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岑守溪的第一反應是,她在吹牛。

他從小立誌以鑄劍之法入道,跟隨薑老前輩修習多年,渾厚的靈力引火能夠形成足以熔融鋼鐵的高溫,這是多年如一日的修煉所打下的牢固根基,絕不可能被一個剛剛入山門的天樞境所輕易突破。

可麵前這位女修的表情卻平靜且從容,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話。

“你打算怎麽做?”

他不禁追問:“你從何學來仙門的鑄劍法?”

“並非仙門技法,隻不過是凡間的手藝。”

尹新舟誠懇回答:“我大概有七八成把握,未必能一口氣就做到完美,到時候興許還要借助岑師兄的經驗,通力合作才能將這個方法完善起來。”

凡間手藝?岑守溪和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默不作聲的蔣鈞行都在心裏暗暗吃了一驚,他們很少主動去了解凡間事,對於山門外的興衰變遷,大多數修士投注的關注都非常有限。

興許在他們注視不到的地方,凡間真的催生出了什麽精良的鑄劍技藝?岑守溪態度將信將疑,但畢竟就算答應了對方自己也不吃虧,於是沒怎麽猶豫就先應了下來:“若是真如新舟師妹所說,那我就算尋遍了能找到的好材料,也會為師妹傾盡全力打一把好劍。”

“……也不必這般奢侈,我的劍法如何自己心中有數,別糟蹋了好東西。”

尹新舟連連擺手,和對方禮貌推讓一回合:“做個輕巧一些我能用方便的就好。”

那是自然,岑守溪拍著胸口保證,若真能成事,自然全聽師妹吩咐。

之後,尹新舟要求再去仔細看一看庫房裏儲存的鑄劍材料。這些儲備物資多是從凡間各處運來,種類豐富繁多,從各色鐵礦石到精碳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些矽酸鹽和閃鋅礦之類的材料。

她在其中翻找了一通,因為種類過於繁多而迅速放棄,直接詢問岑守溪道:“你這裏有沒有一種深紅色的斜方晶寶石?或者泛黑卻有結晶斷麵的硬脆礦石,這種礦石周圍經常能發現橄欖石……”

“寶石有,礦石也有,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要的那種。”

她的描述實在有些籠統,岑守溪幹脆從庫房深處拖出了好幾個大筐,裏麵裝了些開采出來形形色色的礦石:“這些都是你說的黑色礦。”

尹新舟粗略翻了一下,從中挑選了兩筐作為目標,打算接下來用排除法來一一測試,如果能夠順利獲得鉻鐵礦的話,通過和硫酸的反應,就能夠進一步製備出現代工藝表麵鍍鉻的基礎材料——鉻酐。

簡單來說,她為霞山劍所選定的全新工業路線就是,表麵鍍鉻。

鉻是一種具有極高硬度的材質,單獨用來鑄劍的話會因為材質過脆而不便使用,但倘若將其作為一種表麵塗層,就能夠極大提高武器的硬度、耐磨性和耐腐蝕性。在現代社會當中,表麵鍍鉻已經是航空材料常見的表處手段,而這種精湛的“凡間技藝”如今還尚未起步。

想要實現金屬表麵鍍鉻,首先就要獲取鉻酐。

除去最基礎的鉻鐵礦外,製備鉻酐的另一個主要材料是硫酸,古稱綠礬油,靠硫酸亞鐵鍛燒就能獲取,屬於煉丹領域的常見耗材,門派內甚至還有現成的——直到這時候尹新舟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霞山門內竟然還有煉丹的地方。

“霞山內也有丹修,隻不過數量極少,煉丹並非是我門所長。”

岑守溪解釋道:“門內也隻會一些基礎丹方,稍有複雜就得去外麵采買,不過別的門派也沒咱們這邊鑄劍精湛,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嘛。”

“無妨,隻要能弄來綠礬油就行。”

尹新舟並不在乎這些細節:“之後還有許多步驟需要守溪師兄鼎力相助才行,這段時間估計要多有叨擾了。”

“當然沒問題!”

雖然對尹新舟的實力仍有懷疑,但岑守溪並未表現出絲毫異樣:“但憑新舟師妹指點。”

二人迅速敲定好了接下來的分工,蔣鈞行站在一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這就已經到了稱呼“守溪師兄”的程度了嗎?他忍不住想,他們明明才隻見了第一麵。

而他知道更多秘密,奇異的本命法寶,不知從何而來的推演技術,還有和自己一般飛不起來的紙鶴。

*

當夜,尹新舟幹脆宿在了劍閣,近距離觀摩學習霞山派的鑄劍技巧。

岑守溪並沒有藏私的意思,實在是因為,這鑄劍一脈用的全是苦功夫,單憑眼睛看根本學不走什麽。

先就說冶煉金屬所需要的高溫內火,這種溫度需要引火訣催動,根據金屬的不同狀態來調整溫度變化,整個過程全憑個人經驗和靈力支持,修為越高就越是從容。其次還有鍛劍的手藝,雖然大部分重複工作是由木人代勞,但作為鑄劍師也需要在過程當中不斷進行調整,力求將武器控製在最佳狀態。

