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家都是行動能力很強的人, 說“試試”的意思就等同於現在立刻馬上。
第二天一大早,張飛鶴就收到弟子們急匆匆的傳信,說是截雲台附近傳來了隆隆的異響和詭譎的閃光, 縈繞不散又持續不斷,仿佛是有人在渡雷劫一般, 一整夜都不曾停息,請他趕快過去看看情況。
開陽境的代監院打了個嗬欠,總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實際情況也確實讓人忍不住嘴角一抽。
他在截雲台找到了自己的同門師弟, 對方手持一把訓練用木劍,不知為何劍身已經變得焦黑;石砌又有陣法防護的地麵倒是還算完好, 可他的頭發卻亂糟糟地炸開,被一根發繩簡單粗暴地束著, 一改往日的鬆形鶴骨,反倒顯得狼狽極了。
張飛鶴:“……”
他瞪著對方看了幾秒鍾,隨後爆發出了一連串快活的笑聲。
“這是練的哪一出?”
他問:“該請個畫師畫下來。”
蔣鈞行把劍放下, 解釋說自己試圖將引雷術的持續時間延長。
“延長到多久?”
“半個時辰。”
“……姑且問一句, 誰讓你這麽幹的?”
“……”
張飛鶴不動聲色地在心裏啊了一聲,破案了。
根據尹新舟的說法,影響電鍍效果的兩個要素是電鍍時間和電流大小,具體來說是說電流越大電鍍速度越快, 持續時間越長電鍍鉻層越厚, 考慮到引雷術的威力電流大小絕對過剩, 那最需要調整的就是通電的持續時長。
截雲台上放了一塊石頭用來作訓練時的目標, 如今石頭上的苔蘚都已經被劈得亂糟, 稍微一碰就撲簌簌地往下掉。山中晨昏多水汽, 蔣鈞行從眉毛到衣服上都沾著露水,就聽張飛鶴問:“又是鑄新劍的事?”
於是他嗯了一聲。
應該是有這麽一種功法的——隻不過不知現在是否還留存在世上, 像是岑守溪他們起爐一般能適配那引電淬劍玄之又玄的鑄劍法。
可惜的是霞山藏書閣裏並無相關記載,薑老前輩倒是往其它門派去了信,試圖詢問是否藏有相關典籍,不過大家都沒報太大期待。
不然就幹脆自己摸索一番。
張飛鶴站在一旁圍觀了一會兒,亮閃閃的雷光簡直晃眼睛,考慮到門內其它弟子的投訴,他決定差人在這附近布個能阻隔聲音的靈陣。
前日裏尹新舟熬夜寫了個靠螢石來製備氟矽酸的方子,試圖豐富一下鍍鉻液的催化成分,可惜需要的冷凝設備和集氣裝置單靠儲物葫蘆還暫且不夠,這東西若是氣密性不佳的話會出大問題,因此隻能暫時繪了個反應設備的手稿。
通宵的結果就是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等她醒來開始“晨練”的時候岑守溪已經完成了當日的早課,他往劍閣的長桌上扔了兩個包子,對於這種歪曲的作息大加詬病:優秀的劍修往往在天色漸白的時候就會開始一日修行,勤練不輟才是保持心境的最佳途徑……
“所以我不是劍修。”
她打斷對方,打了個嗬欠後伸手去取包子:“你吃過了?”
“我早辟穀了,是蔣師兄臨走的時候說你不喜吃辟穀丹,讓我幫你留飯。”
岑守溪說:“丹藥一顆管六七天,不是方便多了?你在這兒幫忙是為霞山出力,我又不會收你的錢。”
尹新舟剛想說些“一日三餐是生活儀式感”之類的敷衍話,突然想起什麽:“他說我不喜辟穀丹?”
“是啊。”
岑守溪一點頭:“說你出山的時候都跟凡人同吃住,丹藥反倒留給別人了。”
這事兒他怎麽知道的?尹新舟心念一動:“那他人呢?”
