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少年心事當拿雲, 在如今這個年紀裏,相較於早早地被仙門大派“判了死刑”,年輕人想要尋找其他路子去搏一搏前程, 其實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
不然的話當做些什麽呢?環顧周圍同齡孩子們的選擇,無外乎是回家開染坊, 賣布,做木匠活,守著距離霞山最近的位置, 一眼能夠看盡一輩子。
而仙人漫長的時間裏,能看見這山外的幾輩子呢?
曾爺爺能染這麽幾種顏色, 爺爺也能染這麽幾種顏色,輪到了自己還是隻有這些顏色。進貨途徑牢牢把握在行商們的手中, 就算是想開發些新的染布工藝,單憑原材料的采購這一點就要和他們費盡口舌——隻通賣貨的行商對於染布這個行業了解不多,隻懂采購些通用的大宗商品, 至於小批量又難尋的染料, 哪裏有精力在危機四伏的莽莽大荒當中幫你尋找?
他連大荒當中究竟生著怎樣的植物都弄不清楚。
於是許多少年時紛飛四散的想法也隻能是想法。
自己獨自出門慢慢探索又是萬萬不行的,如果沒有仙門修士在附近,單獨出行的凡人很容易就會被徘徊在曠野當中的怪物吃掉,若要等待哪個仙人“突發興致”答應了自己這種聽起來漫無目標的請求, 興許等到自己頭發全白也等不到那一天。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怪自己不肯收心, 有著各種各樣獨屬於少年人的野心和妄想。
於是有一天, 有一個能夠踏出家門的機會擺在自己的麵前, 梁小武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八成的概率可活, 兩成的概率會死, 二八分的現實擺在麵前,他不覺得這有多殘酷——就算是仙人在麵對妖獸的時候也偶有折損, 想要獲取力量就注定要承擔風險,這和商業上“賺大錢就要走險路”邏輯類似,都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買賣。
“你吃了這藥之後,會昏迷一段時間,若是能醒得來,便是從此洗筋伐髓,踏上仙路。”
那些人這樣告訴他:“而若是醒不來,那邊永遠也醒不來了,會在睡眠當中逐漸衰弱而死。”
於是他找到一處樹下坐定,花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做心理準備,一仰脖子將那顆黑色的丹藥吞了下去。
隨後,他陷入了深度昏迷當中。
*
“那是梁小武?”
江之月壓低了嗓音,衝著尹新舟打手勢:“他不對勁。”
後者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時刻做好了召喚挖掘機當掩體的準備。隻見名為梁小武的少年搖搖晃晃地從樹林深處走出來,兩眼瞳孔散大,有著明顯的失焦。
如果這不是一個修仙世界的話,尹新舟會懷疑對方感染了喪屍病毒。
梁小武對於大家的戒備毫無所覺,他環視了一圈周遭,注視著自己唯一熟悉的發小,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他的嘴咧得極開,整個人的神情異常振奮,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發現,他手臂和小腿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
“……小武哥?”
小姑娘明顯也察覺出了不對勁,朝後倒退了一步,看向那兩名散修:“你們不是說,隻要能醒來就算是踏上了仙途嗎?”
“當然如此,我可沒有騙你,但他那樣子如今真能算得上是醒來了嗎?”
對方反問道:“若是醒不來也隻能算他運道不好,這不是一開始便講明白了。”
就在這時,梁小武發出了一連串類似於野獸咆哮般的低吼聲。他原本是朝著那小姑娘的方向走去,此時卻在空氣當中抖了抖鼻子,隨後猛然一轉頭,脖子擰出奇怪的角度“看”向了尹新舟。
被這樣的眼神盯住足夠讓人生出一脊背的冷汗,下一秒對方就以演超常人的速度逼至自己的進前,靈力流轉之際,輕身符的效果發動,尹新舟原地躍起三米多高,落在了身後的樹枝上。
……柿子也撿軟的捏?她皺起眉頭,心念一動,手中便多了一張雷符——這是她最近畫得最多的符咒。
可是使用雷符也需要瞄準,方家姑娘雖不敢湊得太近,卻也還是壯著膽子呆在梁小武的身邊,一聲聲提醒著試圖將對方喚醒。
然而梁小五的狀態卻每況愈下,他像是動物一般弓起脊背,露出森然尖銳的指甲,看到尹新舟站在樹枝上,竟然想就這樣從地上爬上去。早有準備的李婉和自然不會放任不管,隨手折下一根樹枝就同對方纏鬥了起來。
被靈力強化過的樹枝像是鋼筋一樣堅固,狠抽到凡人的手臂上足以將對方直接一擊打骨折,李婉和雖然留了力,但也確保了攻擊足夠普通人失去戰鬥能力,可梁小武卻像毫無知覺一般,隻搖晃了一下手臂就繼續攻擊過來。
這不對勁,尹新舟注意著那兩名散修,他們似乎看上去也有些驚訝,但並無多少恐懼,顯然在他們的眼中,如今的場麵仍舊算得上是可控狀態。
“這可不似尋常丹藥的效果。”
江之月也拔出劍來:“你們給他喂了什麽?”
