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聽到蔣鈞行這麽說, 尹新舟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錯神,原來是因為對方施了什麽法術。
她感覺到了一點冒犯, 但不太多。
畢竟眼前這個人的修為已經到了搖光境,且鎮守獸王的骸骨多年, 若是對來訪人員一絲警惕心理也無,那反倒顯得很不正常。而尹新舟自己又確實背負著難以解釋的秘密,即便是同出於一門霞山派的蔣鈞行也無法徹底探知清楚她的過去。
在以上前提條件之下, 擁有基礎程度的探究心反倒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這對尹新舟來說並不算重點,重點在於, 她方才說出的“磨粒流”這個詞。
現代意義上的“磨粒流”是一種相當先進的加工手段,具體原理是通過具有流動性的摩擦材料不斷對零件進行研磨, 實現拋光的作用。
原理聽上去十分簡單,但材料的選擇當中有大學問。作為磨粒流材料的成分中必須要包含粘彈性、柔軟性和切割性等互相甚至有些矛盾的物理特性,甚至需要極細的鑽石粉末用於研磨, 而這種加工精度和打磨的細度很顯然不應當是此方世界所具備的。
“冒昧先問一句。”
尹新舟說道:“敢問仙長, 這「磨粒流」的材料是從何而來?畢竟在我家鄉,此等物品極難加工出來,須得是工業發展……煉器到了大乘境界,才有可能觸及此等玄妙。”
“她本就是功法大成的煉器師——”
伯勞仙人忍不住插嘴。
然而眼前的仙人並不打算輕易講出答案, 而是麵露從容的表情, 用那種饒有興致的語氣反問道:“新舟道友覺得呢?我會使用什麽樣的材料來實現這種目標?”
“……”
反正肯定不是什麽正常材料, 參考岑守溪他們鑄劍的時候的冶煉用品, 這些仙人們在煉器過程當中摻和進去些與妖獸有關的內容顯然是家常便飯。
“鐵屑。”
但尹新舟肯定不能一開始就往這個方向去猜, 她先是給出了幾個相對保守的選擇:“金剛砂, 樹脂,動物的油脂, 類似的東西研磨成粉末,又用合適的比例混合在一起。”
“很接近,而且新舟道友果然見識廣闊,竟然知曉金剛砂。”
對方很是讚許地又看了她一眼,估計是因為這些年來能夠自由自在探討煉器的機會實在不多:“但還有幾樣,估計你心中也有計較,隻不過不知道應否當著我的麵說出來而已。”
“妖獸的牙齒,磨成齏粉,也是良好的打磨材料。”
她說:“調和的過程動用了一些術法,形成合適的法器也花了我一些功夫,但其中本質應該同你腦內想出來的方法差不多。”
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會對“使用一些危險的生物材料來作為煉器素材”有什麽抵觸,尹新舟意識到。
當然,本命法器的煉製注定是要添進去一些此類成分才能夠成功聯結神魂,這屬於煉器領域內的高級知識,但對方的態度還要更加徹底一些——似乎妖獸的牙齒和砂輪上的硬質砂礫並無多少區別。
尹新舟不由得想起了伯勞仙人曾經贈予自己的那塊木料:“難不成,前輩的劍,也是……”
“看來你已經見過那把劍了?煉器本就是如此,世間萬物皆可做材料,想來新舟道友應當不是會拘泥於此的人。”
對方笑了一下,語氣當中帶了點懷念:“我剛開始踏上煉器之道的時候,沒少因為類似的問題而同別人起爭執,甚至動真火的情形也有那麽幾次,哎……不過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看了一眼伯勞仙人:“還勞煩你替我強出頭。”
“本該如此。”
伯勞仙人理所當然般說道:“不必記掛。”
二人相視一笑,最後話題又重新回到了尹新舟所需要的材料上。
雖然已經在夢境之內敲定了煉器材料的交接,但真正的實物交接還得在夢境之外的現實世界裏進行,也就是說,還得委托伯勞仙人幫忙代為取件。
三言兩語之間將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妥當之後,尹新舟此次前往棲衡山的目標就已經被完成了一大半,於是她便打算自覺退場,將現場重新交還給剩餘的一眾玉衡開陽搖光。
簡而言之,接下來是大佬的場合。
然而眼前的搖光仙人卻不打算立即就放自己離開——在場的幾個人裏她明顯是語言表達能力最好的一個,伯勞雖然有問有答,但關注重點總落不到煉器上;蔣鈞行更是好好的故事講不出原本的三分精彩,於是剩下的尹新舟就顯得格外順眼對胃口。
更何況還是煉器師。
頗具天賦,也有心氣。
於是忍不住就想多聊兩句。
因此,接下來的時間裏,尹新舟又不得不展示了自己最近這段日子的研究成果——彈簧馬車、栓式步/槍,煉鐵高爐……全部都如出一轍從腦海裏抓出來,將原理和使用邏輯徹底拆分得明明白白。
最開始她還有些抵觸,但聊到勁頭處,卻是自己由著性子越說越多:自穿越以來兩年多的時間裏,大多數時候無人能夠知曉其中原理;修士往往精於一道,在選定好的那條路上不斷前行,劍修和丹修顯然沒辦法了解她的諸多奇思妙想,甚至就連表麵電鍍這種處理方法,也隻會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玄妙的法術,而不是嚐試去破解其中的深層原理。
