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溪的身份
在叢林裏穿行了約十分鍾, 男孩兒拽著裴以粼,到了一處略微開闊一點的地方。
這裏依然樹木環繞荊棘叢生,隻不過頂上的樹冠沒那麽繁密, 能允許幾縷陽光投進來。
而在陽光照耀到的地方, 居然是是一座小小的、用灌木和藤蔓搭建而成的棚屋。
走到棚屋外圍,男孩兒又回頭望著裴以粼,小心道:“你千萬跟緊我哦, 我們在周圍挖了一圈陷阱,裏麵都埋了削尖了的木樁,掉下去你就會變成烤串兒的。”
被告知有可能變成烤魚的裴以粼:“……”
男孩兒在地上七拐八拐,總算繞到了棚屋前,搖了搖掛在門口一顆形如鬆果的果實。
“吱嘎”一聲,有人從裏麵拉開了簡陋的門。
一個小小的、毛乎乎的腦袋鑽了出來。
雖然光線不好, 但那標誌性的大板牙, 還是讓人一望而知——那是一隻小河狸。
河狸是一種幼年期比較漫長的海族。在他們成年之前, 大部分時間都會是幼崽形態。
比如眼前這一隻。
裴以粼推測,這隻河狸的實際年齡, 若是換算成人類的年紀, 會比眼前這個男孩兒要稍大一點。可從形態動作上看,這隻河狸還是不折不扣的幼崽。
小河狸看到男孩兒之後, 原是喜笑顏開, 但他轉頭又望見周身黑的裴以粼, 立刻“哇”的一聲, 撲進男孩兒的懷裏, 大尾巴緊張地搖個不停, 整個狸都在發抖。
“阿溪, 阿溪, 他是誰?”小河狸爪子牢牢摟住男孩兒的脖子,恐懼地問著。
男孩兒抱住小河狸道:“別怕!他不是海妖,是帝國軍!是來救我們出去的!”
“我驗證過了,是真的!”
被驗明了正身的裴以粼:“……”
這隻小河狸顯然是對男孩兒的話深信不疑。
他跳到地上,抬頭望著裴以粼,點著腦袋對裴以粼行了個禮,接著就敞開棚屋的門,招呼裏麵道:“起來啦,起來啦,我們可以離開啦!”
門洞敞開後,裴以粼微微彎腰,看見了裏麵的狀況:
這小小一間棚屋裏,竟然裝了許多隻毛茸茸。
從種族上來看,大多數都是河狸,也有兩隻小藍企鵝。
此外,不得不說,這棚屋的外表雖然簡陋,光線雖然陰暗,但裏麵收拾得還算整潔幹淨。
搭建棚屋的人,費心在裏麵做了一張張的雙層床、吊床,排布得井然有序;
棚屋的牆壁雖然是都是灌木藤蔓編織而成,但內壁不知道是怎麽被打理過了,看著十分光滑,沒有什麽尖刺露在外麵。
更巧妙的是,棚屋頂部還有一個可以掀開的天井式樣的窗戶。掀開之後,應該正好能讓陽光灑進來。
而且這房間裏雖然毛茸茸數量不少,卻沒有半點渾濁的味道,
相反,空氣裏還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裴以粼瞥見,在牆角位置,有著大捧大捧不知名的野草,估計就是這香味的來源。
見裴以粼在打量自己的屋子,男孩兒驕傲道:“怎麽樣?我們搭的屋子不錯吧?這是我和小河狸一起搭的哦。”
原來是這兩個孩子做的?
那作為兒童來說,確實很好了。
裴以粼便道:“嗯,不錯。”
雖然裴以粼的聲音依然冷冷淡淡的,但男孩兒還是露出了開心的模樣。
男孩兒沒再說話,而是跑進屋子,從角落拖了一個藤編的大背簍出來,對魚貫而出的毛茸茸們道:“好啦,進來吧,我背著你們出去。”
背著你們出去?
裴以粼皺起了眉頭。
這背簍,看著和男孩兒差不多高。
這些毛茸茸,雖然一個個的都身形嬌小,但這麽十來隻加在一起,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沉了。
眼看著毛茸茸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進背簍,男孩兒蹲在地上試圖把背簍背起來,裴以粼的腦海裏,不知怎的浮現出自己站在練武場內,咬牙揮動那柄比自己還要長的劍的情形。
裴以粼走上前去,單手拎起背簍:“我來。”
男孩兒站在旁邊,先是訝異地睜大眼睛,隨後笑道:“謝謝大哥哥啊!你長得好看,心也很好呀!”