“此時應是在截雲台,估計還在研究淬劍的法子,你若是有空也可以過去看一眼。”
對方回答:“你那個圖……我幫你留意著,若是有合適的法器再說。”
有人操心自然好,尹新舟於是叮囑道,這方子她也隻知個大概,稍有不慎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的猛毒,若是想試試看定要有自己親臨現場才行。
看吧?肯定是仙家手段,她都不裝了,岑守溪心想,表麵上仍舊鄭重其事地點頭:“那是自然。”
*
眾所周知,霞山派是由多座主峰所構成的仙門,除去一些被設了禁製的洞府以外,單純被山脈覆蓋的地方就非常廣闊。
尹新舟走在山路上,覺得自己像是被迫踏上了一座未被廣泛開發的森林公園。
她當初下山的時候是用輕身符帶來的效果速降下來的,沒想到上山的路格外蜿蜒,難怪這劍閣附近都沒什麽人來——而且蔣鈞行在的截雲台和她自己平日的住處又不是同一座山,爬上一座之後還得緊接著爬第二座。
岑守溪指路的時候隻遠遠朝著雲靄彌散的方向上伸了伸手,但望山跑死馬,真走起來實在是段夠嗆的距離,即便如今她已經能夠引氣,身體素質大幅度提升也一樣。
於是她不禁想起之前的對話:如果能夠有朝一日踏進開陽境……
真到了那一天,她該給這山路上都裝一遍索道,尹新舟咬牙切齒地想。
等趕到地方,又過大半天。
她順路還去了趟食堂,手裏拎著一包紅糖糯米餅邊走邊啃,看上去形象十分缺乏仙氣。踏進截雲台陣法範圍以後,原本還隱隱約約的聲響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夾雜著或明或暗的亮光。
更近一些之後,就能看到有七名修士圍繞在一圈,一人手中一把劍,朝看中央輪流使出引雷術,看上去仿佛在進行什麽詭異離奇的儀式。
蔣鈞行就站在這七個人當中,見她來之後視線微微一偏,但沒出聲。
尹新舟:“……??”
隻不過一日不見,這人的形象就仿佛迭代了十個版本,越發讓人不好理解。
大家的態度太嚴肅,她甚至不好意思往近處走,生怕打擾了這場儀式。好在蔣鈞行很快就宣布中場休息,這些麵貌陌生的修士們各自散開去找地方調息,甚至還有幾個多走兩步,直接到了樹蔭下去打坐——可見靈力消耗得相當厲害。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尹新舟覺得自己的好奇心要憋不住了。
“是我的主意。”
張飛鶴不知從什麽地方出現:“之前聽說你們鑄劍那邊需要持續不斷的雷電,但我和師弟嚐試了一下,發現如今的引雷術確實沒辦法達成這種要求,而真正好用的術法如今看來許是失傳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於是就決定另辟蹊徑,反正隻要能保證雷電不中斷,多叫幾個人來應該也沒關係。”
尹新舟啃餅的動作都不禁停滯了一下。
張飛鶴的這個思路其實非常好理解。如果人數足夠多且配合默契的話,確實可以實現“一個人結束施法,下一個人繼續頂上”,在這個接力賽過程中隻要交接部分沒出問題,就可以保障長時間的通電。
隻不過過程看上去讓人有些迷惑。
……這是什麽神工發電機組啊。
“新舟師妹覺得如何?”
張飛鶴抬了抬眉毛:“這次我們挑了七個好手出來,若是訓練得當的話,大概不出一個月就能將這連環招式練得純熟了。”
“……”
她覺得不怎麽樣,甚至大為震撼,但麵對這位霞山派的監院自己又不能將話說得太直白:“原本的鑄件技法應當不是這樣。”
“那該是怎樣?”
“總之肯定不需要這麽多人……”
尹新舟有些艱難地解釋——倒不是她刻意想藏私,隻是現代電鍍技術所需要的那一套設備以及設備身後的原理根本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得通的:“是用某種機關塞進鉻池裏通電,隻消留一個人在邊上看著就行了。”
那應當是煉器的產物,張飛鶴眼珠一轉:“你親眼見過?”
“隻見了一次。”
大學生實習的時候她們去的廠裏正好有類似的東西,不過專業的鍍鉻設備有一大片配套設施,自然不適用於如今這個連穩壓器都沒有的地方:“知曉大體原理,但若是讓我原樣複刻,那肯定是造不出的。”
好在他們也根本沒提這種要求,畢竟煉器和鑄劍一樣也需要靈力做基礎,要求一個引氣還要洗髓丹輔助的修士煉製那樣玄妙(至少描述得很玄妙)的法器,明眼人看了都知道是在強人所難。
張飛鶴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來霞山之前,你在什麽地方住?”
