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邵臣推門下車。
拐進陰暗的小巷, 來到居民樓後麵,正準備往樓道裏走,忽然發現苦楝樹下一個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坐在破舊的秋千上, 微微晃動雙腿,生鏽的鐵鏈發出幹澀嘎吱的聲響,她手裏拿著一支雪糕,腳邊放著一個紅色塑料袋,今天沒有做任何打扮, 卻依舊紮眼。有些人就是無論處在什麽環境都能最先抓住旁人的目光。
可是她來這兒做什麽呢?
邵臣一時錯愕, 停在原地。
明微看見他出現,像小鳥似的跳下秋千,拎起塑料袋, 又將冰棍丟進垃圾桶,然後徑直來到他跟前。
“你去哪兒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麽?邵臣暗暗平複呼吸:“有什麽事嗎?”
“嗯。”她點頭。
接著陷入一陣莫名的沉默。邵臣在等她開口, 而明微反倒露出驚訝的表情:“你不請我上去嗎?”
他一時啞然無語,張張嘴,竟不知怎麽作答。明微的眼神毫無掩飾在懷疑他的待客之道。
“……走吧。”邵臣轉身上樓, 掏鑰匙開門,走進屋,她忽然把手上的塑料袋遞給他。
“這什麽?”
“買的東西。”明微摸摸鼻尖, 理所當然道:“上門做客總不能兩手空空吧。”
“……”邵臣猜她一定是臨時抱佛腳,想起做客的禮儀,隨便在什麽地方買的。他低頭看看,聖女果, 剛才進巷子時看見有人推著車子在賣。
“謝謝。”他覺得這場景有些荒謬,明微甚至一本正經地回了句:“不客氣。”然後自顧彎腰脫鞋。
邵臣把水果放在飯桌上, 招呼她隨便坐,然後進廚房倒水。
明微來到客廳沙發,瞥見茶幾上的物件,心下一怔,拿起放在掌心打量,不動聲響。
邵臣端著玻璃杯從廚房出來,立刻覺察到明微的注視,她很大膽,一瞬不瞬地望著他,視線一寸也不放鬆。
邵臣不太自在,遞過水杯:“你看夠了嗎?”
她笑,眼底堆起臥蠶,盈盈秋水般,明眸善睞。
邵臣愣怔,別開臉去。
明微問:“你這兩天在忙什麽?”
他對這個問題感到很莫名。
明微自顧自地說:“我一直在想我們倆的事。”
他垂下眼簾沉默數秒,實在忍不住抿起嘴角失笑,抬手摸摸眉梢:“我們倆,什麽事?”
明微一如既往地理直氣壯:“你說呢?”
邵臣差點忘了這姑娘天真任性的本色。他默不作聲地拉過桌前的椅子坐下,抬眸看她,語氣平和:“別鬧了,你走吧。”
明微目光清澈:“可是我已經決定要和你在一起。”頓了頓:“不管你同不同意。”
果然是不顧死活地語出驚人,他無奈發笑,搖搖頭:“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嗯。”她十分肯定:“我是隻圖今天的人,隻看當下,不管其他。”
邵臣低聲接話:“可我不是。”
明微根本不管那些,咄咄逼人:“我隻問一句,你喜不喜歡我。”
他不語,默了會兒:“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找我。”
“就是覺得你好。”
邵臣嗤笑:“我有什麽好?”說著抬頭看她:“朝不保夕的人,很刺激,是嗎?”
明微挑挑眉:“我是喜歡耍弄異性,但你就那麽沒自信,覺得自己和那些男人一樣麽?”
邵臣不為所動:“上次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明微卻毫無所謂地輕笑:“要什麽意義呀?”她抄起茶幾上一瓶東西起身,走到他麵前:“這是什麽?”
“止痛藥。”
她垂眼打量,默然點點頭,放在桌邊,接著又拿出手裏攥著的另一個物件:“那這個呢?”
邵臣看著那枚綠蛇耳釘,霎時失去言語。
明微一瞬不瞬看著他,語氣頗為嘲諷:“那晚那麽黑,還下雨,你找了多久啊?還是說第二天特意回了趟小木屋?”
