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近八月下旬, 盛夏尚未結束。

清晨的風已帶了一絲涼爽之意。

曲榛照舊踩著點到車間,沙發上沒人,混球也不在。自從車間做了小組的基地, 周溯就沒在樓下睡過。

這會兒他應該還沒起床。

她像往常一樣, 完善車架的設計, 忙完再抬頭已經九點了, 林亦豪和周粥還沒過來。

許枳風這幾天不在。

因為快開學了車隊裏有點忙, 再加上後天要去參加聯合聚會, 他這兩天便留在車隊加班。

她趴著桌上休息了會兒, 樓梯上有了動靜。

是慢吞吞下樓的動靜, 步子很輕, 沒什麽規律,伴隨著咚的一聲跳躍,是混球迷迷糊糊地跳下樓梯。

小貓咪蹲在樓梯上掃視一圈, 精準地跳到曲榛懷裏。

曲榛下意識接住貓, 仰起臉看下樓的男生。

他像是剛睡醒, 頭發被揉得亂糟糟的, 碎發遮住漆黑的眼睛,白淨的臉年輕而朝氣。

“怎麽過來了?”

周溯嗓音微沙,隨手撥開碎發, 露出清晰的眉眼。

曲榛怔了下,看他走下樓梯, 俯身拿了瓶礦泉水, 擰開瓶蓋, 仰起頭喝了小半瓶。

突起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他很瘦, 喉結很明顯,脖子的線條幹淨利落。

周溯喝完水, 看女孩子明顯在走神的模樣,提醒道:“不是給他們放了三天假?”

曲榛想起來了,因為聯合聚會的事她在群裏說休息三天,難怪一早上都沒人過來。

她忙著改設計稿都改暈了,一早起床就想著過來和大家討論。

“忙、忙忘了。”曲榛回過神,看了眼電腦上的模型,“做完再、再回去吧。會、會打擾你嗎?”

“不會。”

周溯進浴室簡單洗了個澡,出來時帶著微涼的水汽,淡淡的檸檬海鹽味清爽好聞。

他看了眼擼貓擼得認真的曲榛,“吃早飯了嗎?”

曲榛搖頭,她一路上都在想賽車的事,還差點兒走錯路口,完全把吃早飯的事丟到腦後了。

周溯:“坐會兒。”

他簡單說了句話,拿起滑板出門了。

曲榛給混球換了個水,倒了貓糧,便蹲在一邊看著小貓咪埋頭吃飯,思緒又飄遠了。

明年他就要走了。

他會變回那個萬眾矚目的F1賽車手周溯,變回在賽場上意氣風發、勢如破竹的少年。

原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這麽遠。

這段時間像夢一樣啊,曲榛想。

她戳戳小貓頭,小聲嘀咕:“你也會,走嗎?”

小貓咪吃得專心,隻晃了晃尾巴當做回應。

周溯拎著滿手的早飯回來,七八個袋子放在曲榛麵前,讓人挑花了眼。

“那、那麽多?”她驚愕道。

他是不吃這些的,不會都讓她吃吧?

周溯瞥她一眼,“挑喜歡的,剩下的讓小顧吃。”

曲榛鬆了口氣,拎出一袋生煎和雞蛋餅,又拿了一杯豆漿,自顧自地吃起早飯。

沒一會兒,小顧果然來了。

他看到有早飯吃眼睛都亮了,幫著曲榛把剩下的東西一掃而空。

三人各忙各的,混球挨個撩一遍,最後往曲榛腿上一蹲就不動了,選了個心最軟又香香的女孩子。

Hurricane車隊。

許枳風開了一上午的會,結束後沉沉吐出一口氣,這個賽季尚未結束,下個賽季的工作便接踵而來。

喬如煙核對完文件,看他疲憊的模樣,打趣道:“車隊的工作都忙不過來了,參加比賽倒是挺來勁兒?”