“一個叫上元的地方。”
尹新舟自從入了山門就做好了回答這種問題的準備,此時也不慌不忙拋出了一開始準備好的老家舊稱:“我原本還在念書,每日學些算學和百工之類的東西,我們那兒和這裏隔得很遠,前十幾年還從來沒聽說過世上有仙人,更別說入門修行。”
“那又為何來這裏?”
“有天我晚上熬夜,翌日上課沒撐住睡了一覺,醒來後就發現自己躺在河邊的石頭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若有辦法我還想回去呢。”
也不知仙家是否有測謊的法子,總之保險起見,尹新舟說的大部分都是真話,隻不過隱去了自己對“穿越”的猜想。張飛鶴做監院這些年,對真話假話自有一套甄別的標準,此時也隻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聽你說的,像是一方小世界。”
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1],就像是須彌芥子和儲物葫蘆的原理一樣,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確實會有修士能夠構築出一方天地,隻不過以前從未聽說過會有哪位大能在裏關些凡人進去……這聽起來不僅不正派,甚至還像是有陰謀。
而她所描述的來曆聽上去則更像是這方壺中天不知突然出了什麽問題,才將裏麵一無所知的凡人丟了出去,正巧落在了霞山附近的地界。
張飛鶴飛速思考著:印象裏青州應該沒有擅長此道的大能,難不成來自更遠的地方,離州或者震州?聽上去也不太像,離得遙遠不說,那兒還有活人剩下嗎?
尹新舟原想著編個類似於桃花源的地方,沒想到對方的思路和自己根本沒在一條線上,卻歪打正著地得出了一個能自圓的結論。兩個心懷鬼胎的人默契地中止了這個話題,轉而看向調息當中的修士們,尹新舟才發現他們中竟也有自己的熟麵孔。
接觸到視線之後,那人很顯然也認出了自己,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新舟師妹?你也來這裏?”
他說完,迅速觀察了一下站在她不遠處的張飛鶴,語氣複雜了一些:“你同內門的關係何時這樣好了?”
尹新舟:?
也沒多好吧,這不就是純純工具人之間的關係。她想了想,遂說道:“我家鄉有個好用的鑄劍法子,前些天出去散步的時候正好碰上劍閣岑師兄,看他發愁鑄劍的事,就想著幫他一把。”
陳秉臉上顯然不信。劍閣?誰都知道洗劍池在崖底,距外門弟子們的住處足足隔了半座山的距離,若不是別有用心,卯足了想要給內門留下印象的心思,散步怎麽可能一路散到這種偏僻的地方。
新的鑄劍法倒未必是假的,隻不過肯定沒有說得這麽簡單——誰知道是從哪個地方偷學來獻上去的。不然呢?不然一個剛入門沒多久的女修,哪兒來得能入內門青眼的法子?這麽多年蹉跎在山外,從凡人的手中能學來什麽有用東西。
凡人嘛,他自然很了解。蜷縮在一個又一個的護城陣法當中,短暫的壽命裏唯一能夠做到的事就是為仙門提供修行的物資,每次出山的時候都能夠獲得他們淺薄的稱讚和感激。
雖說每個修士最初也都是凡人中來的,但他們往往五六歲的時候就被遴選入山門,而出生開始的那幾年等待,在漫長的修行之路裏實在算不得什麽。
“所以這雷陣和鑄劍的法子有關?”
