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嘉晟二十七年, 三月初七。
距離當朝皇太子大婚之期,尚有兩日。
京郊數十裏外的某一處陡峭懸崖上,站著一道頎長高大的身影。
天高雲淡, 微風和煦。
太子蕭衍一身墨色繡雲紋錦服, 獨自立於崖邊。
倏地, 他縱身一躍, 寬大的袍袖隨風而起, 身形仿佛一隻巨大而威猛的鷹隼,氣勢卻似禦風而行的謫仙, 從天而降, 緩緩落在穀底,立於一塊被風霜常年侵蝕以致苔蘚不生的褐色大石上。
那穀底芳草如茵, 綠樹繁茂,鳥語花香。遠處風和日麗, 阡陌縱橫,屋舍在蔥翠樹木掩映之中若隱若現, 猶如一片寧靜的世外桃源。
蕭衍在大石上掀起袍擺,盤腿坐下。然後從袖中掏出一隻顏色深黑, 刻有遠古鳥獸紋的陶塤, 放在唇邊慢慢吹了起來。
柔和獨特, 低沉悠遠的音律在這美景如畫的山穀中幽然傳開。
不一會兒, 花樹繁茂的深處,快速掠來一道灰色人影。
等到人影近前,才發現那是一位身形瘦長,穿著灰色長袍的老人。
那灰袍老人白須白發, 麵容清臒,披頭散發不修邊幅, 卻頗具仙風道骨風範。
蕭衍停止吹塤,從大石上站了起來,對著灰袍老人恭敬地喚了一聲:“師父。”
那鶴發童顏的灰袍老人點了點頭,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打量了蕭衍一番,嘴裏道:“兩年多未見,倒是還記得我這個糟老頭兒。”
他語氣隨意,倒無責怪的意思。
蕭衍提氣縱身,輕飄飄地落到老人麵前,微笑道:“徒兒三月初九大婚,師父要來喝一杯喜酒麽?”
灰袍老人皺眉擺手:“不去不去。你們天家禮儀繁瑣,規矩太多,我這老頭子就懶得去湊這個熱鬧了。”
他一臉嫌棄,說話也毫不客氣。
蕭衍也不惱,隻是淡淡一笑。
灰袍老人往草地上一坐,隨意地支著腿搭著手,臉上帶了點笑容,問道:“娶的是那個讓你躊躇許久、最終遠走邊關兩年的姑娘?”
蕭衍在他不遠處也跟著撩袍盤腿坐下,聞言沒有吭聲。
“嘿,你這小子,越是長大越是心思深沉,連你師父我都要瞞著了。”灰袍老人摘下一片草葉,夾在兩指之間,隨手一甩,草葉便帶著削鐵斷金的浩瀚勁勢,向蕭衍激射而去。
蕭衍抬手,輕輕巧巧地用手指夾住,手腕一轉,將那草葉在指尖輕輕一撚,揉碎成汁。
他撣了撣長指,微微垂眼,鼻骨挺直,唇邊帶著一絲輕淺笑意:“不是什麽光彩的心思,不想說。”
“你啊你啊。種的什麽因,結得什麽果,反正都是你自己嚐,為師我也管不了。”
灰袍老人也懶得再繼續追問。他起身,飄了出去,沒一會兒又飄了回來,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中,拎了一壇酒和兩個粗陶酒碗。
他依舊席地而坐,伸手將其中一個酒碗遞給蕭衍,然後拍掉酒壇上的泥封,將自己和蕭衍的酒碗裏倒滿琥珀色的酒液,頓時濃鬱醇厚的酒香在空氣中四溢散開。
“來來來,這是為師收你為徒那天,在院中桃花樹下埋下的女兒紅。雖說沒有十八年吧,但也差不離了。今日正好拿出來喝,提前祝我徒兒夫婦同心,百年好合。”
“嗯。”蕭衍笑了一下,端起酒碗,與他一碰,微仰脖頸,喉結滾動,一口氣飲盡碗中酒。
穀中陽光明媚,春風宜人。師徒倆人坐在桃樹下,伴著落英繽紛,慢慢將壇中的酒喝盡。
臨走前,灰袍老人對蕭衍道:“下次來,帶上你媳婦兒一起過來……你一個人就不要再來了。”
蕭衍又笑了笑,低聲道:“好。”
*
同一日。安國公府,聽雨苑。
已經入夜,四野漆黑,一輪彎月伶伶懸於遙遠天幕。
聽雨苑的屋內與院外都掌了燈。酈嫵坐在院中海棠樹下的石凳上,手肘支於石桌,兩手托腮,抬眼仰望著漫天繁星出神。
洛離坐於屋頂,一腿支起,一腿閑閑地垂在屋簷下。他左手拄著劍,右手支在曲起來的那條腿的膝蓋上,掌心撐著下巴,也歪著腦袋看向星空。
“洛離,江湖好玩嗎?”一片靜謐之中,酈嫵忽然問。
屋頂上少年的聲音清澈純淨,帶著一絲不確定:“……好玩?”
