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不知還要下多久,邵臣就地落座,手裏拿一根樹枝守著火堆,並未言語。

明微習慣了他的安靜,脫下雨衣,左右瞧瞧,不知能放哪兒。

邵臣見她愣怔的模樣,說:“擱地上吧。”

明微第一個念頭是怕弄髒了,轉念又想,這種環境難道還準備掛在衣架上不成?瞎講究。她放下雨衣,也就地坐在火堆前。鞋襪潮濕,浸得雙腳非常不舒服。

她忍不了,脫下徒步鞋和短襪,在附近找到一根分叉的枯枝,將襪子掛上去,烤火。

地上有一塊圓圓扁扁的石頭,正好可以讓她踩著擱腳。

邵臣那件衝鋒衣防水,抖兩下就幹了。他裏頭穿了件白色短袖,什麽圖案印記都沒有,如他本人一樣簡潔幹脆。

暴風雨傾盆如注,簡陋的小屋仿佛隨時會被擊垮。晃動的火光映照著沉靜的臉孔,即便身處這種環境,他依然穩重的,沒有絲毫煩躁和慌亂。

明微呆呆地轉動樹枝,忽然覺得腿上發癢,她垂眸掃了眼,霎時魂飛魄散,尖叫著跳起來:“啊——”

一隻蜘蛛,手掌那麽大的蜘蛛。

她不敢相信這麽恐怖的玩意兒居然爬到自己身上,頃刻間寒毛聳立,頭發仿佛要炸裂。

邵臣起身,一腳踩死,踢到遠處的角落。

明微驚魂未定,喘著粗氣渾身緊繃地立在原地,恐懼還沒消散,一股無名火衝上胸膛,她大步走到門口,抱住胳膊生悶氣。

邵臣有點想笑,也沒理她,拿起掉落的枯枝,幫她繼續烤火。過了一會兒,說:“你的襪子幹了。”

明微眉頭緊鎖,臭著臉過去,一屁股坐下,想穿襪子,可是這會兒腳卻弄髒了,黑糊糊的濕泥黏在腳底板,拍又拍不幹淨。

她愈發惱火,跟自己生氣,抓起地上的小石子用力砸向門外。

什麽破天氣!什麽破蜘蛛!靠!

邵臣莞爾失笑,垂眸掩在暗影裏,搖搖頭,抬起胳膊脫下T恤,對她說:“腳給我。”

雨太大,明微沒聽清他說什麽。

邵臣稍稍向前探,握住她的腳踝,抓到自己膝前,用衣服給她擦拭腳掌。

明微咬住下唇,因為腿抬著,身體往後仰,手掌撐著地麵,看著他的動作,腦子一片混亂。

他沒有任何表情和意圖,隻是單純想幫她把髒泥擦幹淨。

火堆裏燃燒的木柴發出劈啪聲響,清瘦的臉頰在若明若暗中愈發深邃,肩膀寬闊而平整,手臂線條明顯,精瘦結實。他好像一尊無人問津的石像,孤獨佇立在深穀,數百年,數千年。

明微有些看呆,心裏漫出一絲淒苦。

煩躁紛擾的情緒悄然平息,總是這樣,和他待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清淨下來。

要是能一直待在一起,該有多好?

明微不想雨停。望著他,把他的樣子刻在心裏。忘不掉,再也忘不掉了。這樣的雨夜,破舊的小木屋,光影幽暗,四下潮濕的氣息,他坐在火堆旁低頭專注的臉,明微一輩子都忘不掉。

“你……”她輕聲開口,說了一個字,卻不知如何繼續。

邵臣抬眸,與她目光交錯,一秒,兩秒,三秒,又垂下眼去。

很快擦幹淨腳,一個默默穿鞋,一個默默穿衣。

雨說停就停,雷電也消聲滅跡,嘈雜過後山間恢複安寧,萬籟俱寂。邵臣熄滅火堆,把手電筒掛回原來的位置,兩人離開小木屋,朝路邊的摩托車走去。

車座積了一灘水,他隨手抹了兩把:“走吧,不然待會兒雨又下起來。”

明微坐上後座,悄無聲息地,稍往前傾,胳膊攬住他的腰,繞到前腹,左手扣住右手腕,側臉貼在他寬闊的肩頭。

邵臣愣了愣,說:“後麵有扶手。”

她不動。

“明微。”

“就一會兒。”她聲音喃喃的,輕輕的,像半夢半醒之間意誌薄弱的人,顯得尤為溫柔可憐。

邵臣默然良久,不知心軟還是無奈,沒有責備她,也沒再推拒,啟動車子上路。

漆黑的樹影和模糊的山巒在眼前掠過,長發飛揚,幽暗的山林隻有一盞車燈發出慘淡的光。

明微困了,好困好困。

摟著他的手沒有放鬆,牢牢箍住,身體緊貼他的背脊,完全地信賴他。

邵臣、邵臣……我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就這麽一直開下去,天也不要亮。

她願意和他隱沒在黑夜裏,不被任何人發現,隻有他們兩個。

可惜路有盡頭,車子還是會停。

視野逐漸變得開闊,一顆心慢慢下沉。

邵臣送她到山下的站台搭車。

明微想裝死,拖延好幾秒才緩緩鬆開手,失落地離開他的後座。

邵臣看著她:“你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對嗎?”