並不喜歡被人誇自己好看的裴以粼:“……”
背著一筐毛茸茸的裴以粼,再度被這男孩兒拽著手,往來的方向走。
他其實很想說,你不用牽著我,我不會被灌木劃傷,我也認識路。
但……
大概是因為和小孩子講道理實在太麻煩了吧。
裴以粼並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
他隻是對男孩兒道:“說一下你的姓名。”
男孩兒絲毫不介意這人單刀直入不近人情的說法方式,依然笑著道:“我叫冉溪,冉冉升起的冉,溪流的溪。”
“啊,你可以想象成太陽照耀下的小溪流,這樣是不是很好記?”
“對了,你見過早上太陽剛出來時候的溪流嗎?水特別清澈,裏麵的小魚遊起來像在空中漂著一樣……”
“我跟你說哦,我和小河狸都特別喜歡趁著早上去摸魚,水清清涼涼的,魚兒們也很笨,一下就能摸起來……”
不過是說個姓名而已,需要說這麽多話嗎?
裴以粼的額角再度跳了跳。
但出於基本的禮儀,他不喜歡打斷別人的話。
因此,他隻能皺著眉,聽邊上這孩子一路聒噪著山林、小溪、泉水、蘑菇……
待冉溪終於說累了,裴以粼終於抓住機會拋出了下一個問題:“你們是什麽情況?為了躲避海妖藏到了林子裏?”
這一次,冉溪沒有立刻答話。
嗯?這嘰嘰喳喳的家夥居然安靜了?
裴以粼側頭看了身邊的男孩兒,發現這孩子雖然嘴角帶著笑,但他的眼裏……
蓄著什麽亮晶晶的東西。
這孩子,方才便是一直這樣,心裏明明很難過,卻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和自己說話嗎?
裴以粼的心裏有點不舒服。
冉溪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繼續為裴以粼介紹起來。
原來,冉溪並不是這個小鎮的原住民。
他是約莫一個月前來到這個小鎮的。
他說,鎮上的叔叔阿姨都對他很好,給他安置了住的地方,給他準備食物。
他還認識了一幫毛茸茸,沒事就在一起玩兒遊戲。
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某天,海麵卷起巨浪,一大團一大團滴著黏液的海妖,從海底爬上了岸。
叔叔阿姨們都嚇壞了,到處都驚慌一片,煙火四起。
他們找到冉溪,告訴他,逃,逃得越遠越好。
冉溪聽話地逃了。
他找了一個背簍,把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毛茸茸們都裝進背簍,背著他們逃進了森林。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靠著森林裏的果子和泉水度日,還自己搭了屋子用以遮風擋雨。
雖然他們沒有火,但遇到夜裏溫度低的時候,毛茸茸們就會擠在一起,還會用尾巴蓋住冉溪,這樣就一點不冷了。
但他們都不敢離開森林。
他們害怕,一旦離開這座旁人輕易無法踏進的森林,就會被海妖抓走。
冉溪說到這裏的時候,背簍裏的毛茸茸們,都小聲嗚咽了起來。
冉溪趕緊道:“別哭了別哭了啊,你們看,我們現在不是都有救了嗎?”
“說不定你們的爸爸媽媽也在找你們哦,等出去了,或許就能立刻看到他們了!”
“對,沒準兒他們還給你們準備了最好吃的海魚!還有魚幹!”
被冉溪這麽一勸,毛茸茸們倒是不哭了,又一隻隻安靜地縮在一起。
裴以粼看了眼強裝笑臉安慰其他幼崽的冉溪,暗暗歎口氣,道:“你的父母呢?在其他區域?”
冉溪遲疑一下,道:“嗯,在海底吧。”
海底?
裴以粼又道:“怎麽會獨自來這這個小鎮?”
冉溪道:“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啊……”
“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獨自找到一個鎮子,然後和這個鎮子共同生長的……”
裴以粼:“……?”
盡管知道直接問種族不是件禮貌的事,裴以粼還是決定直接問了:“你是什麽族的?”
讓一個這麽小的孩子離家獨自生活,這是什麽奇怪的傳統。
結果這孩子臉上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什麽族?我不是人族嗎?”
裴以粼:“……”
他耐著性子道:“你有精神力,通常人族是不會有精神力的。”
冉溪恍然大悟道:“真的啊?!那我一定是特殊的人族!哇哦,那我豈不是很厲害!”