而眼前的這個人不同,她的知識儲備極為寬厚,雖然同現代社會的教育體係還有區別,但已經能夠勉強跟得上尹新舟的思路。二人交談起來可以省略很多不必要的“基礎科普”,直抒胸臆直奔主題,對於尹新舟來說實在是難得的高質量溝通體驗。
而反過來也一樣。
“你那法器最後是要量產?交給每一個想學的凡人用?讓凡人也能擁有對付妖獸的手段……那真是妙極,此前可從來沒有哪個腦袋靈光的人能想出這種辦法。”
搖光仙人對他的計劃大加讚賞,隻可惜自己困於此處,無法親眼看到這名為“加特林”的法器廣泛鋪開的樣子。
尹新舟幹脆給對方展示了自己下一步的計劃:一種名為“巴祖卡”的新兵器,需要裝在地上使用,由於後座力太大而無法讓人手持,且使用的時候需要心算攻擊角度,經過一番對凡人而言相對複雜的計算校準才能擊中目標。
複雜程度翻了幾倍,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巴祖卡”在口徑和攻擊力上又上了一個台階,合理修改裝填內容的話,足夠將大體型的妖獸當場炸得暴斃。
蔣鈞行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思妙想,顯露出的經驗貨真價實——“加特林”的攻擊速度就會讓他應對起來有些吃力,而這“巴祖卡”倘若真的命中,估計就連他師兄繪製出來的防禦陣都能遭到撼動。
而這還隻是天璿境,屬於一個修士的職業生涯才剛剛開始。
兩個修為差距天差地別的煉器師談到高興處,竟有那麽幾分旁若無人的忘我意味,尹新舟恨不得讓對方將自己腦內的一些現代化加工設備也一並“抓”出來,可惜自己的想象能力實在有限,沒有辦法在這個夢境空間當中構築出足夠準確的圖景,不然的話一定要讓對方瞧一瞧現代化的數控加工中心。
二人越聊越出神,於是在場的兩名男性修士便不得已被晾在了原地,伯勞仙人衝著蔣鈞行投來一個頗為無奈的表情,隨口問道:“印象當中,你們霞山派的任務是鎮壓劍骨,如今獸王的劍骨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
蔣鈞行回答道:“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
“看來都一樣。”
伯勞仙人微微點頭。
針對獸王這件事,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用獸王劍骨所鑄造出來的本命劍仍舊沒辦法化歸己用,不僅如此,還能從劍中隱約感覺到一種帶著凶性的活氣。早些年的時候,他也曾經日夜為這種“無法徹底將獸王殺死”的狀態而感到擔憂,但如今多年過去,蔣鈞行早已習慣這種“既活又死”的複雜狀態。
“一千次將其殺死,也能一千次重新複活”,這個說法像是一句糟糕的申敕,帶著十分不妙的征兆。
也因此,這種恒久不變的“既活且死”反倒成了令人安心的結果。
他曾經也旁敲側擊地問過尹新舟類似的情況,結果反倒引發了對方的某些回憶——她將這種狀態稱之為是“薛定諤”,即便是寫出了字也讓人難懂,蔣鈞行如今十分懷疑,這個古怪的名字和“加特林”還有“巴祖卡”一定師出同源。
她的諸多夫子裏,說不定真有那麽一個或者幾個專喜愛起些奇怪名字的人,以至於她也將這個稀奇古怪的命名習慣帶來了霞山。
夢境當中永遠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就連吹拂麵龐而過的微風也都設計在恰到好處的程度,而等到二人談性淡了,夢境之外的現實世界當中已然天色漸晚。
蔣鈞行此番前來,還帶了一封張飛鶴寫下的親筆信,需要交給棲衡山當下的負責人查閱;而尹新舟則是被伯勞仙人帶走,去取自己被允諾好的法器。
說是“法器”,實際上隻不過是一種用於內部打磨的“白砂膏”,和名字一樣通體潔白,流動性能像是牙膏一般,尹新舟可以從這種質地特殊的材料當中窺見一丁點妖獸牙齒的原本模樣——估計是用什麽特殊的方法給磨成了粉末並摻進這裏。
法器被封裝在一個曲頸的琉璃瓶裏,硬要比喻的話,具體的模樣長得像是個安瓿瓶。瓶身外側用芝麻大小的字跡密密實實地雕刻著字陣,透過法訣可以調整這種魔力流材料的流速和粘度,並且還有自淨功能,能夠完美適配各種各樣不同種類的代加工材料。
“這也太厲害了。”
尹新舟按照夢境當中被傳授的法訣嚐試了一下,不由得驚異道:“沒想到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法寶。”
“說實話我也很驚訝,放在這個屋子裏的都是些被判斷用不上的東西。”
伯勞仙人將那個安瓿瓶交給她:“大部分人選法器都是為了方便伏妖,所以這裏的東西放了許多年都無人來借,沒想到在你眼裏竟然如此——”
他停頓了一下,估計是在腦海當中翻了個詞:“如此,可堪大用。”
磨粒流可是現代社會當中的先進加工手段!尹新舟立刻回答:“那是他們不識貨。”
“說得也是。”
雖然不知道她拿這法器究竟做何用,但伯勞仙人還是十分讚賞地點了點頭。
至此,批量加工槍械的最後一塊拚圖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