邵臣臉色僵硬。
“既然不想在一起,那就不要給女孩子期望。我走我的夜路,就算淋雨,就算挨雷劈、迷路、遇到壞人,跟你有什麽關係?無端端跑來找我,還幫我擦腳,什麽意思?撩完就走,不負責任唄?”
邵臣一向說不過她,此刻更是束手無策:“我……”
明微站在麵前居高臨下,收起睥睨之色,轉而替他把話圓了:“我知道,情不自禁,對吧?”
邵臣屏住呼吸,正想嘴硬否認,這時又聽她說:“沒關係,我也是。”
他震住了。
這個女孩的坦然和直率讓他驚出冷汗,在沒有保留的清澈目光裏,他突然間自慚形穢。
而明微似乎早已將他看透,啞聲喃喃道:“我隻是想要有人陪著。”
邵臣喉結滾動,壓下情緒:“明微,你知道我的情況,我給不了你什麽。”
她搖頭輕笑:“癌症病人就不能談戀愛麽?難道得了病就該安靜等死,孤孤單單悄無聲息地離開世界?誰製定的規則?再說你怎麽知道我要什麽?未來,婚姻,家庭,這些我通通不在乎,你少操心了。”
邵臣無意識地攥自己的手指,寬闊的上半身靠向椅背,緩緩搖頭:“我講不過你,但你也沒法說服我。”
“那你就自己慢慢消化一下吧,我明天再來。”
“……”
她準備去門口換鞋,想起什麽,轉身回到桌前,放下那枚綠蛇耳釘:“還給你。”
邵臣臉色尷尬。
她又說:“我沒有倒追過男人,那天在酒吧確實有點輕浮,但那是假的,我從來不會隨便跟誰開房……”
邵臣說:“我知道。”
明微臉頰泛紅,抿了抿嘴,強勢許久,此刻終於露出幾分羞赧。他不需要她自證或解釋什麽,這感覺真好。
明微換鞋開門:“我走了,明天見。”
“……”
邵臣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會兒,默然拿起桌邊那隻綠蛇耳釘,想著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任性、霸道,但是坦誠至極。
他的確做過最壞的打算,一個人平平靜靜地等死,普通人能享受的情感他早已不做奢望,時間久了,他好像忘記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如果他健康,沒有生病,怎麽可能讓姑娘家……倒追呢?
如果沒有生病……想著想著,眼底的冷清暗淡下去。
明微放話明天要去找他,多麽瀟灑桀驁,不容置喙。然而事實上連一天也是煎熬,夜裏躺在沙發翻來覆去,忍不住給他發信息。
“你睡了嗎?”
那頭沒有回複,倒在意料之中。明微翻身側躺,抱著手機自說自話。
“陪我聊聊嘛。”
“聖女果好吃不?你平時喜歡什麽水果?葡萄?香蕉?”
“上次在律所,你為什麽對我視若無睹,裝作不認識?”
“一點兒也不好奇嗎?我因為你把那個大單子都推掉了。”
“我每天都在想你。”
……
“邵臣,你再不回話,我就要發裸.照了。”
那邊終於有了反應:“別胡來。”
明微嗤笑,點開相冊給他發了過去。
邵臣心下一跳,待看清圖片之後愣住,原來是……黑糖的裸.照。
“嚇到了麽?”
他看著屏幕,可以想象出她此刻得意的神采。
“沒有。”他回。
“既然看見消息,為什麽不理我,讓我唱那麽久獨角戲。”
邵臣磨蹭手機:“話題轉得太快,跟不上。”
有嗎?明微立刻拉下對話檢查一番,嗯,好像是有點兒。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忍不住。”
他卻不知怎麽回複,思來想去,“嗯”了下。
“你在做什麽呢?”