“是啊。”酈嫵道:“是否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嗯。”
“真好啊。”酈嫵依舊兩手托腮,望著浩瀚星空感歎:“總有一天,我也要出去看看,到時候你給我帶路吧?”
洛離沒說話。他忽地站起身,從屋頂縱身而下,手指按住劍鞘,麵龐緊繃,目光警惕地掃向院外。
“怎麽了?”酈嫵問。
洛離秀氣的臉上帶著謹慎:“有人來了。”
酈嫵立即站起身,目光也隨之望向院外,甚至還掃了一遍四周牆頭,神情帶著戒備。
深夜來人,多半不善。
酈嫵腦海裏首先想到的是兩年多前,承親王世子蕭訣夜闖國公府,欲將她擄走之事。雖說蕭訣如今很久沒搞什麽幺蛾子了,但誰也不敢保證有沒有萬一發生。
不過這次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料想不到的人。
風過林梢,人影晃動。
“殿下?”酈嫵驚訝地看著從天而降,落於海棠樹下,站在自己麵前的高大男子。
來人正是太子蕭衍。
蕭衍跟自己師父喝完酒,打馬回京,在快要進入皇城的時候,忽地調轉了馬頭,來到這裏。
酈嫵不知道地是,為了確保大婚不出任何意外,這幾日安國公府周圍早已被蕭衍派人守得猶如鐵桶似的。別說蕭訣了,就是江湖高手都未必進得來。
蕭衍目光掃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洛離和侍立在酈嫵身後的琉璃與瑪瑙,淡聲道:“讓他們退下。”
酈嫵眨了眨眼,對他的突然到訪有些不明所以。
再有兩日便是倆人大婚之期,是什麽事讓他這般著急,非要大晚上來提前見一麵?
酈嫵讓洛離和琉璃瑪瑙他們先行退下。
海棠樹下頓時隻剩她和蕭衍二人。
酈嫵抬眼望向蕭衍,見他也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夜色晦暗,隻有樹下和廊下的風燈照出一隅朦朧的光。蕭衍高大的身軀立於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下,他微垂著眼睫,原本就深邃的丹鳳眼,此刻裏麵更是如這夜色一般沉黑幽暗。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半晌沒說話,直到蕭衍忽地朝酈嫵走近一步。
酈嫵猛然想起什麽,忍不住後退了一下。
她的反應過於突兀,以至於蕭衍皺了皺眉頭,又朝她走近一步,結果酈嫵卻又連連後退了兩步。
他再次走近,酈嫵再次後退,好像他是什麽吃人的猛獸,要將她吞吃入腹似的。
蕭衍:“……”
他想起他們馬上要大婚了,按民間的說法,大婚之前男方與女方理應避嫌,以為她可能因這個原因而躲避自己。
但酈嫵其實是被那些婚前教導的春.宮畫冊給震驚到了,因而現在看到蕭衍朝自己走近,就有些別扭不自在。
最終蕭衍停住腳步,站在原地,黑眸盯著她:“別退了,孤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酈嫵這才沒動,她仰起頭,好奇地問:“殿下來找我,是為何事?”
