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上有天堂, 下有蘇杭。
西湖以西,地下,與704工程相鄰的區域。這裏有一座私人實驗基地, 身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穿梭其中。
兩名工作人員按照流程,進入其中一間放置有休眠倉的房間, 對休眠中的實驗體進行日常觀測和記錄,一人負責記錄,一人負責讀取機器數值。
原本一切如常, 他們抄錄完數據,正要離開, 機器發出了尖銳的警報聲,兩人急忙查看出了什麽狀況, 發現監控設備上的曲線波動異常,慌亂中立刻把情況通報給上級。
很快,負責人帶了一隊醫護人員疾奔而來,經過一番緊急檢查, 應當如常休眠中的年輕人此時血壓飆升, 心率接近極限值, 而大腦活躍的跡象表明:他很可能要醒過來了。
為應對醒來後有可能出現的危險, 醫護人員立即著手準備急救, 負責人也飛快地吩咐助手:“快去通知家屬!”
助手開始翻找資料,負責人已經想到了後續危機公關,問:“家屬是做什麽的?之前溝通順暢嗎?”
“找到了!”助手看著資料, 遺憾道, “沒有家屬, 隻有一個緊急聯係人,是上個月剛在我們這裏醒來的一個穿漫者。”
上個月剛在機構中醒來的前穿漫者鬱柏, 身體也還在逐步恢複中,但為了生活又開始了996打工,接到機構電話的時候,差點被嚇出心髒病,一刻不敢耽擱地匆匆趕了過來。
詹星醒了。
——對此,鬱柏內心的惶恐,大於期待。
接待人員把鬱柏帶了進去,介紹情況說:“我們已經給他做完了體檢,身體器官和機能都沒有問題。”
鬱柏擔心地問:“怎麽會突然醒來?”
對方答道:“還不確定,我們沒有采取任何喚醒措施,發現有異常的時候,他已經在主動醒來的過程中,醒來後,和你當時的表現比起來,整體很平靜。”
“……”鬱柏在漫畫裏選擇了窒息,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手段迫使自己醒了過來,從休眠倉裏掙紮歸來的表現,很大概率像個瘋子。
他被接待人員帶到一間有著透明玻璃的房間外,裏麵有一名心理問詢師在對剛醒來的詹星進行心理狀態的測試。
鬱柏隔著玻璃看進去,詹星穿了一身連體無菌衣,坐在輪椅上,正與醫生交談。
醫生讓詹星識別色彩和數字,幾張卡片中問詹星,哪個是紅色,又換了幾張卡片,讓詹星把數字5找出來,大意是為了確認詹星的認知是否清楚。詹星都給出了正確的答案,隨著問題的展開,他的動作和神態也越來越趨於穩定。
末了,醫生問道:“你記得自己是誰嗎?叫什麽?做什麽的?”
玻璃外,鬱柏的緊張情緒已經衝到了頂點。
輪椅上的年輕人張了張嘴,太久沒有說話,口腔和舌頭,發生係統都稍顯遲鈍。
他說:“我叫……詹星,我是一個……漫畫家。”
醫生點了點頭。
鬱柏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
一刻鍾後,詹星被護士推著送出來,在門口與鬱柏四目相對。
鬱柏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木然地看著這一張熟悉而陌生的麵龐。
而詹星看鬱柏,初時眼神有些像在看陌生人,幾秒後才仿佛認出了這是鬱柏,眉眼稍稍飛揚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他自己壓了下去。
他穿漫前不滿二十歲,現在實際中的時間過去了幾個月,他真實年齡是二十歲零五個月。
他還是個大學生,體型偏瘦,皮膚一貫是常年宅家少見陽光的那種蒼白,在休眠倉裏度過這半年後,看起來比從前更顯得亞健康,唇無血色。
也許因為剛醒來,他的身體還沒能適應,表現得有些緊張和顫抖。
鬱柏猶豫問道:“認得我嗎?”