許枳風笑笑:“和她在一起不累。”

喬如煙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無語道:“你也就占了那次幫了她的便宜,不然小榛果能離你多遠就離多遠。”

許枳風微頓:“哪次?”

喬如煙翻白眼,“你不至於吧?當然是賽車俱樂部那次,人家可是對你一見鍾情才來我們車隊的。這都能忘?”

她氣哼了聲,關門走了。

許枳風停在原地,思緒有點亂。

他站了一會兒,整理好狀態,神情平靜地離開車隊,獨自駕車去了賽車俱樂部。

從他到俱樂部,再核對時間找到監控,不過一小時。

短短一小時,將這半年的時光輕易擊碎。她看向他閃閃發光的眼睛,漂亮溫軟的笑,走馬燈一般閃過。

如夢似幻,一枕黃粱。

如今,夢醒了。

許枳風一個人在頂層坐了很久,久到夜深。天際繁星閃爍,唯獨沒有一顆屬於他。

那顆隻為他而亮的星星,不是他的。

是阿溯的。

許枳風抵著額,痛苦而茫然,他真的能從名為“周溯”的魔咒中走出來嗎,真的能隻做“許枳風”嗎?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他才能做一陣風。

再也不去追逐周溯。

這一晚,許枳風沒有出現。

周溯獨自送曲榛回店裏,路上兩人慢悠悠地報著車的型號,轉過幾個彎,頭頂的月亮還在。

-

兩天後,車行開了輛房車去這次的聯合聚會,地點在東川嘉年華賽場,時間兩天一夜。

車裏曲榛小組一共五人。

小顧本來也想來湊熱鬧,可惜車行太忙,他走不開。

林亦豪實時播報消息:“這次來的隊伍還挺多,不止有我們東川的,其他地方也有隊伍過來湊熱鬧,人估計會爆滿。溯神,你到時候晚點兒下車吧?我怕你被人圍了。”

玻璃窗映出男生冷淡的側臉,他“嗯”了聲,咬碎嘴裏的糖。

清涼的薄荷味勾得人有些饞。

邊上三人正在玩兒鬥地主。

曲榛把把都抽到地主,一個人打許枳風和周粥。別說,小姑娘腦子好使的不得了,唯一的弱點是情緒都寫在臉上。

許枳風采取的策略是讓周粥先走,他留下來打曲榛。

兩人都隻剩下三張牌,走單還是走雙?

曲榛瞧一眼許枳風,他一副春風拂麵的模樣,一點兒情緒變化都看不出來,她抿抿唇,糾結牌麵。

剛剛忘記算許枳風的牌了。

她猶豫地把手指放到單張上,忽然聽到“哢嚓”兩聲響。

是周溯咬碎了嘴裏的糖。

曲榛下意識看許枳風,見他輕眯了下眼,立即移動手指,把對子先出了,留下單張。

果然,他跟不了,輸了。

她忍不住笑起來,頰邊露出小梨渦。

許枳風慢條斯理地理著牌,斜眼瞧周溯,向來溫和的語氣竟帶了一絲挑釁:“阿溯,來一局?”

周溯回望,淡聲道:“可以。”

周粥看看兩人,立即舉手:“我退出,你們玩兒。”

林亦豪給她丟了個“上道”的眼神。這陣子下來,他們再看不出這三個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就是傻子。

但傻子也不是沒有。

林亦豪對著曲榛一無所覺的臉歎了口氣。

好消息,同時有兩個有顏有錢的大帥哥在追曲榛;壞消息,曲榛心裏隻有賽車。

也挺好,讓他們打去吧。

周溯和許枳風劍拔弩張,曲榛倒是挺開心的,每回輕輕鬆鬆地把自己的牌一出,看著兩個人打架。

直到她又變成地主。

周溯和許枳風一改剛才的針鋒相對,兩人撞了下拳,默契十足,一副要把她打得落花流水的樣子。

曲榛:“……”

救命,她不想玩了。

好在這樣的折磨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們抵達了嘉年華賽場。

曲榛就跟混球似的,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溜了下車,還心有餘悸地往後看了眼,離兩個人遠遠的。

林亦豪悶聲笑:“兩位學長,小心把人惹毛了。”

許枳風施施然道:“阿溯,對待女孩子這麽冷著張臉可不行,小榛果都不理我們了。”

周溯:“剛才下狠手的不是你?”