蕭衍無聲地盯著酈嫵看了一會兒,直到盯得酈嫵心裏發怵,脊背發毛,他才緩緩開口,問道:“大婚之前,你可有什麽心願,孤可以滿足你。”
酈嫵眨了眨眼:“心願?什麽都可以嗎?”
“是。”蕭衍看著她道:“隻要是孤力所能及,不違背道德綱常,皆可。你盡管提。”
他希望她能開開心心,沒有任何顧慮地嫁給他。
酈嫵垂著眼皮,在心裏仔細斟酌了一番太子的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承諾,她驚愕又欣喜,笑著抬頭,眸眼彎彎:“這可是你說的哦。”
她正好有許多顧慮,也有很多條件想提,正愁著找不到機會呢,結果太子還親自送上門來了。
此時不提,更待何時。於是酈嫵便毫不客氣地道:“我有兩個條件。”
蕭衍抬了抬眉,麵色平和,似乎對她提幾個條件都不介意。
酈嫵便繼續道:“其一,我想帶呂嬤嬤和琉璃玲瓏琥珀瑪瑙這四位貼身侍女進宮。另外還想帶上洛離。”
蕭衍微微頷首:“呂嬤嬤和你的四位侍女沒問題。洛離雖然還是個小孩,但畢竟也是男子,不能進入內宮,讓他跟著沈星北做東宮巡防吧。”
酈嫵沒意見,點了點頭:“好。”
她又道:“其二。殿下與我知根知底,都知道對方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大婚之後是否該同病相憐,相互體諒?”
蕭衍沒有吭聲,隻是淡淡看著她,下巴微抬了一下,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酈嫵便接著道:“……所以我們是否可以結盟,約法三章,隻做表麵夫妻……等殿下將來登極之時,賜我假死,讓我出宮?”
蕭衍原本平靜的麵色,在她的話語中漸漸如暴風雨將臨,越來越沉。
直至最終,他黑眸晦暗,牢牢地盯住她,氣極反笑:“孤登極之時?陛下尚在,你居然敢說這樣的話,酈央央,你真是大膽。”
過往的日子裏,稱呼酈嫵,有人尊她一聲酈大小姐,有人直呼大名,親友叫她阿嫵,家人則喚她乳名央央,但像太子這樣喊“酈央央”的,倒是頭一個。
酈嫵愣了一下,然後看向太子。
隻見太子正靜默地盯著她,那目光暗沉猶如深淵之中的黑色漩渦,幽邃莫測得直教人發怵。
酈嫵又怕又氣。
可轉而又想,明明是他自己叫她提條件的,她如實將心裏的想法講出來了,他又要訓斥她,哪有人這樣的?於是比他更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剛剛不是說了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嘛!”
蕭衍:“……”
他站在樹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問道:“為何想要出宮?”
酈嫵直言道:“因為今生反正已經與心儀之人無緣,不如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得個自在。”
蕭衍靜靜地盯著她看了良久,最終沉聲應了她:“行。”
其實並未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太子答應得這麽痛快。酈嫵十分開心:“那臣女先謝謝殿下啦。”
蕭衍再次看她一眼,神色冷淡,沒再說什麽,轉身一個利落飛掠,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裏。
*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八。
皇太子大婚前一日。
安國公府需在今日將太子妃的嫁妝在皇城衛隊的護衛下,送入東宮。
安國公府內,仆從家丁忙前忙後,一抬又一抬嫁妝魚貫而出。聽雨苑中,仆婦也來往匆匆,忙個不停。
呂嬤嬤領著幾名粗使丫頭與聽雨苑的貼身侍女們將酈嫵的隨身常用物品全都裝箱入篋。
一片忙碌中,琉璃捧來一個匣子,小聲問酈嫵:“姑娘,這匣子要帶去嗎?”