詹星也猶豫片刻,才點了下頭。
鬱柏很想問他,漫畫裏的事還記得嗎?
但鬱柏又很畏懼聽到答案,最終沒有問出,他走到詹星身後,接手了輪椅,推著詹星回到休息的房間。
機構的意見,是希望詹星能留在這裏觀察一周,遭到了詹星的反對,他不想在這裏,強烈要求離開。
負責人想要征詢鬱柏的意見,詹星則說,他是成年人,不需要監護人,況且他也沒有給過任何人授權。
這事發生在鬱柏去幫詹星領回寄存物品的時間。負責人無奈地把原話告知了鬱柏。
“他身體沒有大礙,”負責人說,“我們是擔心他貿然回到現實社會,很難適應,希望能有一周的緩衝時間。”
但鬱柏也沒辦法,他和詹星從來就不是能夠互相管束的私人關係,隻得表示知道了,他回到現實社會後也適應了一陣子,自問還是有些經驗,決定尊重詹星的選擇,自己根據情況從旁予以幫助。
“可以離開,但是你想去哪裏?”鬱柏問詹星。
“不知道。”詹星已經可以站起來,身體自理沒有問題,他很無聊地觀察了一番位於地下機構裏的陳設,最後看向鬱柏,問,“你住哪裏?”
最終,鬱柏把詹星接回了自己的住處。
回去的路上,鬱柏開著一輛半舊的國產車,穿過五老峰隧道。
詹星在副駕安靜坐了不到一分鍾,把遮陽板拉下來露出鏡子,他對著鏡子左右照自己的臉,揪了揪頭發,兩手捏了捏耳朵,咧了咧嘴巴,還戳自己的酒窩,最後更是把嘴巴張得很大,一顆一顆觀察自己的牙齒。
鬱柏:“……”
這仿佛小妖怪剛化成人形。鬱柏努力不去看他的一係列舉動,並在心裏把這行為合理化,上個月自己剛醒來的時候,也對這具二十五歲的身體感到很不適應。
從隧道盡頭一出來,天光豁然開朗,美輪美奐的西湖美景近在眼前,車水馬龍,遊人如織。
詹星看看前方又看看後方,甚至還想把頭伸出車窗去,最後一刻大概想起了久違的交通規則,克製地坐好,腦袋還是不停搖來晃去地四處看風景,看人,看車……像個搖頭娃娃。
終於到了地方,鬱柏停車,與詹星下了車。
詹星打量麵前的低矮建築。
鬱柏從前沒有帶他來過這裏,隻是提過自己買了一套能看到西湖的房子。
“這是哪兒?”詹星問。
“我的房子,”鬱柏道,“已經抵押給朋友了,但我現在沒地方住,朋友好心暫時讓我住著。”
詹星恍然道:“是你的湖景房啊。”
“……”鬱柏道,“嗯。”
他不知道詹星是什麽樣的想法,漫畫裏的記憶是已經模糊了?還是說想裝作沒有發生過?