裴以粼覺得有點兒累。
算了,放棄了。
和孩子溝通什麽的,太難了。
等到了營地,把這孩子交給吳醫師和副官他們吧,他們會妥善安置他的。
*
半小時後,裴以粼背著毛茸茸們,牽著個小毛頭回了營地。
營地就在小鎮的一角,征用了之前空置的院子,離鎮醫院也不遠。
很快,就有人將毛茸茸和冉溪都接去醫院做身體檢查了。
和副官說了一下現有的情況,討論了明天的安排之後,裴以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知道不會有人貿然進來,他還是鎖上了房門。
他脫下身上的護甲,將這黑色護甲變成一把傘的模樣靠在一邊,又解開衣物,讓自己的上半身**在外。
他找出特製注射劑,將針頭插丨進左臂上方,一點一點把藍色的藥劑推了進去。
這是穩定精神力的專用藥劑。
雖然在護甲的保護下,他的身體毫發無傷,但昨日一場與海妖的車輪戰,近千隻海妖輪番上陣,持續了足足10個小時,導致他的精神力出現了不正常波動。
當然,海妖們被盡數殲滅。
這場戰鬥,也讓帝國軍再次見識到了:這位裴家繼承人,帝國最年輕的校官,絕非凡物,不容小覷。
針管空了。
裴以粼麵無表情地將針頭拔丨出來放到了一邊。
稍後,這些“醫用垃圾”都要小心地銷毀。
不能讓人發現,年紀輕輕被寄予厚望的裴家繼承人,已經在使用藥物了。
裴以粼正在扣紐扣,突然聽見上方的窗戶傳來“噠噠噠”的聲音。
他住的房間位於院落的裏側,緊靠著一小片的樹林。
莫非是樹枝被風吹過來刮到窗戶了?
他正如此想著,卻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從窗戶縫裏傳了過來:“好看的大哥哥,我能進來嗎?”
這聲音,赫然是之前那個叫做冉溪的小毛頭。
裴以粼:“……”
怎麽回事,這孩子不是被送去醫院做檢查了嗎?
還有,為什麽有人都貼在自己窗戶上了,自己居然都沒發現?!
裴以粼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時,冉溪小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大哥哥?好看的大哥哥?”
極其看重私人空間、最討厭髒汙雜亂的裴以粼,說實話一點不想讓這小毛頭進來。
但他更不想讓別人發現有個毛頭貼在自己的窗戶上。
他順手用教鞭撐開窗戶,冉溪果然一下就從外麵翻了進來,輕巧靈活地落在了地上。
裴以粼盯著他道:“你找我做什麽?”
“還有,為什麽要翻窗戶?”
冉溪笑得眼睛眯成兩條彎彎的線:“因為其他人說,不能進你的門,我就走窗戶了呀。”
裴以粼的額角又開始突突跳。
他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找我做什麽?”
冉溪站得直直地看著他:“因為,我想感謝你呀!”
“你把我們從森林裏救了出來,還讓醫生給小河狸看病,我當然要感謝你了呀。”
裴以粼扶著額頭,歎口氣道:“不必。”
“這些事,原本就是我們該做的。”
而且我現在做得還不夠好。
談何感謝。
“誒……”冉溪的麵上露出了不折不扣的失望神色。
他撓撓頭:“啊……可是我連感謝的禮物都想好了呀……”
想到這裏,他又自己把自己想笑了,跑過來拽著裴以粼的袖子:“大哥哥,你不想知道我打算送什麽禮物嗎?”
裴以粼:“不想。”
他低頭看著冉溪不甚幹淨的手,以及臉上的一道道汙痕,指了指一旁的洗手間:“總之,你先去把臉和手洗幹淨。”
冉溪這才反應過來,慌忙鬆開裴以粼的袖子,嘿嘿一聲,跑去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麵傳來了嘩嘩水聲。
十分鍾,冉溪出來了。
他的手、臉、胳膊都洗得幹幹淨淨,就連頭發都洗過了。
這麽洗刷幹淨之後,裴以粼發現,其實這孩子長得還挺……挺可愛?
裴以粼不太清楚怎麽形容幼崽的長相。
但總之眼前這一隻,眼睛又大又水靈,鼻子小巧,嘴巴也紅撲撲的,臉上還一直帶著笑,應該屬於可愛的長相了吧?
不過可愛也好不可愛也罷,裴以粼都不打算再浪費時間陪幼崽了。
他還有很多著急的事情要處理。
更何況,營地裏也有專業的護士,遠比自己更適合看護孩子。
裴以粼指了下門口:“這次從門出去。”
“還有,以後別來找我了。”
冉溪又委屈又失望地“啊”了一聲。
不過他也沒有再耍賴,而是垂著頭,乖乖往門方向小跑過去。
從裴以粼身邊跑過時,這孩子停下腳步,吸了吸鼻子,突然抬頭望著裴以粼:“大哥哥,你要是受傷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硬撐著啊!”