他沉吟著:“那倒是能說得通了。”
“……本來應該沒關,都是張監院的突發奇想。”
尹新舟心情複雜道:“我也沒想到他能用這種辦法來解決問題。”
據陳秉說,張飛鶴是直接在問道台發了個委托,誠招六個有引雷術豐富經驗的修士來共同修煉一種全新劍陣,不管成不成最後都有勳業點數可以拿,若是成了還能送些額外的丹藥做獎勵。尹新舟聽了以後隻覺得這個臨時工招聘的思路頗為耳熟,仔細一分辨,發現竟然類似於學校社團招人時候畫的大餅。
張監院這個人雖然思路跳脫且講課技巧稀爛,但勝在頭腦靈活,有時候還真能想出些出其不意的東西。反正既不用出山還有錢拿,保底收入都穩賺不賠,而且還能權當練劍,大家的態度都很熱忱。
休息片刻過後,七個人又重新圍了一個圈,按照某種既定的順序開始對著圈中心的石頭放起電來。這些天尹新舟基於電視劇對於修仙產生的美好幻想基本上已經被破壞了□□成,甚至開始覺得如果他們能像軍訓一樣喊口號的話,說不定可以切換得更加自然。
但倘若加上口號,整個過程就會顯得更加微妙——且不說一群鬆形鶴骨的修士一起喊著一二三四像不像樣,電鍍的過程可是要持續半個時辰,將這種古怪做法長時間堅持下去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修真界的行為藝術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樂,忍不住小聲笑了一下,持著劍的蔣鈞行略微一偏頭,啪嚓一聲,手中的木劍被崩碎了一個裂縫。
神工發電機組不得不暫時停止了運轉。
“可惜就是現在大家配合還不夠默契。”
張飛鶴站在一旁評價:“而且實在有點費劍。”
要是這種鑄劍法流傳開來的話,說不定還有點費人……尹新舟在心裏腹誹著補充,每個人持續十秒鍾,電鍍半個時辰也就是一小時,算下來一共要輪替八輪以上,這一整個流程裏要做到令行禁止不能出錯,按照軍訓的強度怎麽說也得訓上小半個月。
“他一向如此嗎?”
尹新舟有些不理解:“之前出山的時候劍就用壞過兩把。”
要是每個人都保持著這種消耗強度,霞山若沒有鐵礦就說不過去了。
“一般來說,修為到了那種程度的劍修都要用與普通兵器材質不同的本命劍。”
張飛鶴說:“但他的情況不太一樣,本命劍並沒有完全被煉化,所以劍招施展出來有反噬自身的危險,大多數時候都在拿普通兵器對付著用。”
然而尋常武器又不太能承受玉衡境的鋒銳靈力,最後的結果就是更新換代及為頻繁。
“你怎麽看?”
張飛鶴盯著遠處重新繞成一圈的修士們,不動聲色地問。
還能怎麽看?尹新舟感到一絲莫名,她對仙家事向來了解不是很多,隻覺得是當下金屬冶煉技巧不到位:“那估計是之前的劍鋒處力學性能不均勻導致的,若是如今的這個鑄劍的手段能大成,說不定就不會再有這種情況了。”
原以為會聽到關於本命劍的揣測,順勢從話題當中將對方的來曆推斷一二,沒想到這姑娘竟然還真將話題拐回了鑄劍上。
“聽見了嗎?”
張飛鶴直接拔高音量朝著遠處說:“她說要幫你鑄不會碎的劍。”
七雙眼睛齊刷刷地掃過來,尹新舟猝不及防被調侃,腦袋上幾乎要冒出實質性的問號。
好在張飛鶴看上去也隻是在口嗨,他誇張地擺了擺手,解釋道:“對於劍修而言,劍就像是自己的第二條命一般重要,鑄本命劍是再造之恩,像你這樣……也合該受個大禮。”
尹新舟從語氣裏也聽出對方是在開玩笑,隻道大禮就免了,不如折成錢物直接現場結清來得好。張飛鶴當然言好,兩人你來我往禮貌推讓幾回合,就見蔣鈞行幹脆連劍都不拿了,折了根樹枝站在七人當中,你一下我一下對著石頭放電。
鍍鉻液的製作流程複雜且成本不低,在他們配合默契之前,尚不能對那一池子的勞動成果動手腳——岑守溪將其看得十分寶貝,專門清出一個儲藏室用來放它,未經允許誰也莫想亂碰。
陳秉雖然多有抱怨,但真的要他去參與訓練時態度倒也足夠專注,尹新舟站在一旁圍觀了幾圈,如果不算蔣鈞行的劍突然出問題,他是這些修士當中出錯最少的那一個。
看來這些人還真的有望能解決問題——這麽一想,她的心情就頗覺惆悵。
仙人壽命長久,相較而言,凡人的一生乏味且轉瞬即逝,仙門內外幾乎被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許正因為如此,相較於“用機器來解決問題”,大家的思路都頗為直接,下意識的選擇就是選擇靠人解決。
比如後世即便是欠發達地區也很常見的土高爐,在這裏會直接被“靈力引火”替代,若是溫度達不到標準,那定然不是高爐的問題,而是應該從鑄劍者自身身上反思:修為太低,靈力不夠凝練精粹,手法不熟練……諸如此類,總之靠硬卷自己就能成事。
