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好心的茶梨警官看鬱柏渾身是泥, 還冷得發抖,催促他上樓去洗澡換衣服。

以為自己會被趕出去的鬱柏怔愣了許久,才慢慢地把鞋子脫掉, 赤著腳上了樓去。

茶梨抱著眯眼打瞌睡的貓咪,站在原地也愣了一會兒。

他對鬱柏的解釋無法給出正確的反應。

理性告訴他, 鬱柏沒有說謊,事實上鬱柏應當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謊,至少在他無數次翻看信息麵板的時候, 不會欺騙他的超能力一直在這樣告訴他,鬱柏是個真誠善良的人。

但感性又在敲打他, 愛是一種抽象的事物,當事人都不一定清楚愛或不愛, 鬱柏不愛詹星,還為了他跑進漫畫裏來當一個紙片人,還真是講義氣呢。

可是詹星怎麽才十九歲?

茶梨對著穿衣鏡看了看自己,他是有點娃娃臉, 但是整體上看起來, 還是一個二十五歲的, 成熟的青年警官。

鬱柏衝過澡, 換了身衣服, 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

茶梨抱貓坐在沙發上,第一次陰陽怪氣地說道:“你這個人,真不錯啊。”

鬱柏:“……”

茶梨說:“要不我們結拜當兄弟?你一定能信守諾言, 和我同年同月同日SPA。”

“……”鬱柏在樓梯口無措地踱步, 不太敢走到茶梨這邊來, 輕聲問,“還沒問你, 去署長家裏……確認過了嗎?”

茶梨的陰陽怪氣一下散了,猶豫著點了點頭。

他去署長家,除了要確認高中生的身份,另一個目的是帶著懷疑,去確認署長的身體狀況。

最近每一次見署長,署長都在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茶梨翻看了署長的信息麵板,確認他的體重比不久前翻看那一次時,已經掉了接近十五公斤。

傍晚他和鬱柏在那暴雨的天台樓梯間裏,最後一段對話中,鬱柏告訴他,解決本次問題的關鍵,應當是構建世界的漫畫家要學著麵對死亡。

是因為漫畫家內心抗拒生命的消逝,所以諾亞城不存在能奪走生命的病症,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可以無限地活下去,而這,造成了諾亞城的悲觀情緒如同病毒一樣在人群中不斷彌漫。

茶梨根本不懂這是為什麽,說:“署長生了你說的那種病嗎?”

鬱柏仍然站在樓梯邊上,道:“我不能確定,也隻是懷疑,每次見到我都能察覺到他的變化,你確定了嗎?”

“我不知道,”茶梨道,“他瘦了好多,但是他的信息麵板中沒有生病的標識。”

兩人都靜默了數秒,這個世界現在沒有絕症,署長的麵板中自然不能無中生有。

茶梨道:“為什麽是署長?”

“署長他……”鬱柏道,“我隻能說我的猜測,署長家那個院子,我在詹星的舊照片裏看到過和那院子很像的背景,當時他說那張照片,是在他爺爺家裏照的。父母離開他以後,他被爺爺帶大,後來他的爺爺因為……那種病,也離開了他。”

茶梨一時間不知該同情詹星,還是該同情被投射了詹星祖父形象的署長。

“我真的不明白,怎麽才算麵對死亡?”茶梨簡直要瘋了,道,“是要我在心裏默念他生病了,他快死了,不停地詛咒他,等他被我咒沒了,就能解決眼下這些問題嗎?”

他說著又要哭了。

鬱柏忙道:“不一定是這樣,先別急著下結論,我們能想到不這麽……這麽邪惡的辦法。”

茶梨說:“我現在腦子裏完全是混亂的,我不能理解詹星,也不能理解你!”

他努力平複心情,朝鬱柏道:“你可以過來坐下,我家客廳好大,你不要站那麽遠。”

鬱柏走了過來,拘束地坐在了最外邊的沙發上。

“你走以後,”鬱柏道,“我一路走回家……回你家來,路上也仔細回想,複盤了上一次社會性危機。”

茶梨道:“未保辦事件嗎?”