裴以粼心中一驚,麵上依然無波無瀾,冷聲道:“受傷?我沒有受傷。”
這孩子在亂說什麽?
莫非他從窗戶上看到了什麽?
冉溪又垂下頭,輕聲嘀咕著:“哦……那就是我聞錯了……”
“唔,大哥哥身上,有種植物被割傷了的味道……”
裴以粼眉頭一皺,正色道:“冉溪。”
被裴以粼突然喚住名字的冉溪,慌忙再次抬頭,“哎”了一聲,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裴以粼,挺期待這位好看的大哥哥要對自己說什麽。
裴以粼垂頭看著他,神色嚴厲,語氣冷硬:“在軍營裏,誤傳將領受傷,是非常嚴重的違紀行為。”
“剛才的話,絕對不許再說。”
“還有,你雖是孩子,人在軍營,就要守軍營的規矩。”
“不可亂跑,更不可爬窗戶、鑽門縫。這也是嚴重違反紀律的。”
“總之,你現在做的這些事,特別是偷偷來找我這件事,絕對不許再做,明白了嗎?”
冉溪的臉蛋一點點漲紅,臉上露出極委屈的模樣,但還是重重點頭,小聲道:“我明白了,大哥哥。”
接著,這孩子垂著頭,也不跑了,慢慢往門口走。
裴以粼看到,冉溪一邊走,一邊伸手擦眼睛。
……哭了?
我也沒說什麽啊。
我說的……不都是正確的道理嗎?
我小時候,爺爺不都是這麽教我的嗎?
裴以粼茫然地想著。
*
次日。
吳醫師單獨找到了裴以粼。
吳醫師說,這次救回來的毛茸茸,都沒有受什麽重傷。有幾隻的父母已經從其他小鎮找過來把他們接走了,還有幾隻的父母遠在其他區域,正在趕來的路上。
至於那名叫冉溪的男孩子,吳醫師說,這孩子的種族和精神力都十分特殊。
十分特殊?
裴以粼道:“能與植物溝通?驅使植物?這也不算太罕見。”
吳醫師搖搖頭:“不止如此。這孩子除了能驅使植物,還能加快植物的成長速度,甚至能讓已經枯萎的植物複生。”
說到這裏,吳醫師停下來感歎了一句:“不過是隻對植物有效。要是對人也有效,這個精神力就逆天了。”
感慨完之後,他繼續道:“我做了許多檢索,推測這孩子應當來自於一個十分古老、血脈十分稀薄的種族。”
“裴少校,你可曾聽說過有句話,‘一鯨落,萬物生’?”
裴以粼微一頷首:“知道。”
這句話是特地形容巨鯨族的。
在海族社會裏,傳說巨鯨是海神的使者。這種生物,用它的軀體孕育了無數的海洋生物。
巨鯨化為的海族,被稱作是海洋的守護者。有他們所在的海域,將遠離風暴、海嘯、酷暑、寒冬或者瘟疫,所有的海族與其他的海洋生物,都能在巨鯨的庇佑下享受安寧的生活。
如果說,海族中的人魚是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那麽巨鯨,便是讓人心生親切,忍不住要圍繞在他們身邊。
裴以粼想到這裏,稍微皺了下眉:“可是,巨鯨族……他們這一脈的海族,早已消亡了。”
吳醫師道:“純血種的巨鯨族,身體太過脆弱,的確數百年前已經消亡了。”
“但是……傳說有一脈分支,離開海洋來到了陸地。他們和人族結合後,反倒憑借著人族獨有的韌勁,存活下來。”
“然後他們的精神力,和人族的天賦技能融合以後,具備了新的特征——可以讓人族的種植、開墾都變得更順利。”
“與此同時,這一脈還衍生出一個傳統——”
“他們所有的後裔,都要獨自前往一塊人類的土地,將自己的精神力與這塊土地綁定在一起,讓此地的人們可以倉廩殷實,衣食無憂。”
“換句話說,與人族結合的巨鯨族,守衛的對象不再是特定的海域,而是人族的土地。”
裴以粼聽到這裏,終於明白了冉溪所說的“家族傳統”是什麽意思。
他淡淡道:“明白了。”
“換句話說,那孩子是這塊土地的守衛者吧。”
“可惜這片土地已經被海妖的膿液汙染了。”
原本清澈的近海區域,如今散發著令人掩鼻的惡臭;
小鎮周圍由人族打理的農田,覆蓋上了厚厚的黑色油狀物體。
要將這些垃圾全都清理幹淨,沒有個三年五載是做不到的。
“我協調了另一座名叫‘海角鎮’的海濱小鎮,他們可以接受這裏的居民。讓這孩子一起過去。”
這樣,應該就是最妥善的處理方式了。