“電鍍術”也是同理,蔣鈞行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練出一身能憑劍引電的技藝,而如今雖然在形式上有了更改和妥協,但也隻是將一個人變成了七個人,本質上並無多少不同。
學生時代看劇的時候尹新舟一直都有懷疑,為什麽仙人的世界看上去總是那樣原始,鮮少見到現代社會當中的便利,即便他們壽命恒長精力旺盛,甚至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不需要吃飯。
而如今她似乎隱隱約約摸到了那個答案:因為仙人可以日行千裏,所以無需在意道路交通;因為淬了靈力的武器一劍能斬開岩石,就沒必要鑽研更複雜的開采技術。
新技術的出現往往是由於迫切的需求,就像是冷戰時期的技術爆發一樣,而倘若“修成真仙”就能解決90%以上的問題,一旦麵臨的絕大多數困境都有成熟的唯一解,那麽——
所有人,所有生產力,所有產業鏈,乃至所有的潛在思維模式都前仆後繼奔向那和最終答案,似乎也不那麽令人意外。
不過這個方法還是過於費人,並且很難普及……尹新舟摸著下巴,一邊圍觀一邊思考著是否還有更加優化的途徑。
她看了看四周,截雲台的地麵平整,看上去像是沒有縫隙的一整塊,觸感幾乎要媲美瓷磚。據說這裏是被不知多少年前的一位同門一劍劈開的,磅礴的劍氣將山巔削平,最終就形成了這樣一片方便弟子們練劍演武的地方。
……這幾乎稱得上是改天換地的力量,若是修煉最終能練到這種程度,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思路會集中在靠提升修為來解決問題。
按照岑守溪的說法,隨著年月推移,截雲台還進行過多次修繕,在周圍布下了防止地麵損壞的強化法陣,足以承受高境修士所帶來的影響——或許也正是如此,這群人為成一片用引雷術劈了半天,也隻是用作目標標記的石頭有些發焦,而平整的地麵並未受太多影響。
等等,法陣,尹新舟左手握拳敲右手手掌——岑老先生曾說過算學和陣法息息相關,而張飛鶴那堂過於飄忽的符咒課裏也提到過多張符咒可以聯合在一起構築起簡易的陣法效果,她自己又真的親眼見過引雷符的效果……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想辦法。
思及這裏,她立刻就想要再下山,結果剛走沒幾步就看見截雲台附近滾滾翻湧的雲靄,之前爬山的疲憊一下子就反撲了上來。
尹新舟:“……”
是什麽境界才能禦劍來著?難道在這之前想去什麽地方都要先爬山嗎……不過看起來剩下的人似乎也都是一副翻山越嶺家常便飯的模樣,感到不適的好像隻有自己。
此時七人發電隊伍又一次卡殼,有人因為靈力走岔猛然咳嗽起來,表情看上去頗為痛苦,於是大家隻能宣布今天的修煉到此結束。尹新舟走過去幾步,對著正在活動手腕的蔣鈞行開口:“我還有些別的想法想要同徐師兄來探討,若是能成的話,興許還能幫上你們些忙。”
“徐望?”
蔣鈞行問。
“我也就隻認識這一位徐師兄。”
尹新舟點點頭:“符術上的事,想討教一二。”
說完,她又有些尷尬地問:“你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嗎?”
蔣鈞行想了想,說了個地名,看尹新舟一副很迷茫完全沒去過的表情,又說:“我可以送你去一趟。”
“啊這,是不是太麻煩了。”
她脫口而出。
蔣鈞行多看了她一眼:“無妨。你此行既是為了要鑄劍,那便是霞山的大事,新劍於我有益,幫你的忙是情理之中。”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再拒絕就顯得很怪了。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開始向山下走去。
截雲台的石板路修得還算不錯,四周林地茂密,都栽著些常見的藥用植物,尹新舟甚至還從中辨認出了桂樹——說不定食堂燉肉的時候也會時不時來這裏薅上一兩片葉子。尹新舟邊走邊沒話找話:“聽岑師兄說,你昨夜開始就在這兒練引雷術,直到現在未曾好好歇息,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嗎?”
“……修為到了玉衡境之後,不是特別需要睡覺。”
蔣鈞行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很久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還在腦海當中斟酌了一下回答:“辟穀之後就是不寐,一日之內保持清醒的時段可以逐漸變長,隻消很短的歇息時間便足夠。”
尹新舟:?