更別說之後的洗煉,淬火,打磨,開刃,每一個步驟都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用於練習,其中天賦和耐性兼而有之,要不然這麽多年來薑老先生也不至於隻收了自己一個人做親傳。

尹新舟好奇地跟在身後旁觀,不時發出驚歎聲,沒想到古法鑄劍也有這麽多的門道,幾乎已經達到了當前工業水平所能做到的極致。

她原本還想在合金冶煉上下些功夫,將大學《工程材料》的知識撿起來造點合金鋼,沒想到仙門鑄劍早就已經摻進了妖獸骨骼和丹核粉末之類超越認知範圍的材料,貿然在這個複雜領域動手說不定還會起到反效果。

更重要的是,摻了鉻的合金結構鋼需要1600度以上的冶煉溫度,這種級別靠土法高爐煉鐵幾乎不可能實現,而在這個修真丿世界裏想要弄來等離子爐……尹新舟歎了口氣。

所以還是要從表麵處理方向上想辦法。

第一步是將現存的那些鉻鐵礦全部粉碎,製作成適合反應的小顆粒,將它們與純堿和石灰石混合加熱。尹新舟沒什麽辨別石頭的能力,幹脆按量取勝,將兩筐疑似鉻鐵礦的礦物分了兩組,祈禱其中有哪一組能夠進展順利。

單這一步就耗費了好幾個小時,其中還包括了讓岑守溪代為加熱的功夫。仙門內純堿的庫存不多,翻遍了倉庫也就找到一丁點,好在岑仙長表示如有必要可以將耗材填進門派內的采買清單裏,材料供應一月一次,道是鑄劍的新配方便可通融。

兩個木人揮舞著榔頭將鍛劍室砸得滿是粉塵,尹新舟用袖管掩麵咳嗽了兩聲,轉身才驚覺在場的竟然還有第三個人——剛剛那般塵土飛揚碎石屑滿屋子的情況,蔣鈞行居然一直都沒走。

頂著她“你怎麽還在這裏”的表情,蔣鈞行的反應十分泰然:“我來這裏試劍,了解鑄劍的過程自然也是必要環節之一。”

說完,他還多補充了半句:“更何況,倘若你二人遇到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我還可以代為斡旋。”

岑守溪的表情就像是太陽從西邊升了起來——“斡旋”這個詞向來和蔣鈞行不搭邊,霞山內門的那一批弟子裏,若要論起舌燦蓮花的功夫,眼前這人無論如何也排不上號。

但尹新舟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接下來的工程量還很大,能幫忙的工具人越多越好。

焙燒之後的產物加水稀釋,再摻入綠礬油,調節混合物的酸堿度。如今自然不可能指望有什麽精確的酸堿指示試紙存在,尹新舟猶豫了一下,向他們兩個人打聽霞山有沒有什麽繡球花或者牽牛花之類的植物。

蔣鈞行:?

剛剛才誇下海口說能幫上忙的玉衡修士陷入了沉思。

幾分鍾後,他提起自己的那把本命劍,幾個縱躍就消失在了洗劍池的峽穀當中。

看著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岑守溪張了張嘴,感到十分費解:“新舟師妹,他是不是不知道我可以遣門內的其它弟子來幫忙?畢竟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支點靈石出來……”

摘花這種事,就連總角年齡的孩童都能輕易辦妥。

“大概他真的很想看到新劍吧。”

尹新舟也跟著感歎:“真敬業啊。”

翌日,張飛鶴收到傳信,說門內的藥園禁製被觸動,像是連夜進了賊,卻沒有丟失任何東西。他縮地成寸急趕過去,最後哭笑不得地發現是有人監守自盜。

“之前從未發現你對靈植感興趣。”

他挑起眉毛:“而且你要什麽不能直接來藥庫領用,還需從這地裏去薅?”

隨後定睛一看,對方手裏倒確是確有幾株開小花的藤蔓植物,提在手中顯得非常寒磣,估計是從藥園邊邊角角的田壟上薅下來的,根本不算什麽靈植。

蔣鈞行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是為了煉製新劍而幫忙,但迄今的常識又讓人根本想像不出來牽牛花和鑄劍之間究竟能有什麽聯係——就連喝醉酒的人都編不出這種話,得吃點毒蘑菇才行。

他到底是為什麽答應要做這種事……

於是張飛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門師弟表情幾度變幻,最後憋出來一句話:“拿去送人。”

張飛鶴:“……?!”

他現在隻想把閉關當中的掌門師父都薅出來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