裴以粼心道。
不料,吳醫師臉上顯出些為難神色:“裴少校……”
“恐怕那孩子撐不到那一刻了。”
裴以粼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什麽意思?他看上去很好啊。”
活蹦亂跳的,不是上樹就是上房。
吳醫師搖搖頭:“他……他和這片土地綁定的時候,年紀太小了,精神力並不成熟,抵抗力極差。”
“其實如果這座小鎮無災無難,不發生意外,倒也沒關係。”
“但……海妖的荼毒肆虐,相當於讓小鎮‘中毒’了。”
“土地所收到的傷害,全都……全都映射到了這孩子的身上。”
“他的內髒器官……在迅速衰竭。”
“我們現在的醫療科技……救不了他。”
裴以粼愣在了原地。
那個嘰嘰喳喳廢話不停,那個會強裝歡樂安慰其他人,那個被自己一說就要掉眼淚的孩子,竟然……
裴以粼垂下了眼簾。
罷了。
戰爭就是如此。
裴以粼,控製你的情緒。
武官,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冷靜,決不可感情用事。
自己要做的,是理智行事,剿滅外敵,竭力避免出現更多的戰爭受害者。
裴以粼重新抬起眼:“我知道了。你們按流程處理就好。”
吳醫師眼裏流出些不忍神色。
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道:“還有一件小事……”
裴以粼道:“說。”
吳醫師歎口氣:“按照他們這一族的特性,在他們消亡之前,會依循本能,想盡辦法找到離自己最近、最有可能代替他們守護這片土地的人。”
“我昨天聽說,這孩子在四處打聽您住在哪裏……”
“我想……這大概就是他的本能吧。”
裴以粼以極理智的語調道:“找到我以後,有可能讓他康複嗎?”
吳醫師道:“這個自然不能。”
“但在心理上,他們會覺得有所托付,所以感覺會輕鬆一點。”
吳醫師說完之後,在心裏暗自歎口氣:按照少校的脾氣,一定會認為“心理上輕鬆一點,等同於沒有實際意義”,所以大概這件事也就這樣了吧。
果然,裴以粼緩緩將麵罩戴上,沒有再說什麽。
吳醫師心道果真如此,正要轉身離去,卻聽見裴以粼道:“這個時間點,他們應當是在食堂吃早飯吧?”
吳醫師忙道是的。
裴以粼點點頭,走了出去。
*
食堂裏,冉溪和其他幾隻沒被接走的毛茸茸圍坐一圈,正捧著碗喝粥。
冉溪覺得這兩天胃口特別差。
之前在林子裏吃野果怎麽都吃不飽,總想著等出了林子,要吃好多好吃的。
怎麽真出來之後,反而不想吃東西了呢?
這樣可真糟糕啊,自己能吃東西的機會,應該不多了呢。
冉溪喝了兩口,剛把碗放下,就看見旁邊的人紛紛站了起來,對剛剛走進來的黑衣男子行禮。
咦,那個好看的大哥哥,他也來這裏吃飯嗎?
冉溪剛忍不住想笑著對他打招呼,卻又想起昨天這個大哥哥好像有點嫌棄自己,便又耷拉著腦袋,不敢吱聲了。
不料,裴以粼徑直走到他麵前,開口道:“吃完飯來找一下我。”
咦?
咦咦?
大哥哥讓我去找他誒!
冉溪立刻把昨天那點不愉快拋諸腦後,當下就站起身:“我吃完啦,我可以現在就去找你嗎?”
裴以粼:“……可以。”
冉溪即刻蹦躂到裴以粼身邊,想要伸手去牽住裴以粼,又想起自己吃完東西還沒洗手,便又乖乖地把手放回去,隻笑眯眯地跟在裴以粼旁邊。
裴以粼領著他到了空地,道:“你昨天說有東西要給我,是什麽?”
冉溪笑眯眯地說道:“那個東西很神奇哦,又神奇又秘密,我……我現在沒辦法給你,但是我可以帶你去看。”
“就在昨天的林子裏。”
裴以粼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今天的時間表,判斷現在還有點空餘時間,便道:“好。你帶我去。”
冉溪兩眼放光:“真的?!太好了!我們這就出發——等等,我要去洗洗手!”
說罷,這孩子便一股風一般跑向院子裏的水龍頭,開始仔細洗手洗胳膊。
待冉溪回來以後,裴以粼忍不住道:“為什麽要先去洗手?”