所以原來熬夜可以修仙是真的。
隻不過不是因果關係,而是遞進關係。
又過了一會兒,蔣鈞行突然開口:“你之前同師兄說過的話,我都聽到了。”
“什麽?”
尹新舟一愣。
“那個叫上元的地方,還有你告知他的來路。”
蔣鈞行看到對方臉色微變,補充道:“我的耳力比旁人要好些,他們還不知道。”
哦……尹新舟甩了甩手腕,對方的態度這般鄭重,反倒讓她不太好意思說當時的交流內容半真半假,而且充斥著張飛鶴的胡思亂想,隻能隱晦表態:“張監院想法實在是有些……跳脫,其實情況倒並沒有他想的那樣糟。”
來到這個世界這麽久,尹新舟還從未與別人聊過自己故鄉的事,此時不禁語氣輕鬆地多說了兩句:“我們那兒的許多人要一直念書念到二十多歲,這鑄劍的法子就是學校的先生講的,若是多讀幾年估計還能聽更多,可惜不知道為何來到了這地方。”
蔣鈞行的心情頓時十分複雜:“你想回去?”
“若是有法子的話自然是想的,有安穩的地方不待,何必要住在到處都是妖獸的地界裏。”
尹新舟道:“我曾聽話本裏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就有機會踏破此方世界,到別的地方去,這是不是真的?”
“……”
他突然覺得有些難以作答:“或許吧,隻是我與師兄的修行都不太夠,等掌門師傅出關以後我可以幫你問一問。”
“哈,不必了。”
尹新舟聳肩:“若是練到開陽境都不夠,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以後才行,我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好了。”
於是蔣鈞行沉默著注視麵前的女修,對方甩著袖子一步步走下青石板路,似乎對自己的處境還一無所知。他曾經見識過那種小世界——以前有丹修用乾坤壺作靈田,那裏麵像是個精致的小院,各種各樣的靈植藥草鬱鬱蔥蔥,端得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可這樣的庭院也一眼望得到盡頭,大多數的乾坤壺皆是如此,很難想象倘若有活生生的人生活在裏麵,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從識字開始學算學”,對仙門和大荒一無所知,甚至對妖獸的了解都極為有限,一切的證據都指向了師兄的推斷。
如若不是一方被精心雕琢的小世界,一個早早準備好的金絲鳥籠,哪裏有讓凡人這樣學習的地方?雖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懷著怎樣的意圖……而這對生活在箱庭當中的當事人來說絕對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而她竟然還想回去。
蔣鈞行實在說不出口,這種情況的最大可能就是原本的那方小世界出了什麽變故,又或者是締造小世界的那位大能力量終於無以為繼,平衡崩隕而致。
——總而言之,根本不存在回去的方法。
“無妨,霞山有師祖留下的大陣護法,你留在這裏也算衣食無憂,繼續修行下去不會比原本的來出差。”
最後他如此說道:“你既為霞山派弟子,自然也會蒙受門派的護佑。”
這大概已經是這個人表達能力的極限了,然而尹新舟並沒有get到此間深意,隻覺得這種狀態更像是領導在給自己畫餅——你既然加入了這個公司就會享有公司的一切員工福利待遇,以後一定要好好努力成為一名合格的打工人……
她很敷衍地點頭:我知道,我日後一定好好修煉,爭取快點提升修為,來為門派做事。
蔣鈞行:“……”
他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算了。
*
徐望在大半夜被拍門喊起來之後,整個人的表情都很迷茫。
看來正常仙人也不是不需要睡眠,尹新舟在心裏想。
來客的組合很奇怪,徐望眨巴著眼睛,聽著尹新舟三言兩語將來意闡述清楚,感到十分惶恐:“我的符術也就那麽回事!你又不是沒見過,畫符倒是沒問題,想要讓我改做新的,那可真是太為難我了——”
“沒關係,我現在就是需要基礎。”
尹新舟打斷了對方的話:“而且我也隻認識你一名符修,若是徐師兄不肯幫忙的話,我怕是再找不到其他人了。”