“對。”鬱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未保辦事件的解決契機,就是你觀念的扭轉,當你接受修正器是邪惡的,是不應存在的,孩子們是應該自由成長的那一刻,你才戰勝了一處長對你的洗腦,我們這才戰勝了邪惡的未保辦。”

茶梨遲鈍地:“哦,好像是……難怪每次都要寫結案報告,這案子是你替我寫的,我自己沒有複盤,現在都快忘光了。”

鬱柏道:“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你認知上的改變。”

茶梨忽然反應過來,不滿道:“喂,你不要理所當然地把我當做你的漫畫家!”

“……”鬱柏隻得道,“我說的是我根據現狀得出的結論,也許還有其他可能,但是我很笨,我想不到了。”

茶梨嘲諷道:“你還笨?你再精明不過了!”

鬱柏又是一陣沉默。

茶梨完全不知道要怎麽轉變認知。

死亡有什麽意義?人們就是應該好好地活著啊。

他想不出,理解不了,也本能地在逃避這個問題,萬一他真的扭轉了認識,認為人就是該死,那署長是不是就會……

他很悲傷,都寫在臉上,呆毛也軟軟地趴了下來。

鬱柏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下過一場暴雨後,警情中心APP嗡鳴聲止住了,紅點也少而淡了許多。

也許是雨夜很適合睡覺,而睡覺總是能讓人的精神和情緒變得好一些。

這靜謐的夜,外麵飄灑著濛濛細雨,客廳亮著暖色的燈,沙發上分坐著兩個都很沮喪的男人。

就在鬱柏覺得茶梨也需要休息,需要睡覺,想要出聲提醒他的時候,茶梨先開了口。

“詹星是個怎麽樣的人?”

鬱柏倏然一愣。

茶梨低垂著視線,手指慢慢梳理著金漸層的貓毛,說:“我想知道,你告訴我吧。”

“他……”鬱柏沉默了足有一分鍾,才說道,“他不太愛說話,也不愛玩,每天除了上課以外,就宅在家裏看漫畫、畫漫畫,遇到放假的時候,一兩個月都不會出門。”

茶梨道:“我最喜歡說話了,而且我是不可能宅在家裏的。”

他在強調自己和詹星的不同。

又問鬱柏:“你是不是經常陪他畫畫?”

鬱柏道:“沒有。我的工作內容和畫畫沒有關係,我負責把漫畫家們的畫當做產品去包裝,去推銷,我和漫畫家們都是獨立在工作。”

茶梨說:“我們一起吃飯,你幫我點單的那些食物,是他喜歡吃的東西嗎?”

鬱柏道:“不……他對食物好像沒什麽特別愛好,每天靠外賣湊合活著,印象中他最喜歡麥當勞肯德基那些……”他對茶梨解釋了下這是什麽,在諾亞城中他也看到過有相應的門店。

茶梨吃驚道:“他怎麽和我弟弟一樣愛吃那種東西?他是不是還不吃紫甘藍,因為會把舌頭染黑?”

“這……我就不知道了。”鬱柏道。

“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茶梨說,“你們不是認識三年多了嗎?你這麽愛照顧人的性格,我不信你就從來沒試圖照顧過他。”

鬱柏道:“他很少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工作或是生活中,都常常需要靠猜去了解他到底需要什麽。”

茶梨很茫然,說:“那我不是他啊,我又不是這樣。這樣說起來,我弟弟更有可能,他就是個口是心非的怪小孩。”

鬱柏沒有評價這件事。

茶梨馬上又否定道:“可是我弟弟隻是個普通高中生。”

鬱柏和高中生也沒說過幾次話,對高中生的認知很淺薄。

“聽起來你和詹星的關係也沒有太好,”茶梨奇怪地看著鬱柏,說,“他怎麽會喜歡你的?你又為什麽要為他穿漫?”