還洗得十分認真。
冉溪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因為等下進樹林,要牽著你的手啊。”
“大哥哥好像很愛幹淨,不喜歡別人的手髒髒的碰你吧。”
裴以粼當即反應過來,是昨天他抓住自己袖子,自己讓他去洗手這件事,讓這孩子有了這個感覺。
自己的確喜歡幹淨,自己也的確討厭別人碰到自己。
但昨天讓他去洗手……
卻並不是這個原因。
但裴以粼也沒有再解釋什麽。
反正多洗洗手,保持幹淨,也不是壞事。
*
同昨天一樣,冉溪一路走一路都在呱嗒呱嗒說個不停。
裴以粼覺得自己腦仁兒都在嗡嗡作響。
這孩子,怎麽會有這麽多可說的?
一棵樹一株草一隻鳥,他都能興致勃勃地說上好久。
說到高興的時候,他還會手舞足蹈。
這要不是吳醫師告訴了自己他的真實情況,誰能看得出來,他已經病入膏肓?
這麽小小一個孩子,獨自來到陌生的土地,努力想要守護一片土地……
卻遭遇到了這種不幸。
連性命都無法保住。
想到這裏,裴以粼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繼續認真地聽著這孩子嘰裏呱啦的,還問了一句:“你剛剛說那是什麽蝴蝶?”
冉溪大笑起來:“極樂鳥翼鳳蝶——我都說了兩遍啦,你還沒有記住嗎?”
裴以粼道:“噢,記住了。隻是覺得一種蝴蝶的名字裏還帶了鳥的名字,太奇怪了。”
這句話並不算可笑,可冉溪笑得更開心了。
他一邊笑一邊說:“你要是記不住,就管它叫鳥鳥蝴蝶好啦。”
這句話仍然沒什麽可笑的,可或許是冉溪的表情太開心,笑聲太歡樂,戴著麵罩的裴以粼,也忍不住嘴角輕輕揚了揚。
*
走進林子後,冉溪果然又牽住了裴以粼的手。
裴以粼本想說,其實自己有護甲,不需要冉溪“庇護”。
但……
算了。
不解釋了。
反正看上去,牽著手的冉溪,似乎很高興。
而且這孩子的手暖乎乎的。即使自己穿著護甲,也能感到絲絲暖意沿著手心傳過來。
所以,就這樣吧。
兩人在林子裏穿了一陣後,走到了略微平坦的一塊地方。
冉溪看看四周,拍了拍手:“是這裏了!”
說罷,他跑到一株矮矮的植物邊上,指著上麵泛著青的小小果實:“大哥哥,你看這個!這個!”
裴以粼俯下身,不太確定地問著:“草莓?”
未成熟的草莓?
冉溪使勁點頭:“嗯嗯嗯!是我偶然發現的!”
“我跟你說哦大哥哥,草莓特別甜,特別好吃!”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草莓啊,我就決定了,等到了特別重大的時刻,我就要把它摘下來吃掉!”
“不過後來遇到你救了我們,我又想,哪有比這更重要的時刻呢?我要把它摘下來,送你……呃……”
冉溪猶豫一下,吞了口口水,小聲道:“送給你,然後我們一起吃掉好不好?”
裴以粼歎口氣道:“謝謝你。”
“小朋友,草莓雖然好吃,但這個還沒熟,味道應該並不好。”
“所以……再……”
再等等?
裴以粼突然意識道,對於麵前這個孩子,或許已經沒有時間讓他等了。
冉溪得意一笑:“我可以讓它立刻變熟哦!”
“我很厲害的!我可是奇跡小溪呢!”
說罷,冉溪便將手貼到了青色的草莓上。
一秒,兩秒,草莓依然沒有變化。
“咦?”冉溪困惑地抓抓頭發:“怎麽會沒動靜?我明明讓它們好好長快快長了……”
裴以粼在心底歎口氣,心說這孩子的精神力,估計已經見底了。
既然如此,不如早點送他回去吧……
至少最後的時刻,可以讓他免於痛苦。
冉溪手托著下巴,思考了好久,最後眼巴巴地望著裴以粼:“大哥哥,你可以……陪我一起等等嗎?”
“或許今天草莓反應比較慢,我們再等一會兒,說不定它就好了?”
裴以粼看了下時間,道:“好。”
於是冉溪又過來牽著裴以粼的手,拉著他找了方草地坐了下來。
一隻大人魚一個小人兒,就這麽呆呆地看著麵前的草莓。
林子裏挺安靜的。
昨天那種嘎嘎怪叫的鳥,今天也沒有出現。
裴以粼看著眼前的草莓,腦子裏跑的卻是接下來的行動安排、優先級最高的任務……
正想得出神,卻被身旁那個軟軟的聲音打斷了思路:“大哥哥……?”