“準備睡覺休息。”
“……”明微霎時無語,看看時間,十點過,他生著病,肯定需要休養生息,早點睡覺是對的。想到這裏就不氣了。
“那你睡吧,不過今晚我會闖進你夢裏,可能還會胡作非為,你別介意啊。”
邵臣愣怔:“我很少做夢。”
“今晚會的,不信等著瞧。”
好吧。他無可奈何。
明微抿起嘴角,眉眼緩緩舒展開,手機放在胸口熨帖著,不一會兒,忽然一陣嗡嗡震動,她以為是邵臣,欣喜地拿起來一看,誰想竟是許芳儀來電。
“喂,媽。”
“微微,你這兩天在忙什麽,有沒有給你爸打電話?”
“沒有。”
她生日那天鬧完脾氣就把明崇暉得罪了,父女倆冷戰到現在。
許芳儀輕聲歎氣:“你爸住院了,明天要做息肉切除手術,你也不去看看。”
明微啞然默了會兒:“他動手術?嚴重嗎?怎麽沒跟我說。”
“你又不打電話,一天到晚知不知道在忙什麽,怎麽跟你說?難道要長輩主動低頭嗎?你爸性格那麽傲,怎麽可能。”
聞言明微若有所指般:“你現在倒很體諒他。”說著頓了下:“知道了,我明天去醫院。”
許芳儀忙道:“行,懂事一點,記得給你爸道個歉,上次……”
為什麽又讓她道歉?道哪門子歉?沒等那邊說完,明微打斷:“好了,媽,我店裏有事,先掛了。”
調整情緒,暗作深呼吸,接著給父親打過去,電話是薛美霞接的。
“我爸呢?現在怎麽樣?”
“他在喝和爽,特別難以下咽。”
“明天幾點手術?”
“下午兩點。”
明微問:“你們怎麽沒有通知我呢?”
薛美霞稍頓片刻,笑說:“一個小手術而已,沒什麽大問題,我照顧得來,再說也怕麻煩你。”
明微也笑:“麻煩什麽?我不是他女兒嗎?”
薛美霞沒作聲。
“明天我會去醫院。”
“哦,行,好的好的……”
話不投機,許多人即使被迫成了親戚也難以相處。
次日早晨十點,邵臣接到了明微的電話。
她說:“你家樓下有一家這麽好的砂鍋牛肉,怎麽不告訴我?”
他確認一遍時間,問:“你在吃早飯還是午飯?”
“一起吃。你在家吧,快下來。”
邵臣低頭看看自己的背心短褲,往常下樓也就這麽出去了,但他現在猶豫起來,還是回屋換了身黑色連帽衛衣和牛仔褲,拿上鑰匙出門。
舊城區人影熙攘,一輛公交車開過去,又有數輛小電驢和摩托駛過,隔著混亂陳舊的街道,他看見明微坐在牛肉麵館,那扇大玻璃窗幾乎沒怎麽擦過,霧蒙蒙地,人很美麗,但格格不入。
邵臣心中雜亂的情緒湧來,他有些動搖,不知這樣與她接觸到底應不應該。
他有罪惡感。可是明微卻告訴他:你想太多了。
恍惚的當頭,手機震動,他看見來電顯示一怔。
明微隔著街道給他打電話,笑問:“你靈魂出竅了嗎?”
邵臣穿過馬路走進麵館,在小桌子前坐下。她津津有味地吃著砂鍋粉,抬眸掃了眼,略頓住。
邵臣見她神色異樣,問:“怎麽了?”
明微拿紙巾擦了擦嘴,目光閃爍,眨眨眼:“你今天沒刮胡子?”
他抬手摸摸下巴,有點刺,是沒刮,忘了。
留著青森森的胡渣,看起來比平時成熟不少,嗯,明微覺得,很性感。接著她耳朵紅了,垂眸避開視線,安靜地咬住吸管喝飲料。
邵臣見她眼簾顫動,臉頰也在發燙,心下了然,但沒說什麽,點了碗牛肉麵。
明微緩過勁兒,心跳恢複正常,告訴他說:“本來想今天好好和你相處,但我待會兒得去醫院,你送我好嗎?”
邵臣問:“去醫院做什麽?”
“我爸爸動手術。”
“嚴重嗎?”
“胃息肉。”
邵臣眉尖微蹙,琢磨道:“你家裏人胃都不太好。”
“嗯,可能是吧。”
“你有沒有按時做檢查?”
“什麽檢查?”