“能讓凡人變得有修為,自然不是尋常丹藥囉。”
其中一個人笑起來:“可惜這小子命不夠厚,再熬下去估計也是個死——”
興許是死亡的威脅刺激到了他,梁小武的四肢偏折出詭譎的角度,幾乎用以傷換傷般不要命的動作繞開李婉和衝了過來,樹枝鋒利的葉片將他的一條手臂劃得鮮血淋漓,讓他整個人更顯狼狽和癲狂。
而這一次尹新舟早有準備,並攏食指和中指掐好劍訣,一道亮白色的雷光劈下來,成功讓梁小武僵立在原地。
這一下直接讓他頭發倒豎臉龐泛黑,尹新舟還在心裏打鼓自己是不是用力過猛,梁小武的身上就產生了新的變化,隻見他的皮膚一陣異樣蠕動,隨後便有許多血色斑點在手臂和側臉上綻開,整個人看上去三屍暴跳赤筋虯結,就連眼睛當中都附上了一層紅色的血膜。
李婉和立即回防想要來救人,可那兩名散修卻又和她纏鬥起來,不令她有出手的機會。她煩躁地拔下頭上的朱釵,憑空化作闊口大劍,以一敵二竟然也戰得有來有回。
挖掘機的重量按噸計,真要出現在這人正上方的話,毫無疑問會把他壓成一張人餅。尹新舟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迄今為止所接受到的教育能讓她毫無心理壓力地將這一招用在妖獸的身上,卻無法同樣隨意地用在人的身上。
方姑娘明顯還想要湊過來,被江之月用劍攔住,不允許她靠近一步。千鈞一發之際,梁小武突然發難,卻一頭撞在突然憑空出現的金色鏟鬥上,竟然就這樣昏死過去,似乎是藥勁帶來的一鼓作氣終於失效,倒在地上不動了。
尹新舟略微舒了一口氣——對方的胸脯還在上下起伏,昏迷總比被迫殺人來的要好。
“瞧見了吧?這便是你要吃的那成仙的丹藥。”
江之月冷然道:“就是這般結果。”
事情已經鬧到了如此地步,斷然不能輕易就讓那兩名散修全身而退,對方心下也知曉這一點,大家齊齊拔出劍來。江之月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根九節鞭,帶著破風聲斜甩過去,落在地麵上就是響亮的一聲。
“霞山派這是欺人太甚了吧?”
他們惱道:“就非要趕盡殺絕?”
說是這樣說,動作卻半點不含糊,甚至在李婉和與江之月的兩人夾擊當中不落下風。尹新舟讓挖掘機重新消失,打算瞅準了機會給那兩名散修來個泰山壓頂,但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兩個散修身上的時候,一枚竹做的吹箭卻突然從刁鑽的角度襲來,穩準狠地刺進了梁小武的脖子。
很輕微地,噗地一聲。
這枚飛箭並沒有徹底殺死對方,而是像一針強心劑一樣徹底激發了他的凶性,梁小武的皮膚徹底被染得深紅,從地上猛然彈了起來,再次一爪劈在尹新舟周圍的樹幹上,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
這裏還有第三個人在,尹新舟立刻反應了過來,可環顧四周怎麽也看不到第三個人的身影。她用劍勉強抵擋著梁小武的攻擊,實在弄不明白對方為什麽就瞅準了自己,他的口腔當中留下涎水,呼吸都帶著一股腐爛的腥氣,仿佛自內而外發生什麽糟糕的改變。
“新舟師妹!”