雖說被中斷了思緒,裴以粼也沒有半分怒意,隻應道:“怎麽?”
冉溪低聲道:“他們都說,你很厲害……”
“他們還說,你是帝國有史以來,最有希望徹底打垮海妖的人……”
裴以粼沒有應聲。
冉溪繼續道:“那個……大哥哥,你要加油啊。”
裴以粼:“嗯。”
一定會。
一定不能……再讓你這樣的孩子,流離失所,受苦受難。
冉溪又道:“等有一天,海妖都沒了,你,你要不要學著種地呀?”
裴以粼:“?”
冉溪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種地呀……種各種蔬菜,水果,各種好吃的……或者養養魚也不錯……”
裴以粼:“……嗯,有的海族擅長這個,但我不是。”
我的精神力,從小就是按“一擊必殺的攻擊”這個方向去訓練的。
像這種溫吞的種植係,和我的精神力特質相差太遠了。
冉溪另一隻手托著臉,輕聲嘀咕著:“試試嘛……多有意思呀。”
裴以粼:“……”
從不在私事上說謊的裴以粼,咬咬牙:“好,我答應你。”
“如有一天,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我願意試試去種地。”
如果那個時候,我還活著。
冉溪眼睛一亮:“真的?真的?!”
他笑得比陽光都要燦爛,一邊晃著裴以粼的手,一邊反複道:“大哥哥你真好!”
“我宣布,你就是我奇跡小溪最好的朋友!”
說完這句話,他又遲疑了:“等等,那小河狸怎麽辦?”
“之前他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裴以粼忍不住笑了。
他認真地說道:“那要不,暫時讓他排第二?”
裴以粼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一本正經地回答這麽孩子氣的話。
冉溪想了下,道:“好呀!”
“對了,大哥哥,你有其他的好朋友嗎?我能排第幾啊?”
裴以粼搖搖頭:“我沒有朋友。”
我有值得信任的同僚,有值得尊敬的上級,有值得感謝的下級。
但我沒有朋友。
冉溪像是有些吃驚,隨即又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點點頭:“我知道了,大哥哥你一定是太忙了,沒有時間交朋友。”
裴以粼“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冉溪看向他,拍著胸口道:“沒關係,從今天開始,奇跡小溪就會罩著你!教你怎麽和人做朋友!”
“啊我有好多事可以教給你哦!”
“我們先從一起下河摸魚開始?跟你說,這裏的小溪裏有種胖頭魚,味道很好的……”
“等等,聽說你是人魚族,那人魚族是不是不吃魚啊……”
裴以粼笑著搖搖頭,拉著他起身道:“我必須回營地了。”
“草莓,我們明天來看。”
“摸魚,我們改天一起,好嗎?”
冉溪眉眼彎彎地應著:“好!”
*
然而冉溪沒有等到明天。
當天晚上,他就開始發高燒。
全身的每一個器官,都如同要被揉碎了一般疼痛。
我……大概活不下去了?
冉溪迷迷糊糊地想著。
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把重要的東西,交給大哥哥了。
海神啊,請你保佑大哥哥,讓他平安無事,讓他代替我守護土地……
冉溪在心裏一遍一遍地祈禱著。
直到他意識完全模糊,連祈禱的話語都不再記得。
就在這時。
他聽見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問自己:“冉溪?”
伴隨著這聲音響起,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自己的大腦也瞬間清醒了。
冉溪:……?
自己是遇到了神明,還是已經死了?
他疑惑地睜開眼,隻看到了一片幽藍。
那個年輕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好小冉溪。”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和你們並存的世界。”
“我們監測到,你所在的這個世界,在六年後會進入急速衰退期,變得極其不穩定,甚至影響到其他世界的安危。”
冉溪驚了。
他叫起來:“啊?啊?可是,可是我們出現了很厲害的人啊!那位大哥哥,一定可以讓我們的世界平平安安的!”
年輕人應道:“你是說裴以粼少校?對,他就是你們世界的氣運之子。”
“他會用盡一切力量,徹底消滅海妖,讓你們的世界從戰亂走向和平。”
“但他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
“可他不知道,作為維係世界氣運的氣運之子,他一旦離世,這個世界反而會更快崩塌……”
小小的冉溪急得要哭:“那怎麽辦?我們要怎麽辦才能救救他?救救這個世界?”