許枳風:“你也不差。”

周溯:“嘖。”

周粥聽得頭皮發麻,連忙拉著林亦豪遠離戰場,

各個學校的參賽隊伍陸續到了,曲榛小組去了東川大學的營地,她一露麵,無數視線從四麵八方看來。

有人是在看這位傳說中的“改車大神”。

有人是在找周溯的影蹤。

曲榛戴著帽子,學著周溯無視這些視線,小組的社交活動由許枳風和林亦豪負責。

她和周粥去看分給她們的帳篷。

小組五個人,分了兩個營地帳篷。

男生有三個人,帳篷稍微擠一點,裏麵擺著三張床,再加上一點不大不小的活動空間。

女生兩個人,帳篷便顯得寬敞,有兩張床和簡單的梳妝台。

曲榛放好行李,大致掃了一圈,各個參賽隊伍裏都有女生,人數還不少,她見了挺開心的。

“你笑什麽?”

周粥湊過來,往外看熱鬧。

曲榛抿唇笑道:“心情好。”

周粥也笑道:“是挺開心的,我在社團從來沒參加過這麽多人的活動,感覺能學到很多。”

在小組裏最努力的是周粥。

對這一行,她之前隻是興趣愛好,真正開始深入了解是加入社團後,再到機緣巧合加入曲榛的小組。

她試過投別人的小組,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

隻有曲榛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

“曲榛,謝謝你。”

周粥忽然用力抱了她一下。

曲榛愣了下,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不用謝。”她笑眯眯地應。

各個參賽隊伍陸陸續續到來,轉眼就是中午。

周溯一直在車上沒下來,陳豫昊提前給他準備了午飯放在房車冰箱裏,他在車裏樂得清靜。

下午,許枳風和林亦豪興致勃勃地去參加了越野賽。

這是舉辦方提前準備的活動,除了越野賽,還有漂移賽、夜賽等,各類活動數不勝數。

像一場盛大的夏日宴會。

曲榛和周粥也認識了幾個參賽隊伍,周粥挺會說話,曲榛說兩三個字裝高冷,搭配起來居然很和諧。

曲榛站在熱鬧的人群中,看見一張張興奮的笑臉,陽光下這些年輕的麵龐上沾滿汗水。

他們盡情地在這裏享受夏日。

她忽然回頭,遙遙望著停車場。

那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安靜凋零,無人光顧。

曲榛輕捏了下周粥的手,對她指了指停車場的方向,周粥似懂非懂,表示了解。

曲榛脫離人群,像不洄遊的魚,往相反的地方去。

她的身體似乎變成了氣球,充盈、鼓漲,不由她控製地朝前飛去,遠離生機勃勃的人群。

再越過低空,飛往寂靜地。

到了房車門口,她急促地喘著氣,因奔跑心跳加速。

她慢慢平緩著呼吸,然後敲響他的門。

稍許,門從裏麵打開。

她抬起頭。

周溯垂眼,靜靜地注視著她的臉,深黑色的眼睛裏浮起淡淡的笑意,驅散冷漠。

他側開身,“上來。”

房車裏冷氣很足,安靜舒適,和外麵完全是兩個世界。

曲榛來的時候隻憑著直覺行事,真上了車,和周溯單獨坐在一起,反而有些手足無措。

她是幹什麽來的?說點什麽?

路上完全沒想。

周溯倒了杯溫水,推到她麵前,“外麵來了很多隊伍?”

