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鍾嘉聿家是兩居室,一間臥室,另一件房門緊鎖。整個家幹淨而空**,像樓房外部一樣帶著年代痕跡,不必換鞋,家人也似乎不在,陳佳玉無形少了許多心理壓力。

“晚上你睡這吧。”

鍾嘉聿眼疾手快從木沙發的扶手收走兩件衣褲,扔進衛生間膠桶。

“嗯,比剛才看的旅店好多了。”

讓她打地鋪都可以。

陳佳玉掩嘴打了一個眼睛濕潤的哈欠,把行李袋放到靠門的沙發扶手邊。

鍾嘉聿問:“牙刷毛巾有嗎?”

陳佳玉彎腰劃拉開行李袋拉鏈,“都有。”

“衝涼早點休息,一會給你拿被子。”

鍾嘉聿習慣性掏褲兜,煙盒早丟了,不得已從電視櫃抽屜撈了一盒新的,走出陽台。他倚著嫌矮的欄杆,低頭點煙。

從行李袋掏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陳佳玉想了想,多拿了一副文胸。

電光石火的一瞬,鍾嘉聿抬頭找她。陳佳玉雙手淺淺沒入裙擺,勾到絲襪口,緩緩卷向腳踝,一節一節赤露出肌膚滑膩的長腿,像剝去硬殼的春筍,脆嫩欲折。

陳佳玉似有察覺,慢慢轉頭。

深夜鈍化了彼此思維,他們竟然擁有了一個短暫的對視。

下一口煙有點急促,鍾嘉聿險些嗆了,低下頭,獨自咽下失態的苦澀。

陳佳玉第一次捕捉到鍾嘉聿的慌亂,跟以前被她試探過的心儀男生一樣,竟有一點點拿捏感,不禁淺淺勾唇,站起來脫掉另一條絲襪。

鍾嘉聿心裏罵了一句,等聽到衛生間關門聲,後知後覺陳佳玉走路沒聲音,大概光著腳。

家裏即使留人過夜,也是他那堆不拘小節的兄弟,沒必要細致到親自遞鞋。

煙頭在幹枯的花盆掐滅,鍾嘉聿到光杆鞋架看了眼,竟找不到第二雙拖鞋,在這個家生活的記憶似乎隨之缺失,記不起這些年這麽過來的。

不一會,陳佳玉穿著一套鵝黃睡衣褲,毛巾包頭,抱著換下的衣服,踮腳快步躍上沙發,真似一隻玲瓏小鹿。

鍾嘉聿頓了頓,“沒有其他拖鞋了。”

陳佳玉訝然,沒想到他會特意解釋,“我在家也經常光腳。”

風筒大概率也沒有,陳佳玉咽下需求,用塑料袋套好髒衣服塞進行李袋。

“要洗衣服嗎?脫水明天應該能幹。”

鍾嘉聿已經竭盡所能照顧她,一個無意的時間詞,在流浪者聽來都是催促。

陳佳玉一向收斂自己的敏感,放下包頭毛巾,搓著濕漉漉的頭發,笑道:“那套衣服應該穿不著了。你明天幾點上班,我跟你一起出門。”

“八點。”

鍾嘉聿故意忽視陳佳玉那雙嫣然的小鹿眼,從房間找出一張壓箱底的毛巾被,歉意跟陳年味道一樣濃,但無法細說。

“風扇壞了,隻有臥室一台空調,晚上要開著房門。”

陳佳玉已經“羊入虎穴”,無所謂是否深入,當下隻是淡淡應聲。

她盡力擦幹頭發,躺下將長發從木沙發扶手的洞穿過去,還沒拖地板,順其自然晾幹。在鍾嘉聿幫熄了客廳燈後,她悄悄鬆開文胸搭扣透氣。

沒多久,陳佳玉不得不起身調頭,不然得一整晚盯著鍾嘉聿的臥室。

一夜相安無事,鍾嘉聿照舊響第二回 鬧鈴才起,入眼便是一個不太熟悉的背影。

陳佳玉在拖地,用那把海綿幹得發硬的拖把。

她恰好轉身,嚇一跳,笑看著獨坐床邊發呆的年輕男人。

“聿哥早。”

鍾嘉聿睡眼惺忪,理智卻早已歸位,問:“幾點起的?”

“生物鍾叫醒的。”

陳佳玉怕影響他用衛生間,加快速度脫完最後一塊地,洗淨拖把歸位。

“趕早起來當田螺姑娘?”

鍾嘉聿與她擦肩而過,開口方覺不妥,默然進了衛生間。

“我做飯不好吃,比田螺姑娘差遠了。”

陳佳玉隻當他誇她勤勞,不做他想。姑婆沒癡呆前經常教誨她,這麽漂亮的姑娘,嘴巴甜一點,手腳勤快點,不愁沒飯吃。

這不,又吃上了鍾嘉聿請的第二頓。

他領她下樓吃早餐,末了付錢找零後,現金一轉送到她手邊。

陳佳玉觸電般跳開,負起雙手,連行李袋也藏在身後,“聿哥,不用了。”

若她是個男生,鍾嘉聿早就直接拉過她的手,強硬塞進去。

“你昨晚找我幹什麽?”

昨晚她說要借錢。

陳佳玉認真說:“現在不用了,你請我吃飯,讓我住家裏,已經解決我大部分花費了。”

鍾嘉聿的手還在半途,跟她一樣執拗,“你今天不吃不喝?”