酈嫵手裏抱著狸奴湯圓,手指在柔軟的貓背上輕撫著。聞言,目光在那匣子上流連了一番,走神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自是要帶的。”
琉璃欲言又止,心裏想著,這裏頭的東西帶去東宮,若是叫太子殿下看見,那就糟糕了。
可看著酈嫵那癡癡流連的眼神,似乎若遺下這個匣子,便如割掉她的肉一般疼,這讓琉璃就不忍心再勸了。
也知曉勸也勸不了。
她們家姑娘,天生是個癡情種。跟國公爺和明月郡主一樣。
琉璃暗暗歎了口氣,隻得將那匣子也裝入了漆紅的大木箱裏。
*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九,黃道吉日。皇太子大婚當期。
安國公府裏裏外外張燈結彩,仆婦家丁、丫鬟隨從們來往匆匆,個個麵上帶笑,喜上眉梢,一早便極為熱鬧喧囂。
酈嫵一大早起來,便被府中請來的全福夫人和侍女們伺候著梳洗妝扮。
穿好嫁衣,盛裝完畢,再與父母在祠堂拜別先祖,又拜別老太太,最後她再拜別父母兄長。
一開始酈嫵還能平靜麵對,漸漸地卻忍不住眼淚盈眶。
明月郡主替酈嫵理了理兩側的步搖,看著女兒明眸皓齒,美豔動人的模樣,輕輕地捧了捧她的臉,替她拭去眼角的濕意,柔聲道:“我的央央真是這世間最美的新娘子。今日上了大妝,不要哭,哭了臉會花,可就不漂亮了。”
酈嫵抿緊唇,含淚點點頭。
明月郡主笑了笑,轉頭聽見外麵傳話說太子已至府外,前來親迎太子妃,她淡定的麵容卻再也維持不住了。
酈殊走過來牽住酈嫵的手,親自將她送至府門口。
東宮眾官員率太子的迎親儀仗隊與護衛隊已在府外列隊等候。
身著大紅冕服的太子下馬而來,走至門口,朝酈家人拱了拱手,然後從酈殊手中牽過酈嫵,親自將她送入八抬彩轎。
鞭炮聲響,儀仗起,鑼鼓喧天。
紅妝十裏,嫁衣如火。
看著女兒被太子迎走,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明月郡主再也忍不住,哭倒在門邊,被身後之人一把扶住。
她淚眼婆娑,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酈崇後,便使勁推他。
酈崇不管她的推拒,也不顧是否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將她攬入懷中,替她擦去眼淚,好脾氣地勸哄:“阿月,今日是我們女兒的大喜之日,我們和好吧。”
誰要跟他和好?
當初他們二人大婚之時,她隻同意給他生一個嫡子,此後二人便互不相幹,各過各的。是他不管不顧,後來又讓她懷上了酈嫵。
雖說這個女兒的到來,在她最初的意願之外。可是看著玉雪可愛的女兒,明月郡主又覺得女兒就像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便將無處宣泄的所有的愛都給了女兒。
如今女兒被人娶走,便如割走了她的心頭肉一般。
*
酈嫵這邊,太子的迎親儀仗隊所到之處,街道邊、商鋪屋簷下皆掛著紅燈籠。沿街的樹上也都纏滿了紅綢,百姓擠擠攘攘,夾道圍觀,分外喧囂熱情。
一路沿途都有巡防營的侍衛維持秩序,以免生出亂子來。
太子蕭衍一身大紅冕服,麵若冷玉,遠遠望去風姿卓絕,猶如九天神祇自不必說,眾人對彩轎中看不清模樣的太子妃更是好奇。
誰不知酈大小姐容顏傾城,乃是第一美人。
但平頭百姓,真正見過酈嫵的人畢竟不多。
眼見著儀仗隊和花轎一路而去,卻沒能窺得新娘子模樣分毫,大家隻得遺憾地慢慢散去。
及至晌午。正是陽春三月,豔陽高照之時。街頭巷尾,酒樓茶肆,熱鬧非凡,依然還在談論當朝太子蕭衍與安國公府千金酈嫵的大喜之事。
群情激昂,說著說著,越談越興奮,言語之間便越發肆無忌憚起來。
“太子娶了這麽個尤物,倒是豔福不淺。”
“是啊,隻怕將來是要‘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哎喲喂,各位客官,言笑時需得謹慎啊。”掌櫃的嚇得帶著小二提了茶壺酒壺過來,親自給客人斟酒倒茶,陪著笑臉。“小店店小利薄,隻盼能安穩營生。今日為給太子大婚助興,小店酒水茶錢一應全免,還請各位客官高抬貴口,莫要妄言天家與太子之事……”