“比如胃鏡。”他認為應該要做一下的。
明微一聽就變了臉色,驚恐地搖頭:“不要,很難受的。”
邵臣記得之前和她聊過這個話題,當時她的借口是一個人去醫院做手術很心酸,於是這次他說:“我陪你去,全麻沒什麽感覺,你胃不好,早些做排查,萬一……”
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控製分寸,及時收聲。
而明微並未介意,挑眉睨著他:“擔心我啊?”
邵臣神色安靜:“我是認真的,不是拿健康開玩笑。”
明微笑說:“我和你想法不同,我對生活沒有規劃,得過且過,見招拆招,想那麽長遠有什麽意思,今天過得盡興才最重要。”
邵臣說:“你沒有試過失去健康的感覺,所以才這麽……囂張。”
明微垂眸笑,認同他的話,但死性不改:“沒錯,所以事到臨頭我才感受得到呀。”
邵臣啞然。
她挑挑眉:“是不是覺得我冥頑不靈?”
他隻說:“我們看待生活的方式很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
明微努努嘴,朝他擠眼睛:“可以磨合的嘛,我們還不夠了解對方,搞不好深度接觸以後會改變認知,發現你的人生觀未必是對,我的未必是錯。”
邵臣失笑,低頭莞爾的模樣落在明微眼中,她呼吸又亂起來,輕撫心口,嘟囔道:“你不要用這種表情……”
他不解:“我怎麽了?”
她心下暗罵壞蛋,咬咬唇:“撩撥人,不自知。”她不曉得怎麽形容,胸口一個勁兒地亂蹦。
邵臣雖然不理解自己幹了什麽讓她覺得在撩撥,但能看出女孩子羞澀的神情,那藏在嬌嗔之下的緊張和雀躍,似魚兒躍出水麵,可愛至極。
他別開視線。
吃完麵,開車送她到市醫院。
“你陪我進去麽?”
“不了。”邵臣說:“我在外麵等你。”
明微心裏漫出一股細膩的溫柔,她很少感受到溫情和柔軟這種東西,可是邵臣總不時讓她有所體會,她暗暗歡悅,喜歡這感覺。
明微到住院部,找到父親所在的病房。
明崇暉臉色不太好,因為要做手術,昨晚到現在禁食,什麽都沒吃。身為中年美男子,那張端正而不苟言笑的臉愈發顯得沉鬱。
薛美霞立在床邊低頭看他手臂埋的針,接著拿濕巾幫他擦手。
明崇暉看見明微進來,開口第一句竟然問:“怎麽不敲門?”
明微無語,心想病房的門不都大敞著麽,別人可以隨便進,偏偏她不行,老頭子對她的說教已經成為本能反應了是吧?
“那我要重新再進來一次嗎?”她陰陽怪氣地揶揄。
明崇暉皺眉:“算了。”
明微撇撇嘴。薛美霞倒笑著和她打招呼:“微微來了。”
父女倆沒什麽言語,她就看著薛阿姨忙前忙後,一時整理從家帶來的日用品,一時找醫生溝通確認情況,沒多久護士進來通知準備手術。
其實隻是一個小手術,可不知怎麽,事到臨頭,明微忽然不由自主叫了聲:“爸。”
明崇暉回頭看她,鎮定地說:“沒事,小意思。”然後進了手術室。
明微長長歎出一口氣,找個空位坐下,掏出手機給邵臣發消息:這邊得兩三個小時才結束,你先回去吧,晚點兒我再找你。
她這邊剛發完,聽見薛美霞和嘉寶通話,左一個“你爸”如何,又一個“你爸”怎樣,明微聽得十分刺耳,戴上耳機聽歌,閉目養神。
不多時許芳儀來電,監督她是否真的去了醫院。
明微揉捏眉心,奇怪道:“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前夫了?”
許芳儀說:“他我不關心,隻是不想讓你後媽看笑話,父親生病,親生女兒不在,豈不是顯得我教育差勁嗎?”
明微扶額輕笑:“難道不差勁嗎?”看看我這副德行,別人也就知道我的父母好不到哪兒去,一想到這個,明微就被一種破壞欲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