她知道他要走了,悶悶地點頭,心裏割開一道口子,滲出猩紅的血絲。

邵臣胸膛堵,用力深呼吸。

明微臉頰癢,抬手將發絲別到耳後,無意間摸到耳垂,動作一滯。

“怎麽了?”

“我的耳釘不見了。”

他聞聲打量,見她那對綠蛇耳釘隻剩下一個:“知道掉哪兒麽?”

“應該是小木屋。”明微搖搖頭:“算了。”黑燈瞎火,又不可能回去找。

邵臣亦沒有多說什麽,騎摩托車調頭上山,回民宿去。

明微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霧中,心也跟著飄走了。

——

一夜渾渾噩噩,墜落在紛亂的夢中,次日一早被枕邊的手機震醒,明微頭痛欲裂,嗓子也啞得厲害。

“喂?”

“明小姐。”一向穩妥阿雲難得慌亂:“剛才有人來店裏鬧事。”

“怎麽了?”

“昨晚小紅上夜班,整理貨架的時候被一個醉漢摸了屁股,對方是附近的居民,經常路過的,見小紅躲開,還用髒話罵她……”阿雲壓著惱火:“小紅哭了一晚上,又不敢說什麽。今早我剛剛打開店門,不知怎麽回事,那個醉漢的老婆衝進來發飆,說小紅勾引她老公,亂七八糟發泄一通,還威脅我,見一次罵一次,每天經過都要往我們店吐痰……”

明微坐起身,用力按壓眉心,語氣沉沉:“我現在過去,你把小紅也叫上,待會兒我帶她去報警。”

“可是她……不想惹事。”

“這叫維護自己權益,不叫惹事。讓她別怕。”

明微查看昨晚的監控,正如阿雲所說,清清楚楚拍到一個醉酒的男子捏了小紅的屁股,小紅嚇得跳開,竟然還被汙言穢語咒罵。

接著今早一個壯實的中年女子跑到店裏撒潑,也不管她老公騷擾的是誰,逮著阿雲就瘋狂攻擊。連同不在場的明微也沒有幸免於難。

“你們老板就不是正經人,年紀輕輕能開得起店?還不知道怎麽搞的錢!”

明微帶小紅和阿雲到派出所報案。

小紅一個勁兒地哭。她孤身出來打工,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當時也不敢反抗,回去給父母打電話,然而父母隻說讓她以後盡量小心點兒,社會上這種人很多,不可避免會遇到,就當是條瘋狗,不用理會。

“要不還是算了吧,明小姐……”小紅膽怯,怕惹麻煩:“可能報警也沒什麽用,反正我過兩天就要回老家了。”

明微冷靜地看著她:“你這次選擇忍耐,下次還是忍,不怕憋出內傷嗎?拿出勇氣來,我會幫你,不用怕。”

小紅低頭跟在她後麵。

做完筆錄,拿到回執,明微和阿雲送小紅回出租屋,然後返回便利店。

臨近中午,阿雲的老公帶著外賣過來找她,夫妻二人坐在店門口的小桌子前吃盒飯。阿雲用濕巾給他擦臉,動作像在擦一隻笨狗熊。而他丈夫顧著給她夾菜,大勺大勺的紅燒肉往米飯上堆,阿雲又氣又好笑,立即拍他手背製止。

明微泡了碗杯麵,胃口寡淡,沒滋沒味。

吃過午飯,那位憨直的丈夫趕緊又送訂單去了。阿雲收拾好桌子進來,明微隨口問:“他每天中午過來陪你吃飯呀?”

阿雲說:“也不是每天,有時候太忙,顧不上吃飯。”

明微又問:“結婚什麽感覺?”

阿雲愣了愣,笑說:“家的感覺唄。”

“你和你老公怎麽認識的?”

“就是打工認識的。”

明微托著腮:“跟我說說嘛,你們在一起的過程。”

阿雲有些不好意思,臉色靦腆:“那時候在車間流水線,他比我晚來兩個月,很奇怪的一個人,埋頭苦幹,也不跟旁邊的人聊天,特別勤快,一個人幹三個人的活兒。大家都在背後笑話他,我也覺得他憨憨的,但是……很踏實。”

明微想,兩個腳踏實地的人走到一起了。

“他家境不好,父親早逝,母親多病,底下還有弟弟妹妹要上學,全靠他養活。我跟他在一起也猶豫過現實問題,但是有一年春節回他老家,見到家裏人,他媽媽非常溫柔賢惠,弟弟妹妹也很懂事,對我特別尊重,周圍的親戚也相處融洽,很有人情味,我好喜歡那個氛圍,就下定決心要跟他組建家庭。”

明微聽得入迷:“父母會反對吧?”

“嗯,可反對了。”阿雲搖頭苦笑:“我家裏條件也不好,找了個更窮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寧願跟我斷絕關係。”

明微屏息默了會兒:“然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