眾人見掌櫃殷殷請求,態度誠懇,又免了銀錢,當下便也從善如流,紛紛改口。
“是是是。太子大婚,是天下之喜,大家說點好的。”
“這第一美人,花落帝王之家,倒也理所當然,相得益彰。”
……
外麵的人對這些談論得興起,一直到晚霞漫天,暮色四起時分,都還意猶未盡。
而此刻正端坐在東宮內殿拔步**的酈嫵,累得直打瞌睡。
“嬤嬤,我可不可以將頭上這些取下來啊?”酈嫵費力地撐著腦袋,苦兮兮地道。“太沉了,我的脖子都快壓斷了。”
她從來沒有戴過這麽沉重的頭飾。
剛剛回屋時,呂嬤嬤便張羅著給酈嫵喝了點燕窩粥填了肚子,此刻倒也不餓。隻是一天繁瑣禮儀走下來,她累得都快趴下了。
登丹墀,上台階,拜見帝後,行太子妃冊封禮,期間好幾次還是蕭衍托著她的手臂,才讓她沒那麽吃力。
“姑娘……太子妃,這萬萬不可。”呂嬤嬤連忙勸道:“再等一會兒,外麵天色已黑,太子殿下應該也快回來了。”
酈嫵隻得繼續再忍耐著。
不知何時,周圍侍立的宮人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屋內忽地安靜了下來,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嬤嬤?”酈嫵總覺得氣氛不對,喚了一聲,無人應。
她心下詫異,又喚道:“琉璃?玲瓏?”
一直無人應答。
酈嫵忍耐半晌,直至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抬手就要拿下頭上的紅蓋頭,她的手腕卻被一隻溫熱的大掌給握住。
酈嫵嚇了一跳,用力掙了掙,愣是沒掙動。
“等一下。”太子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響起。“孤幫你取下來。”
酈嫵驚訝無比:“殿下?”
他什麽時候來的?在這兒多久了?她竟然連他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蕭衍鬆開了酈嫵的手,走到旁邊的案幾上,拿了喜秤過來,一把挑起了酈嫵的紅蓋頭。
酈嫵隻覺得眼前驟然一亮,憋悶了一天的模糊視線,終於明晰了許多,整個人仿佛都輕鬆了不少。
抬起頭,視野所及,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身大紅冕服的太子。
蕭衍素來常穿玄色墨色,此刻一身大紅繡五爪金龍冕服,在屋內龍鳳紅燭的映照下,冷玉般的麵容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竟也意外地俊美奪目,還讓他曆來肅然冷峻的氣質,顯得柔和了許多。
隻是那雙墨黑的眸子,依然深邃,仿佛遙遠天幕上的寒星,難以觸及,不可捉摸。
酈嫵在看太子。
太子也在打量她。
她今日上了大妝,額心點了花鈿,眉目若畫,唇色鮮紅,在燈火映照下,越發豔到極致,嫵媚惑人。
蕭衍沉默地打量著酈嫵,直到看見她的腦袋歪了歪,他便伸手過去,欲要幫她扶一扶頭頂沉重的鳳冠。酈嫵卻往後縮了一下,小聲道:“殿下……這些讓呂嬤嬤和琉璃她們來取就好。”
蕭衍看她一眼,道:“先等一下再取。”
說罷走至桌案旁,將那早已準備好的兩杯合巹酒端了過來。自己執起一杯,又遞了一杯到酈嫵手裏。
酈嫵不得不接過來,看著他,有些猶豫:“殿下,我們能不能……”
他們又不是要做真的夫妻,這合巹酒能不能不喝?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太子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搖頭打斷她的話,語氣淡而堅決:“不能。”
酈嫵:“……”
好吧,過場還是得走,表麵功夫起碼要做完。
於是兩人各自執酒,手腕相繞,低頭,唇貼近酒杯。因為離得過近,彼此呼吸仿佛都纏在了一處,極為親昵的感覺。