鬱柏也抬起雙眼,與茶梨對視的一瞬間,他緊張急了,但茶梨這次沒有移開視線,這讓鬱柏頓覺輕鬆。

“我和詹星的關係,”鬱柏解釋道,“還是……很好的。”

作為策劃人和簽約漫畫家的關係,三年中他們都合作很愉快。

而在生活中,鬱柏把無親無故的詹星當弟弟一樣照顧,他在三年時間裏,從未想到孤僻少言的弟弟詹星會對自己產生那種心意。

在詹星表白時,他想也沒想便以充分理由表達了委婉的拒絕。

鬱柏道:“但在那次之後,我以為他會生氣一陣子,結果他反而比以前開朗了很多,畫畫也更積極,以前不愛去工作室參加會議,那陣子也願意去了,待人都比從前更熱情,也再沒有對我提起過表白那件事。我還以為他是長大了,更成熟了。”

直到有一天,鬱柏去他家給他送合同,敲門沒人開,按了密碼進去,發現詹星吞服了泡騰片……這才知道詹星患上了嚴重的微笑型抑鬱症。

詹星暫停了工作,鬱柏幫他辦了休學,希望他能專心治病,恢複健康。

與此同時,漫畫工作室的發展遭遇了瓶頸,在詹星停工後,更是雪上加霜。

之後就是茶梨知道的那件事,鬱柏接受中間人的介紹,想要和一位業內老師拉下關係,鬱柏沒有踏出錯誤的一步,但這件事造成了詹星對他的誤會。

“他質問我,辱罵我,我解釋他也不聽,”鬱柏道,“隔天他就消失不見了。半年後,我才發現,他在和我鬧翻的一周後,就一個人進入了漫畫裏來。”

茶梨忍不住道:“可這也不全是你的責任,他有病啊……我不是罵他。”

鬱柏輕輕歎了一聲,說:“我剛畢業的時候,不想聽父母的話回家考公務員,應聘進了互聯網大廠,專業不對口,調了幾次崗,最後在大廠旗下的漫畫平台當了策劃編輯。”

他在網絡上看到詹星的短篇漫畫作品,充滿超前的想象力,但因為題材的緣故,非常冷門。

對漫畫他是外行,隻能看出畫工紮實,可是文學係出身的專業度,對於故事的判斷相當敏銳,他意識到詹星的作品很可能是天才級的寶藏。

後麵詹星的發展也證實了他挖掘詹星的眼光準確無誤,第一部 上線平台的連載就取得了非常炸裂的成績,幾乎同時,詹星以全國第二名的專業成績考入了美術學院。

少年漫畫家詹星一舉成名,幕後策劃人鬱柏則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不久後鬱柏就用這筆錢自主創業,開設了一家漫畫工作室,詹星毫不猶豫成為了這工作室的第一位簽約漫畫家。

鬱柏道:“我當時二十二歲,還像個傻瓜,心裏憋著很大的火氣,隻想盡快向家裏證明我自己,沒有人看好我,以後來我自己的眼光來看,我也不會覺得那是明智之舉,那時候我真的太心急了,如果沒有詹星的加入,工作室最多三個月,一定會黃。”

茶梨又有點不舒服,他不認識二十二歲的傻瓜鬱柏,雖然二十五的鬱柏也還是個傻瓜,可是二十二歲那個傻瓜,他也很想看看啊。

“我相信你了,你們關係很好。”茶梨懨懨地說道,“他喜歡你理所當然,你為了他穿漫也很合理。我想睡覺了。”

鬱柏這次卻沒有順從地停下,而是道:“你不想聽完嗎?已經了解這麽多了。”

茶梨生氣道:“是我錯了,我就不該問!我為什麽還要虐待我自己?我已經要被你們的故事氣死了,那你說吧,我聽聽還有什麽感人的事。”

“……”鬱柏也有點蔫了,低聲道,“我認識詹星的時候,他才十七歲,很瘦,很矮,還因為外出寫生被曬得很黑,長得……有點像你弟弟,活脫脫就是一隻小猴子。”

茶梨:“……”

鬱柏說:“我看著他長大,除了是合作夥伴的關係,我把他看作我事業上的貴人、恩人,生活裏我也把他視作我的家人。”

茶梨忍不住道:“你就一點都不喜歡他嗎?他表白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心動?”

鬱柏反問說:“你會想和你那個高中生弟弟談戀愛嗎?”

茶梨道:“我才不想和小猴子談戀愛!”

