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有兩種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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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幺認真地看了重焱一會。
他的傷心藏在琥珀色的眼底, 但是好認真。
擁有心髒的凶獸有了更豐富更明確的情緒,當他用一種不自知的熱烈真摯表達出來,總讓人…難以招架。
小朋友可以吵架, 也可以和好。
於是,幺幺伸出了那隻背在身後被磨破的小手。
“…嗯, ”幺幺故作正經地說,“給你吹吹。”
這是對他“還能不能親親”的回答。
重焱垂眸, 這才看到她紅紅的掌心。
她給那麽多人套了保護的小水母, 但是自己卻會受傷。
重焱握住她纖細的一截手腕,垂眸檢查她的傷口,還好並不嚴重。
重焱沒有她那樣的治愈能力,隻好笨拙地舉起來,真的吹了吹她的掌心。
“癢。”幺幺縮了縮脖子,往後抽手, 笑了。
幺幺圓圓的鹿眼一笑,清澈又明亮, 唇角彎彎的弧度甜蜜又可愛。
她一笑, 重焱心頭的陰霾就立刻散開, 惶恐也消散。
她沒有生氣了。
於是他又把她的手捉了回來,在沒有紅紅的掌心皮膚上,輕輕親了一下。
這也是對“還能不能親親”的回答。
重焱把她的手放了回去, 眼底帶著一點點微末的笑意。
像是山巔雪化一樣,不明顯的痕跡。
可幺幺收回手, 眨眨眼。
會笑的凶獸。
…好好看。
幺幺撲了撲心口,連忙轉身去看他們闖進的這方空間。
不得不說, 男女主的金手指也給他們提供了不少便利。遺落之墟有無數割裂的空間,蘇衣靈還給他們留了門, 真是謝謝她啊。
重焱跟在她身後,並沒有去看那巨大的神像。
神廟之下一片幽寂,仿佛這裏就隻是為了詠讚神明。
照夜神君是傳說中肩起九重天的曠世神龍,而丹鳳是世代燃燒赤火琉璃的神鳳出身,兩人的神像是人身之貌,那應該是極盡雕刻之工的華美與無暇,但或許是因為站得太高,幺幺隻能看到兩雙沒有感情的眼睛。
這裏光線昏暗,唯有窗欞外透過幾絲渾濁的光。
所以那神像也是模糊的。
沒有美感,並不悲憫。唯有上位者的壓迫感。
幺幺踢開了香燭台前跪拜用的蒲團,仰頭盯著神像看。
真身的神像並非能隨意塑造之物,因為一旦落成就會承載著部分神力,像是在人間的分.身。
按照丹鳳和青龍的一貫的思路,他們在這裏一定也為長子留下了什麽。
如今他們尊貴的長子沒有得到深海中的壽元,也沒有得到金龍之神,他們該如何繼續拯救他這個廢物?
幺幺繞著神像轉了好幾圈,神像依舊一片死寂。
但幺幺卻忽然覺得青龍和丹鳳神像的姿勢很古怪。
他們一人單手立掌於胸前,另一隻手向下伸出。另一人雙手合掌在前,尾指卻翹起,指向同一個方向。
幺幺順著那方向看去,發現他們指的是台麵上那盞黃金燭台。
她和重焱對視了一眼,走過去一看,才發現越來燭台之上並不是供奉用的香燭,而是空**凹陷的容器。
這指示的意味非常明顯了。
他們在等禮蒼彥?然後讓禮蒼彥向容器中裝入什麽?
恐怕這裏又是與東海之極一樣的套路,隻等著命定之人才能觸發,其他人即便闖入也無法窺見真神到底想要做什麽。
但——
重焱同樣是命數中的人。盡管他們賦予他的命數,是禮蒼彥的背麵。
重焱終於抬頭,看了一眼神像。
三萬多年。沒有見過的臉。
現在出現在眼前,才發現如此陌生。
就仿佛那並不是賦予他生命的人,因為他們在他的生命中存在得太短暫,隻留下需要一生修複的傷痕。
重焱看得出那燭台是什麽,也感受得到兩座神像之間湧動的神力,他已經明白這裏是做什麽所用——
燭台之中需要落下長子的血,以此出發,育化,他們新的希望。
但——
幺幺鼓勵地看向重焱。
誰要遵守他們定的規矩呢?