酈嫵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惹得太子又皺眉看了她一眼。
還好這酒並不多,很快飲完酒,酈嫵抬頭,見太子正微垂眼皮盯著自己,她連忙往後退了退。
蕭衍倒也沒有逼近,隻又瞥了她一眼,便放下酒杯,出去了。
皇太子的洞房是沒人敢鬧的,這會兒百官眾人也早已散了筵席,各自出宮回家了。
呂嬤嬤和琉璃她們再次進來,服侍酈嫵取下鳳冠,拆下步搖釵環等。然後脫去繁瑣嫁衣,便由琉璃和玲瓏帶酈嫵去側殿沐浴。
進了東宮側殿,轉過巨大的大理石底座紫檀山水落地屏風,琉璃和玲瓏頓時被東宮的淨室給震撼到了。
因為這已然不能叫作淨室,準確來講,應該叫浴殿。
隻見那側殿中心被挖出一個三尺來寬,丈餘長的池子。池底與池壁全部由打磨光滑的漢白玉砌成,再妝以碧玉條石,顯得一池蘭湯,水波瑩瑩,清澈見底。
八個金雕瑞獸龍頭從池壁四周依次錯落伸出,正汩汩地冒出香湯,水池上熱氣蒸騰。
浴池正中則是一座海棠花形狀的白玉台,想來可以用來擺些澡豆、膏脂、香胰子等,甚至躺坐在上麵吃些瓜果點心都綽綽有餘。
浴殿中帳幔低垂,蘭湯香幽。
酈嫵心想,這靡麗**的浴殿與端方肅然的太子聯係在一起,真是頗為古怪。
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酈嫵實在太累了,走進浴池裏,泡在蘭湯中,趴在那海棠花白玉台上直接就睡了過去,直到琉璃和玲瓏幫她洗完,才不得不喊醒了她。
沐浴完,用棉巾擦幹水漬,穿好衣裙,酈嫵走出了浴殿。
太子蕭衍正站在寢殿裏,身上的大紅冕服早已換下,隻穿著一件墨藍色的軟緞錦袍,鴉黑鬢發上還沾著濕潤的水汽,想來是已經在另外一間側殿裏沐浴換衣了。
兩人站在原地對望一眼,酈嫵神色極為不自在。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在沐浴之後,在內室裏,跟一個男子相對。
雖然過往彼此也算熟識,但是也沒有到這般親密的地步。
恰好這會兒呂嬤嬤她們收拾妥當,朝太子福了福身,全都退下去了。整個屋子內,瞬間就隻剩下了酈嫵和太子兩人。
蕭衍沒再多看酈嫵,抬步朝那座大得離奇的紫檀木雕龍鳳呈祥的拔步床走去。
意識到接下來要做什麽,酈嫵僵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放。
“過來。”蕭衍走到床前,慢慢回頭,淡淡地瞥了酈嫵一眼,“站那麽遠做什麽?孤又不會吃了你。”
酈嫵隻得硬著頭皮朝拔步床走去,嘴裏囁嚅著,“殿下……我們……”
“知道。”蕭衍脫去鞋襪,先上了床榻,坐在床沿邊看她,“放心,孤不會碰你。”
酈嫵立即鬆了口氣,這才自若地走過去。一邊暗忖著太子怎麽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一邊自己除去鞋襪,也坐在床沿邊。
轉頭瞥向太子,見太子也正看來。不過他麵色冷淡,神情肅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好像對他瞎想點什麽,都是褻瀆了他似的。
酈嫵:……
好吧,是她想多了。
太子跟自己一樣,有喜歡之人,自然不會想對她做什麽。
按照嬤嬤教導,兩人睡覺,按規矩自然是太子睡在裏側,太子妃睡在外側,這是為了方便起夜伺候。因此酈嫵乖乖地在外側坐好,拉過其中一床錦被,蓋住自己露出的腿腳。
再扭過頭,卻見太子忽地傾身過來,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柄匕首,脫去革鞘,露出鋒利泛著寒芒的刀刃來。
“殿、殿下……你這是?”酈嫵盯著那冷冰冰雪亮的匕首,立時瞪大了眼睛。
過往她雖然偶爾對太子口敬心不敬,其餘也沒得罪他,且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前陣子倆人相處時日那麽多,應該也算是有點交情的吧?