年輕人道:“有一個方法。”
“我所在的穿越管理局,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而成立。”
“我們不能直接幹涉氣運之子,但可以讓我們管理局的員工做一些輔助工作。”
冉溪立刻大聲道:“我要去,我要去你們這個,你們這個局!”
雖然不是很明白這位大哥哥的意思,但總之,聽上去很厲害!
年輕人道:“你的體質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你所具備的能力也是這次任務的最佳人選。”
“但……你現在的年紀還太小……”
“按規定,我們不能招募這麽小的員工。”
冉溪這下急得掉淚了:“沒關係,我很厲害的!而且我長得很快……!”
年輕人道:“有一個方法。”
“我可以為你改變時間的流速,讓你來到主世界,按照人類的方式長大成人,再進入我們管理局。”
“到時間,你就能以完成任務的方式,回到這個世界,挽救這個世界的氣運。”
“但我不能讓你帶著記憶來到主世界。”
“我需要和你做個約定,封存你在這個世界的全部記憶,直到你回到這個世界完成了任務為止。”
“另外,為了不引起小世界混亂,我會永久封存其他人和你相關的記憶,沒有人——包括裴以粼——會記得你。”
“你,願意嗎?”
“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能治好你的身體,帶你離開。”
“如果你不願意……我就隻能去招募別的員工了。”
冉溪抹抹眼淚:“嗯,我願意。”
年輕人道:“那好……”
“你是願意現在就跟我離開,還是……還是有什麽要交代的?”
“當然,你無法透露任何和管理局有關的信息。世界規則會禁止你說出任何有關的話語。”
年輕人停了一下,道:“裴以粼少校,已經趕到你的病床前了。”
冉溪想了幾秒,道:“我想再對大哥哥說一句話。”
*
裴以粼是半夜接到通知的。
吳醫師告訴他,冉溪突發高燒,器官急性衰竭,撐不過今晚了。
他跑到病房時,冉溪像一張薄薄的白紙一樣躺著。
他衝過去,握住了那小小的、涼涼的,下午還緊緊抓著自己不肯放的手。
這時,一直神誌不清意識全無的冉溪,緩緩睜開了眼。
裴以粼想都沒想,唰一下就把自己的麵罩推了起來。
冉溪看著他的臉,吃力地動了動嘴角,像是要笑。
“不用笑,不用笑。”裴以粼道。
冉溪盯著他,張了張嘴,應是有什麽話要說。
裴以粼將耳朵貼到了他嘴邊。
“大哥哥……禮物……草莓……”
“現在……我想……吃……”
“你幫我……摘過來……”
裴以粼起身道:“好,你等我。”
說完,他如一道黑色閃電般衝出了病房。
他用最快的速度,在夜色沉沉的森林找到了那株草莓。
草莓果實依然是青的。
但此時哪裏還能顧上這麽多?
裴以粼伸出手,準備把草莓揪下來。
就在他手指碰到草莓的一瞬間,草莓,紅了。
!
他又改去碰另一顆。
這顆草莓,也紅了!
這?!
吳醫師的話,從他腦海裏閃過。
“能加快植物的成長速度,甚至能讓已經枯萎的植物複生。”
“在他們消亡之前,會依循本能,想盡辦法找到離自己最近、最有可能代替他們守護這片土地的人。”
“他們會覺得有所托付,所以感覺會輕鬆一點。”
冉溪的笑臉,從他眼前劃過。
“大哥哥,我有禮物給你哦。”
“大哥哥,你牽好我的手。”
“大哥哥,以後,你能學著種田嗎……”
原來,這就是他的禮物?!他將最後的精神力,傳給了自己?!
他把“守護土地”的事,托付給了自己?
這傻孩子!
他扯下草莓,再飛一般地往病房跑去。
然而吳醫師擋住了他。
吳醫師攔在病房門口,對著裴以粼搖了搖頭。
這個姿勢,裴以粼見過。
他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他愣在原地,過了三十秒後,恢複了素日冷靜理智的聲音:“知道了。你們按流程辦理。”
他握著那兩顆草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摘下麵罩,發現自己的臉龐已經濕了。
“大哥哥,那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哦!”
“大哥哥,草莓很甜的,你一定會喜歡!”
“大哥哥,我明天教你摸魚哦!”
那個孩子的臉,在眼前不停跳動。
裴以粼拿起草莓,默默放進了嘴裏。
小家夥撒謊。
草莓分明一點都不甜。
又苦,又酸,又澀。
他無聲無息地咀嚼著,任由自己的眼淚滑落。
作者有話說:
摸摸大人魚,摸摸小溪T.T
明天回憶結束,回歸正常時間線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