於是重焱頓了頓,抬起手,掌心覆在燭台之上。
他用青藍色的冰焰,火焰瞬間舔舐吞沒整個燭台。
一時間,昏暗的神廟之中發生了某種變化。
再抬頭,神像竟然真的向他們看了過來——
…
外間神廟。
在幺幺和重焱闖入秘鑰空間之後,外邊已經一片大亂。
方才潛伏的其他宗門弟子此時全都蜂擁而出,神廟之下的巨石怪被眾多人衝散,開始混亂攻擊,寂戎和瀾叢述他們的壓力反而輕了不少。
禮蒼彥沒拿到永夜神弓,蘇衣靈還不知道被抽到了哪個空間裏,外邊的各宗派開始躁動——誰知道龍脊會不會也出現那裏?
“剛才進去的是誰?!”
“是寂幺幺和——”
“不、不會是……”
現在整個四方靈洲各方勢力全都集聚在此,如果神魔真的得到更高的力量,那即便是君都也無法抗衡啊!
現在除非禮蒼彥真的能拿出永夜神弓當中把神魔屠了,否則正道人心惶惶。
一時之間,其他宗門的弟子竟然覺得瓊煙島瀾家極具遠見,他們在這個檔口公開上門向長留提親,促成了與長留劍宗的同盟關係,豈不是間接得到了上古神魔的力量?
不會真的是信仰的指引吧?!
瀾叢述一臉激動:“幺幺姑娘好勇敢,好聰穎!”
不愧是他們的東海聖使!
瀾叢述看著人人自危的場麵,忽然有種莫名的預感——這世間“正道”常常是種說辭,卻在暗處行敗德之事。
而那少女的背影帶著孤勇,還有上古神魔的追隨,卻帶著“正道”沒有的光芒。
他們瓊煙島追隨信仰做出的選擇,大概是正確的。
——信仰本人大黑蛇卻在原地生氣。
小珍珠和白毛又不帶我,他們絕對有問題!
問虞正想到處叭叭,寂戎卻拍了拍他,抱著遊極劍轉頭讓他看向那神廟之上的玉輦。
禮蒼彥也來了,在那裏邊藏著呢。
“上次是咱們沒埋好。”寂戎對黑蛇道。
黑蛇也想了起來,嘶嘶吐信,決定在他身上發泄怨念。
瀾叢述也提著劍走出來。
幾人對視一眼。
玉輦中,禮蒼彥臉色難看。好在他知道,父神與母神留下的東西肯定隻會留給他一人。
即便是其他人硬闖,也無法奪走。
秦流變的表情也不太好。
蘇衣靈那女人,剛才她要是直接進去,就沒這麽多事了!
但現在蘇衣靈還不能死,皇極中的那位是讓他來保護禮蒼彥和蘇衣靈的,“神女”雖然是個草包,但是確實有幾分請神的力量。
秦流變道,“劍聖,我們是先救神女,還是——”
禮蒼彥還沒來得及回答,三條影子已經團團衝了上來。
一看,新仇舊恨疊在一起。
寂少宗主依然是看不慣直接砍一刀的風格,瀾叢述和問虞緊隨其後,直接偷師。
一時之間,秦流變也無暇顧及蘇衣靈,隻好先保禮蒼彥。
在場都是高手,寂戎提著遊極劍和秦流變對招幾下便知深淺,倒是禮蒼彥——看來上次受的傷的確夠重,他靠丹藥強提的修為竟然倒退了!
四方靈洲各域界都在此,第一仗其實在這裏就已經打響。
寂少宗主人劍合一,氣勢如虹:砍死。
…
另一邊。
蘇衣靈絕望地看向四周,這是哪?!
誰知道寂幺幺會突然陰她!?竟然用三角石陣把她送到了別的空間!
怎麽沒有人來救她?她可是靈洲神女!
蘇衣靈四下看去,這一塊撕裂空間竟然是冰天雪地的銀白……好、好像這裏真的像是與滅虛寒淵相連之處!
就算如今上古神魔已經不在寒淵之中,但那畢竟是魔域,潛伏著無數猙獰可怖的魔物。
蘇衣靈打了個哆嗦,她當初悟極宗時第一次被聚陣魂釘選中時都沒有真正進入寒淵,而今天卻陰差陽錯地來到了與之相接的地方!