最後打動徐望的是這件事情的豐厚收益。如果鑄劍法真的能大成,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可以從中攫取一部分利益,而他作為關鍵陣法的參與者能從中撈到的勳業定然隻多不少,新舟師妹肯在這個時候想到自己,將這種肥缺分予一部分,已經算得上是重視大家之前的交情。
不破不立,好的機緣若是不抓住誰知道下次會等到什麽時候。徐望當即打定了主意,衝著二人一拱手:“既然師妹如此寄予厚望,我自然要竭盡全力。”
如果硬要將複數這門艱深的學問總結出三要素來,那麽大體可以歸結於文字本身、文字的排列形式以及寫符所消耗的靈力。
按照張飛鶴的說法,最初的文字擁有引動天地的力量,而將這些文字以合理的形式排列在符紙之上,就逐漸形成了當世常見的符咒結構。
如今大家所常見的符咒大都是“久經考驗”的組合,如果按照中醫的邏輯來解釋,就是經曆一代代整合所形成的“經方”。
而倘若想要脫離“經方”開始獨立畫符,耗心耗力不說,產生的結果也未必能盡人意,更有甚者還有誤傷自己的可能——一個符修最基本的素養就是“敬惜字紙”,寫壞了的符咒要集中燒掉,防止不小心放在什麽地方而造成麻煩。
“以前就有過因為亂放引火符而引發火災的情況。”
徐望解釋道:“那位修士寫了一半,因為靈力走岔就將符紙團了團扔在房後,沒過多久又接了出山的任務,等回來的時候房子已經燒得不剩下什麽了。”
尹新舟:“……”
“耽擱了自己不說,還險些燎到附近生長的靈植,最後不但要回來領罰還得寫悔過書,那文章在門內的議事廳裏掛了好幾年呢,費了很大功夫才贖回去。”
在進行了有慘痛先例的安全教育之後,徐望在桌上排開一疊黃紙,連畫了三張與降雷有關的符咒。這三張都是引雷符及其變種,一張尹新舟之前見過,能夠憑付在劍上使用,一張能用作陷阱提前布置,還有一張裏麵隻注入了極少的靈力,想要使用的話需要現場激活,不然平日裏近乎於一張廢紙。
尹新舟將這三張符紙的模樣一一記在心裏,那一長串的複雜名字被拋之腦後,她依照著用途分別起了新的代號:武器附魔,地|雷和觸發式手|雷。
拋去和常見繁體字截然不同的奇異文字不說,單純從圖像識別的角度來講,這三張符咒的主體結構其實都非常相似。一個經曆過複雜字體變形的“雷”字排列在最中央,周圍以不同角度和大小限定著一係列的字符,尹新舟懷疑這是對這張符紙的描述性詞匯。
“你這裏有書嗎?”
她問:“每個字代表什麽含義的對照表。”
“書倒是有,不過新舟師妹可別抱太大希望,那書裏的描述和實際符紙的寫法根本不是一回事,早就有人試過了,結果看也看不懂。”
徐望回到房間裏一通翻找,很快拿著一本薄薄的線裝小冊子出來:“你看,就是這本,藏書閣裏翻印了許多,每個人都可以借來看,但都覺得太過晦澀難以讀懂。”
“先看看再說。”
尹新舟接過來,隨口道:“反正我連《引氣入門》看著都吃力,所有難度的資料對我來說都一樣。”
徐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是擔憂了幾分。
這本書的編者據說是位已經隕落了的大能,距今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曆史。逝者長已矣,書的內容倒是一字未動過,屬於各大門派的藏書閣均有收藏的通行教本。
尹新舟將書翻開,看著滿滿當當的繁體文言小字,歎了口氣。
——通行教本都如此詰屈聱牙,以如今青州普遍的受教育水平,遍地都是使用經方的符修也很容易理解。
蔣鈞行在將人送到之後就自覺任務結束,告了聲別之後迅速消失,隻留下他們二人在附近的八角亭裏“攻讀”這份傳承數百年的資料。好在仙人的生活作息往往十分紊亂,亭廊當中除了他們二人以外還有不少人在這裏挑燈夜讀,或者幹脆支個攤子在畫畫,看上去十分有藝術氛圍。
於是尹新舟就著燈繼續讀下去,邊看邊對照手中的那三張符紙,最後緩緩皺起眉來。
“怎樣?”
徐望說:“我就說吧,大家都看不太懂。”
“不——”
尹新舟搖了搖頭,語氣當中有明顯的遲疑:“或許,可能……”
她對書中有些複雜的文言仍舊一知半解,可每一章節後舉出的案例倒是頗有些麵熟,興許自己一開始開玩笑的那句“少兒編程”並沒有出錯,至少沒有完全出錯。
——這種符咒或許擁有一種完備的邏輯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