詹星的穿漫與他不同,他從始至終都是自己,而詹星在漫畫內外,是徹頭徹尾的兩個人,擁有截然不同的兩段人生。
幾個月前,他急著用錢,把硬裝已經搞完的房子,抵押給了一位土豪朋友,上個月他回來,朋友聽說他準備租房,又把這套空置的房子暫時借他住。
但這房子硬裝到位了,軟裝幾乎沒有。
“你就睡這裏?”詹星看著被擺在空空****平層裏的一張床墊,說,“好……好慘啊你。”
鬱柏道:“看起來是有點慘,不過這床墊還是很舒服的。你先在這裏湊合幾天,我幫你找合適的住處。”
詹星說:“可是隻有一張床墊。”
鬱柏並不打算和詹星一起生活,言簡意賅地說:“我另找地方住幾天。”
他把搭在旁邊椅子上的幾件衣服收進了洗手間的髒衣簍裏,從裏麵拉上門,是要小解的意思。
“……”詹星在這大平層裏四處打量,隔著陽台玻璃看到外麵的西湖和山景,又退後幾步,看到擱在旁邊的一個煙灰缸裏有幾個煙頭。
他麵露疑惑,端起那個玻璃煙灰缸,上上下下地觀察,又放回原處,從煙灰缸裏捏了一個煙頭,舉高到眼前看了看,還放在鼻子下聞是什麽味道。
衛生間裏洗手的水流聲戛然而止,鬱柏要出來了,詹星立刻把那有著奇怪味道的東西丟回了煙灰缸裏。
鬱柏出來後,想起什麽,從包裏拿出一部手機,過去遞給詹星,說:“你手機,剛才忘記給你了。”
詹星接過去,摸到開機鍵,開機,屏幕閃爍,天翼5G字樣,而後停在開機密碼頁麵。他沒有繼續操作下去,把手機隨手塞進了兜裏。
“你……”鬱柏退到了門口,想走的意思很明顯,卻還是問了句,“要我陪著嗎?還是想單獨休息?”
詹星有點累了,不客氣地到床墊上躺了下來,鬱柏看著他,他說:“你走近一點,不要站那麽遠跟我說話。”
但鬱柏沒有動。
詹星側過身躺著,麵朝著門口的鬱柏。
鬱柏道:“你休息吧,我還要回去上班。”
詹星說:“你上什麽班?”
“還在漫畫工作室。”鬱柏道。他從CEO變成了打工人。
“那我是不是也要上班?”詹星道。
鬱柏說:“你的漫畫,現在是七花在幫你畫連載,等你想回去,隨時都行,她也快吃不消了。”七花從前是詹星的漫畫助手。
詹星沒有說話。
鬱柏道:“那我先走了。”
詹星還是沒說話,躺在那裏,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鬱柏。
鬱柏猜他可能是想讓自己留下,但出於某種心理不想說出來,鬱柏試探著朝前邁了半步,果然詹星立刻動了動,那床墊發出一點聲音。可是詹星還是沒有開口挽留他,好像也陷入了矛盾中。
鬱柏的感覺始終很怪,從詹星醒來,他的內心就一直充斥著矛盾和怪異,他把這歸結於自己無法麵對一個有茶梨記憶,但又不是茶梨的人。
他回過頭去,和詹星的視線一對上,詹星馬上轉開了眼睛。
鬱柏揣摩他的心意,說:“你是希望我留下陪你嗎?”
他的語氣很溫柔,多數時候,他就是這樣不吝嗇表現溫柔的人。
但詹星突然生起了氣,翻身坐了起來,坐在床墊邊上,雙手握成拳放在兩側,忽而道:“你是不是早就愛上我了?隻是不敢承認你愛上了十九歲的小男生?”
鬱柏一瞬間有點哭笑不得,隨之而來的是風卷殘雲般的難過。其實這算什麽?左右互搏,自己吃自己的醋麽。但鬱柏又覺得他能理解這心情,現在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詹星是詹星,茶梨是茶梨。
即使詹星回來後還清楚記得漫畫裏發生的沒一件事,他也不可能是茶梨。
鬱柏決定快刀斬亂麻,過於柔和的性格已經讓他得到過無法挽回的教訓。
“詹星,”鬱柏認真地說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公平,但是我對你,從來就沒有過那種感情。”
詹星坐在置於地麵的床墊上,自下而上地看著鬱柏,道:“你現在分得清楚我是誰了?你在漫畫裏可是個分不清楚的糊塗蛋呢。”
他的眼神讓鬱柏幾乎招架不住。這不是詹星的眼神,也不是詹星的語氣。
“……”鬱柏的心跳如戰前鼓點,說道,“我好像又有點糊塗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對方想了想,宣布道,“我是來三次元旅遊的有錢紙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