如今唯一要說的,也隻是她這個太子妃心有所屬,且所屬之人不是他,可他自己也是這樣呀……這大婚之夜的,他不至於還要殺自己吧?
酈嫵六神無主,一通胡思亂想,卻見蕭衍握著匕首,淡淡看著她:“手伸過來。”
酈嫵:“?”
見她滿臉茫然,蕭衍目光往下掃了一眼。
酈嫵順著他的視線,立即看到了鋪在褥單上的那張潔白的喜帕。
酈嫵:“……”
既已接受過婚前教導,此刻她自然知道那喜帕是作何用處,立即就明白過來,太子這是要偽造**喜帕落紅。
酈嫵心想太子果然早就想好了對策,真是想得比她還周到。
隻是她望著那冒著寒光的匕首和鋒利的刀尖,想到將要割破自己的手指,頓時就更害怕了,瑟縮著嘟囔:“可……可是會很疼啊。”
不過是劃破手指而已,對蕭衍來說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這姑娘嬌氣如斯,且那軟糯的嗓音含糊地呼痛,直叫蕭衍頭皮一緊,皺起眉峰。
他手指微微蜷了一下,靜靜地看了酈嫵幾息,最後刀鋒一轉,直接割破了他自己的手。鮮紅的血湧了出來,在酈嫵的目瞪口呆中,一滴一滴,落在潔白的喜帕上,像是雪地上綻開的一朵朵鮮豔紅梅。
酈嫵震驚又感激,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蕭衍,“殿下你……真是個好人。”
蕭衍:“……閉嘴。”
酈嫵連忙抿緊唇。
蕭衍將那喜帕扔在床尾,也沒再理酈嫵,抬手一揮,殿內燈火全滅,帳幔自然落下,於靜謐夜色裏,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來。
酈嫵坐在這方漆黑的小天地裏,身側男子的氣息仿佛無孔不入,帶著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又像是無形張開的網,隻待獵物投入,不由地讓她再次像被圍捕的小獸一般緊張起來。
還好蕭衍已經合衣躺下,酈嫵在黑暗中靜坐了半晌,才漸漸鬆弛下來,也慢慢地合衣躺了下去。
春夜尚寒,兩人一人一個被窩。
大概是太累了,酈嫵一躺下去就睡著了。
可沒多久蕭衍卻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眼皮微垂,看著不知什麽時候蹭到自己懷裏的少女。
她不僅踹了兩人的被子,甚至還雙手抱著蕭衍的胳膊。
蕭衍內功深厚,耳力目力極佳,夜間視物也猶如白日一般毫無障礙。因此便將少女睡熟的嬌靨,微微翕張的紅唇,一一盡收眼底。
更遑論那令人無法忽視的綿軟觸感,隨著清甜的氣息在帳帷間漫開,一起一伏,完全是在鞭笞人的理智。
蕭衍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然後伸手推了推酈嫵。
豈料少女在睡夢中極是執著,他越推,她抱得越緊,直接將他的胳膊死死壓在胸口,甚至還伸出一條腿搭在他的身上。
蕭衍:“……”
他靜靜地看了酈嫵半晌,最終咬了咬牙,幹脆長臂一伸,將她整個圈入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