她怎麽能不怕?
蘇衣靈雖然身負各種莫名的錦鯉運,地位也越來越高,但出走半生歸來仍是煉氣,自身的修為並沒有太大的提高。
蘇衣靈哆哆嗦嗦地抱著胳膊…神力、她有神力!她可以請神兵來帶她出去!
這次沒有觀眾,也沒有傳影玉,她不用再進行那一套請神的意識,直接哆嗦著開啟識海——
她眼中的“神明領域”是一片陳列之物,她能看到名字和標識。
蘇衣靈趕快尋找傳送符或者能夠助她破碎空間的兵器,好在他終於找出了幾個。
她心神定了定,重新找回信心。
沒關係,就算寂幺幺闖進了空間之中,她也拿不到永夜神兵!
他們難道還不清楚嗎?這世間的一切神秘無上之物隻會為蒼彥哥哥而留,她寂幺幺就算硬搶,也隻是徒增尷尬!
而且上古神魔進入那片空間……嗬嗬,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蘇衣靈捏緊拳,她一定會為蒼彥哥哥拿到永夜神兵!
等他真神歸位,屠戮了上古神魔,寂幺幺還能得意多久?
蘇衣靈開始向“神明領域”求物。
…
幺幺看著神廟之中的變化。
在神像垂眸之後,四周仿佛進入了一片記憶之海。
這本是青龍與丹鳳留給長子的“彩蛋”。
但或許是因為重焱與他們同樣血脈相連,所以他也開啟了留在這裏的機製。
幺幺四下看去,天地晴朗,紫雲祥瑞。
巍峨的神宮藏在繚繞的仙雲之間,如浮島一般。
神域…重焱長大的地方,原來是這個模樣。
那模糊神像的臉在記憶海中變得清晰,原來丹鳳的表情可以如此慈愛,對長子的聲聲呼喚,如同一個凡間母親那般親昵:
“蒼兒——”
“蒼兒!你還有哪裏不舒服?”
“蒼兒別怕,你以後會是九天之上最神氣的龍……他?你不必在意,蒼兒,那不是你的弟弟。”
“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你父神也會回來為你慶賀。蒼兒想要什麽都可以……”
於長子而言,那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美好回憶。
同樣的回憶,不同的視角,對於重焱而言,那就是無數個孤立無援的童年日夜。
他們把這樣的記憶海放在這裏,或許是為了激起長子曆劫人身的記憶——因為按照他們的計劃,此時的長子已經得到了深海無盡的壽元,並且鑄成了金龍之神,距離飛升回上界已經並不遙遠。
這一切都進行得非常迂回,因為真神不可幹預人間軌跡,所以他們隻能間接為長子鋪路。
上天入地,為他保駕護航。樁樁件件,全是愛意。
而這中間對一個幼年神魔的掠奪虐殺,沒有半分被提及。
幺幺在記憶海中側頭,看見了重焱垂眸的視線。
然而——
雷聲轟鳴,似是不祥之兆。
“蒼兒!”
“蒼兒你不要嚇我們!”
“怎會如此?!難道那魔胎、那魔胎有問題?!”
照夜神君自雷雲之後麵露怒容:“上古禁術,本座早說過——”
得到神魔之力的長子,體內卻無法承受,開始碎裂。
丹鳳錦珠強行運力,想要保住金龍之身,然而在天罰雷劫之後,長子還是被劈入了光陰輪回。
丹鳳染血憤恨的目光從九天落到寒淵,盯著那匍匐在地上的少年神魔。
都怪你、都怪你!
重焱隔著三萬年的光陰,終於知道了他的髒器為什麽會散落在人間。
卻也知道了——
原來在少年神魔被迫風險了眼睛、心髒、脊骨之後,沒有得到母親的一絲憐憫,而是得到了她無邊的恨意。
因為上古禁術的反噬,她珍貴的長子、繼承了最高貴神族血統的長子,遭到孽力天譴,被迫重新分裂,落入人間世的村落,遭受這一切命運的苛待!
幺幺退後了半步,對這一切感到荒謬。
丹鳳憑什麽恨重焱?