李婉和也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且戰且回頭。
顧不得那麽多了,第二張雷符炸開亮光,濃煙彌漫的間隙,尹新舟雙手握住劍柄,向前穩穩地送了出去。
噗嗤一聲,尖銳的金屬破開血肉。
黑色的血液從傷口當中流淌出來。
梁小武左右開弓伸出雙手,狠掐在她的脖子上,而尹新舟並沒有退讓,硬是將劍又朝前送了幾寸,僵持數秒之後,那已經嚴重扭曲變形的手臂最終還是墜落了下來,不再動彈。
就在這時,林地當中泛起了一層薄霧。
霧中突然響起一聲呼哨,就像是收到了信號一般,那兩名散修也轉瞬消失在原地,一時之間,就連江之月也隻來得及連跨幾步抓住方姑娘的手腕,防止對方也連帶著被擄走。
天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既不像是尋常鳥類也不似常見動物,巨大的翅膀投下陰影,自上而下發起了攻擊。李婉和一劍破風展開麵前的一小片霧靄,從那一道狹窄的縫隙當中,尹新舟窺見了一片類似蝙蝠肉翅一般的巨大翅膀。
……是翼龍,她在心裏沒忍住罵了一句髒話——這顯而易見又是一隻妖獸,從外部輪廓上看,十分接近於自己小時候看過的那些恐龍少兒科普雜誌。
她們這裏隻有兩名天樞境和一名天璣境,在地麵上交戰尚可對付,可一旦敵人會飛,那就隻能處處掣肘。不僅如此,在場的還有方姑娘這位凡人和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來發癲的梁小武,場麵對大家而言顯得格外不利。
“……他們一開始就知道有妖獸會來?”
江之月語氣當中帶著難以置信:“不對,這裏距離山前鎮的法陣很近,陣法自有驅逐妖獸的效果,不可能會有妖獸來距離霞山這麽近的地方獵食——有人會驅獸?是剛剛那哨聲招來的!”
言語之間,隻見那生得像是翼龍一般的妖獸再次俯衝,巨大的鈣化喙猛然衝著李婉和襲擊,對方下意識舉劍阻擋,電光火石之間,她的鐵劍發出了金石交鳴一般的脆響。
“不能讓那東西繼續飛,你們有沒有什麽辦法讓它落在地上?”
尹新舟道:“哪怕隻有一瞬間也好,但凡有了那一瞬間的機會……”
她做了一個伸手向下壓的動作,江之月和李婉荷紛紛會意,前者再度祭出九節鞭,趁著妖獸向下俯衝的時候甩了上去。
李婉和也原地怒喝一聲,配合著江之月的動作進行攻擊,總算是讓巨大的身形重重砸在了地上。
挖掘機雖然目前沒辦法當挖掘機用,但如今至少也是塊金屬筋骨的壓倉石,尹新舟瞅準了機會讓挖掘機從妖獸三米高的位置出現又自由落體,一聲巨響之後,對方就被結結實實地按在了金屬履帶之下。
李婉和毫不猶豫地舉劍補刀,一擊斬落對方狹長的頭顱,於是那巨大的翅膀撲騰了兩下之後,終於不動了。
劇烈運動之後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很狼狽,為了防止現場再出什麽變故,尹新舟並未立即收回挖掘機,而是斜靠在挖鬥上休息,敦實的重量大概是將妖獸直接壓得內髒破裂,黑血不住從履帶的下方滲透出來,顯得十分惡心。
江之月還不死心,想要去追查那幾名散修的痕跡,可霧氣伴隨著妖獸的死亡而散盡,林地裏隻徒留一片交戰過後的痕跡,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究竟是從哪條路離開。
現場留給她們的全是爛攤子。
一隻種類尚不明確,但如今已經死透了的妖獸;因為吃了丹藥而發生某種不知名變異的梁小武;嚇哭了且沒有任何戰鬥力還需要她們保護的方姑娘,三件事壓在一起,已經徹底斷絕了她們繼續向下追查的可能。
尹新舟無聲歎氣。
但事情總要一件一件解決,她轉頭看向似乎已經有些嚇呆了的方姑娘,衝著對方伸出了手:“他們給了你什麽丹藥?先交予我們保管吧——你也看到了,那斷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被這樣一嚇,那姑娘也不敢再堅持,很順從地將漆黑色的藥丸交到了她的手中。
像是個乒乓球大的黑色大山楂丸,尹新舟將其收藏在自己的儲物手環裏,打算等回到霞山之後再交予仙門研究。接下來的問題是梁小武,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目前還沒有一點要醒的意思,傷口處不斷淌出黑色的血液——和那隻已經被壓得看不出形狀的妖獸類似。
這顯然不是一個好現象,黑血有著很糟糕的意味,作為這個世界的原住民,無論是江之月還是李婉和此時此刻表情都很難看。
無論是尹新舟還是李婉和對於醫學都是一竅不通,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李婉和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去負責肢解妖獸,換個“手上靈巧一些的”來對梁小武做應急處理。江之月點點頭,沒有推脫,而尹新舟則是負責爬進駕駛室裏警戒四周,隨時隨地準備給即將到來的危險再來一記泰山壓頂。
將挖掘機挪開以後,妖獸的死狀就顯得更加難以直視,李婉和倒是不畏懼這些,握著她那把闊口大劍挑挑揀揀,隨後“咦”了一聲。
“怎麽了?”
尹新舟問。
“不對勁。”
她用劍鋒將妖獸的傷口劃得更大了一些:“我沒找到裏麵的丹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