曲榛找到話題,立即嘀嘀咕咕說了起來,從自己學校說到別人學校,還有那幾個留學生隊伍。

以及不管在哪兒,都有人問周溯。

她從上午開始講,一直講到下午的事。

滿車都是小結巴磕磕巴巴的聲音,她說得認真又興奮,恨不得每一個細節都轉述給他。

“天黑了,你、你就能下去了。”

周溯懶懶地笑了下,“這兒挺好,安靜。”

曲榛又問:“你、你下午做什麽了?”

“完善了一下目前的設計。”他直起身,把電腦屏幕轉向她,“更細致的部分等你做完再改。”

曲榛很快看入了神,偶爾她問一句,周溯便仔細解答她的問題。

筆記本上的空白紙張被慢慢填滿,各種計算公式、線條都像是他手中的魔法,令人炫目。

沒人察覺時間的流逝。

直到門被敲響,敲門聲有點微弱,像是門外的人不確定該不該敲門。

曲榛打開門,是周粥送了晚飯過來,她探頭瞧了一眼,見桌上堆滿紙張才敢上車。

“許學長和林亦豪留在另一個基地吃飯了,一會兒回來。”周粥匆匆說了句話,“你們先吃飯。”

說完便飛快走了,溜得比下午的曲榛還快。

這頓飯沒如周粥的意,吃到一半,周溯接到了林亦豪的電話。

曲榛看著周溯放下筷子,眸光冷下去,簡短地應:“聯係主辦方和醫療隊,我很就快到。”

“曲榛,許枳風失聯了。”

他對她說。

-

曲榛的心跳很快,從營地去往越野賽基地的一路上心髒就沒安分過,她以為自己會慌亂、著急,但事實上她大腦一片空白。

她失去楊子嶽的時間並不久,其實才十年。

這十年並不好過。她習慣了回家的時候,大喊一聲“爸爸”,便有人出來將她高高舉起。

習慣了他笑眯眯地摸著她的長發,說她是他的小公主。

習慣了他在睡前給她講各種拉力賽上的趣事。

習慣了她被人喊“小結巴”時,他向來溫和的臉會變得嚴肅到讓人害怕。

她習慣了太多事。

後來,她更多次數地提起“爸爸”兩個字。

她不再偷偷剪短發,蓄起了長長的頭發,像小公主一樣。

她喜歡和別人說楊子嶽和她說過的趣事,說完會補一句“這都是我爸爸告訴我的”。

她被人喊“小結巴”時,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小手,一直等到耳朵變紅,卻沒有爸爸來幫她了。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曲敏告訴她,隻要世界上一直有人記得他,他就永遠活著。

越野賽基地,大部分人已經出去找許枳風了,和他一起失聯的還有一個參賽者。

周溯很快了解清楚情況。

“曲榛,曲榛?”周溯俯身,掌心很輕地握了下她的肩又鬆開,“你還好嗎?想留在這裏還是和我一起去找?”

“一起。”她下意識道。

“跟緊我。”

曲榛跟著周溯走向黑色越野車的時候,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摁下車鑰匙,打開了駕駛座的門。

“怎麽了?”他見她愣在原地,不由問。

曲榛磕磕巴巴道:“你、你能開車嗎?不是說……比賽怎、怎麽辦?”

周溯見她澄亮的眼睛裏裝滿憂心,心中躁鬱稍緩,低聲道:“不是賽車就可以。平時我隻是不想開。”

曲榛呆呆地坐上車,在周溯的提醒下係好安全帶。

不知怎的,她的心髒狂烈地跳動起來,耳邊的聲音嘈雜,安全帶被抽出的聲音,鑰匙插入、轉動,手刹拉起,離合器被踩下,然後是油門。

瞬息之間,她聽到轟鳴的引擎聲,震耳欲聾。

巨大的音浪撕裂漆黑的夜。

儀表盤上指針急速轉動,她的心跳聲似乎也越來越大,幾乎要從胸腔內蹦出來。

她咽了咽唾液,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風暴一般的速度中,她聽見周溯說——

“曲榛。”

“別看前麵,看我。”

你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