禁術是她下的,魔胎是她孕化的,眼心骨是她挖走的,最後卻來怪重焱的神魔力量過強引動天罰。
而她把作為一個母親的愧疚,全都留給了她的長子。
重焱看著這一切,那顆魔的心髒緩慢跳動。
最後,終於產生了抽絲一般的恨。
而記憶海在激烈波動之後,丹鳳再一次麵露祥和。
“蒼兒,你本就該好好的。”
“不必憂心,這一次,我會讓你得到最好的。”
“從最初開始。”
幺幺神情一動,最好的?最初開始?
什麽是最好的?
方才記憶海中帶著恨意的目光在幺幺眼前劃過,她忽然意識到,既然是因為催生魔胎導致了這一切,丹鳳必不會重蹈覆轍,那這一次——
她會孕化新的神胎?!
回望過去他們鋪下的每一節點,以神隕之瞳作為禮蒼彥名震靈洲的引子,以神魔心髒作為帝陵生魂積攢功德的神力基石,那麽神魔的龍脊一定被用在了這件事上!
記憶海在丹鳳與青龍帶著愛和期待的眼神中結束了。
不過幾息的時間,可幺幺卻像過了幾萬年那麽久。
盡管知道了龍脊的一點下落,但如果早知道填滿那燭台會看到這些,那她就不讓重焱動手了!
幺幺覺得傷心。
在這綿延幾萬年的光陰裏,重焱似乎從沒有被當成人來看待。
即便如今,依然如此。
她能做些什麽?
重焱低垂著頭,不敢去看幺幺,而指尖的骨刺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部瘋漲而出。
不想讓她看見。
對她而言,“父母”是溫暖的東西。
重焱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父母,如此……惡心。
毀掉這裏。
惡心的一切。
重焱冰白色的骨刺撞擊在神像之上,可是卻立刻被折斷了。
那是在他之上的真神之像,他的骨刺不能傷到他們,反而會傷到自己。
然而重焱像是沒感覺到,無數根骨刺蔓延而出,一根根刺向神像,然後一根根斷裂。
兩座神像在承受了幾下攻擊之後,竟然動了起來!
他們合立的手掌緩緩伸出,似乎察覺出闖入者並非他們等待的人,於是想要捏死進攻的螞蟻。
重焱麵無表情地抬手,像是自虐一般,偏偏以身硬搏。
可就在他的骨刺將要被神像之掌捏斷之前,他的身後出現了一把漆黑卻燦爛的長弓。
神像的手停了下來,似乎是察覺到了熟悉的力量。
幺幺站在原地,抬手緩慢拉開長弓,當她的指尖搭在弦上的時候,虛空中會流光溢彩地掠過一道劃痕,化作一柄璀璨的箭羽。
——永夜神弓。
幺幺拿著這神兵,向重焱遞過來,告訴他:“用這個。”
不要用自己的骨頭。
重焱怔怔地看著她,骨刺落了下來。
幺幺這才想起自己沒法解釋永夜神弓怎麽會出現在她手上,所以她卡殼了一瞬,然後才如實地說:“這是你的…親親獎勵。”
一個親親。無數血靈珠。
上天入地的一切,他們都能擁有。
所以別怕,重焱。
重焱長久地看著她。
魔的心髒在叫囂著毀滅的欲望。想要**平這世間所有對他的傷害和不公。
可她告訴重焱——他的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公平。
她會給他公平。
幺幺怕他不要,雙手舉著晃了晃,抿著唇:“你拿著呀。”
用他們的東西,打他們!
打死!
於是重焱心髒叫囂的情緒落下來,變成另一種熱騰騰的餘燼。
重焱終於向著她手中的永夜神弓走過去,然而卻越過那把弓,緊緊地抱住她。
他像一隻克製熱烈的獸類,從頸窩處抬起頭,輕輕舔舐了一下她的唇瓣。
然後用親吻,封住了凶獸的嗚咽。
幺幺一呆,然後伸手抱住了重焱繃緊的背。
這是她的笨蛋魔魔。
雖然難過,但第二次親親,就進步飛速——
重焱閉上眼睛。
他的心髒有兩顆。他的情緒有兩種極端。
所以恨也沒什麽。
知道了恨的味道,所以更明白抱著她的強烈情緒——
是愛。
愛讓他的世界平衡。
讓他的胸腔花草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