鬱柏:“……”

“可是他長大就好看了啊,”茶梨道,“你不是說我們長得一樣?我覺得我就很好看。”

鬱柏說:“你當然很好看……我不喜歡詹星,和他好不好看沒關係,我從心底就沒把他當做可以談戀愛的對象來看待。”

茶梨說:“那你又要進來追求他?你覺得對不起他,就要把自己賠給他嗎?”

鬱柏認真地解釋道:“我決定穿漫,不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他,而是這件事隻有我能做,這是我不能推脫的責任,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在那種狀態裏走向滅亡……當我決定離開三維世界,進來陪他一起維持漫畫世界的運轉,做這個決定的同時,我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我要來的是一個漫畫世界,滿世界都是紙片人,隻有我和他是兩個真人……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茶梨非常不喜歡這種話,想翻臉罵他,努了下力沒能想到髒話,道,“你是最臭的狗。”

“……”鬱柏差點沒繃住,道,“那、那隻是進來前的狹隘想法,我後來就已經知道我錯了,我對漫畫世界和紙片人的認知,都是錯誤的。”

茶梨道:“反正我和你描述的那個漫畫家完全不一樣,你真是有眼無珠。”

鬱柏道:“是,我幾乎是個瞎子。”

茶梨又道:“你這麽說,我也不會原諒你。”

鬱柏臉色有些黯然。

茶梨看他這樣,乘勝追擊地又補了一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可能再原諒你,你也不要再住在我家裏了。”

說著他把貓放在沙發上,起身走了,快步上了樓。

留鬱柏呆坐在那裏,不知該識趣地離開,還是該追上去。

很快,茶梨又下來,丟給鬱柏一條被子,冷冷地說:“你睡沙發吧!”

鬱柏:“……”

茶梨很凶地說道:“明天再回你家!大半夜突然回去,你家裏人會擔心的!”

樓上樓下,兩個人各自睡覺,各自翻來覆去。

貓咪不願意陪原主人睡沙發,自己跑上樓來,茶梨也沒有趕它,它便窩在茶梨枕頭旁,睡得很香。

茶梨在腦海中不停地把鬱柏說過的所有話,全部都翻來覆去地想。

最後他伸手摸到貓咪的胡須,開始一根一根地默數:

他喜歡茶梨,他喜歡詹星,他喜歡茶梨,他喜歡詹星……

貓咪不舒服地扭了扭腦袋,於是全部都白數了。

太煩了啊啊啊啊啊!有沒有一件省心的事了!

茶梨焦躁地坐起來,抓狂地把自己頭發撓成一個雞窩,然後重重地躺了下去。

樓下睡沙發的鬱柏,則回想起了穿漫後第一次留宿這裏。

那晚他和茶梨吃過晚餐,陪著茶梨去查案,他充當茶梨的司機師傅。

車子緩緩行駛在鑽光絲絨一樣的曼妙星空下,伴著四周大自然的昆蟲鳴叫,路旁樹叢裏時而飛過的螢火蟲——這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世界,還有,完全不同的“詹星”。

茶梨是個天真活潑、機敏可愛的男孩,鬱柏從來沒見過“詹星”露出這樣一麵。

石獅子吐出來的球,被茶梨撿起來,塞回獅子嘴裏,還拍拍它讓它把嘴巴閉好,又用一種得意的目光看著鬱柏,像是在說:看吧穿漫者!我們這裏是不是很有趣!

鬱柏配合地露出滿臉錯愕,茶梨當即笑起來,渾身都朝外抖落著小花和碎星星。

那晚他跟著茶梨來到這座清新浪漫的房子裏,茶梨拉著他與他談心,他想了解諾亞城,茶梨想了解外麵。

但好像最終,他們隻是更多地了解了彼此。

當夜深了,茶梨躺在沙發上睡著,他小心地來觀察茶梨的睡顏。

怦然心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他二十五年裏第一次體會到。

在這個他完全沒有期待的漫畫世界裏,為何會有這樣一個他的理想型男孩。

那夜的微風吹過門外的鳶尾,鬱柏伏在沉睡的茶梨身旁,未曾造訪過他的愛情,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