一定的忍耐和妥協,否則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明微不語。她私心裏想,付出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確定自己是誰,以及到底要什麽。可惜她現在也沒想清楚。

“好了你快睡吧。”明微捂住邵臣的眼睛:“別費神陪我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