“今天總會找到活幹,你放心好了。”

陳佳玉信心滿滿,“謝謝聿哥,你是個好人,下次我去廟裏燒香供佛,求佛主保佑你平安順利。”

“警察不搞封建迷信。”鍾嘉聿收起現金,美人噗嗤一笑感染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先把功德回向給你自己。”

陳佳玉怔了怔,眼裏騰起跟早餐店蒸籠一樣的霧氣,濕潤而滾燙。她退開一步,又虔誠鞠一躬,丟下一句“再見了”,承受不住般先行逃開。

鍾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也再次認為不複相見。

那一年他才二十一歲,還有一年警校畢業,學習與實習之外,獨自潦草生活,青澀褪去成熟不足,堅定又偶現迷惘。他隻想收留她一晚,沒想到被她反哺了。

鍾嘉聿篤定,哪怕多年後,他也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相處的某個細節,哪怕時間磨滅掉所有意義。

陳佳玉亦是如此。

窗外街景仿佛國內倒退十幾年的小城版本,一想到鍾嘉聿竟跟她看過相同的風景,陳佳玉對這個地方的惡感終於淡了一點。

她是可以離開莊園活動,僅限於逛街,得有人跟隨。說是不安全,不如說周繁輝安插眼線,怕她又跑了。陳佳玉能逛的地方,所見美女身邊一米以內的不是親友就是男朋友,哪像她帶了一個猥瑣佩飾。

保鏢外號鉗工,在國內因為三隻手反複進宮,最後一次挑錯目標,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婁子,跑出來避風頭。

鉗工矮壯黝黑,五官扁平,自帶一股欺軟怕硬的氣場。

陳佳玉第一次來這家規模不小的服裝店,女導購慧眼識珠,看中她的潛在購買力,當著麵誇:“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陪你逛街提包還等這麽久一點怨言也沒有。”

陳佳玉故意笑而不語。

阿嫂再美,誰敢隔空給大哥戴綠帽,鉗工黑臉粗嗓,半澄清半嗬斥:“這是我阿嫂。”

女導購尷尬一瞬,賣力找補,華人哄華人最在行,先連聲抱歉,再說弟弟都這麽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大哥是個厲害人物。

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久而久之,陳佳玉在經常光顧的店鋪混了臉熟,這些老板、導購或技師茶餘飯後都要八卦一下。

這地方看著小,但貧富差距大,陳佳玉出手闊綽行事低調,聯係方式都留保鏢的,大哥背景沒挖出來,倒是形成一個淺顯又往往精準的共識:這麽年輕漂亮的女人,八成是被包養的。

有善良一點的把她當全職太太,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徑:美容美體,逛街喝茶,總之無所事事,消磨時間。

隻有一點不合理,她一直獨自一人,似乎沒有朋友。

那個如影隨形的莽漢保鏢當然不算。

陳佳玉已經一周沒離開莊園,本該在外邊呆久一點。

周繁輝想必也是同一看法。

但她心裏拴了一根無形線,總怕鍾嘉聿改變主意,剛好這關口就來了。

這是三年來第一次,她主動“回巢”。

鍾嘉聿第二次來周家莊園輕車熟路,穿過兩扇錯景的隨牆門便來到佛堂門前。

停步片刻,尺寸間的神祇世界空無一人,連白貓也不知所蹤。

他沿著風雨連廊往客廳,越是逼近,越是踟躕。

這座異國的中式莊園禪房花木深,通幽曲徑隔開視線,卻隔不開滿園的蟲鳴鳥叫,魚躍水歡,還有跟那一年小旅館類似的浪|叫,又比之聒噪癲狂。

甚至能分辨出相拍聲中的濕意,來自汗水,又不全是汗水。

鍾嘉聿似乎關節鏽蝕,舉手投足成了慢動作,眉頭緊蹙掏出香煙盒,搖了一根銜住,低頭攏著火點燃,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

他默然穿過月拱門,勉強出了波及範圍。

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偏頭吐出,淡緲煙霧滲進了牆邊盈鬱修竹裏,帶出另一波動靜。

窸窣,鬼祟,忽地尖銳的一聲——

喵嗚——!

牆頭白影撲下,白貓噔唥著地,一頭蹭上鍾嘉聿勁實的小腿,撒尿圈地般,往他腿毛掛上幾根雜毛。

鍾嘉聿低聲笑罵,“你倒是不忙。”

喵。

鍾嘉聿繼續往前走,白貓一路相隨,邊走邊蹭,當他有魚腥味似的。

一路到了水景園的四角亭,人止步,貓卻不知刹車,悶頭溜達到了女主人身邊。

兩個人麵麵相覷,匆促的一瞬,足夠捕捉對方臉上異色。

“你怎麽在這裏?”

此地勉強算陳佳玉主場,她先恢複如常,按說客人不該獨自遊**。

鍾嘉聿少了致禮,摘下香煙,沉默的回應分明也是同樣的疑惑:你怎麽也在這裏。

石桌的點心與茶飲都是一人份,她應該沒在等人。

陳佳玉看了眼他來的方向,愣了愣,恍然大悟,唇邊一抹自嘲的笑意顯得有點詭異。

她閑閑倚著美人靠,忽地朝外揚起瓷碗,半碗魚糧統統撒向池塘,一池碧水陡然沸騰,百千錦鯉爭相奪食,一時吵鬧不堪。

她咯咯發笑,快岔氣似的,“莊園那麽大,你不會以為隻有一個阿嫂吧?”

鍾嘉聿眼神複雜,不亞於在周繁輝的佛堂與她乍然重逢。

從沒見過戴綠帽還這般開心的傻子。

陳佳玉兀自發笑,兀自停止,癡傻之後才流露出一絲正常的低落,然後是麻木。

轉瞬之間,神色萬變,令人越發琢磨不透。

鍾嘉聿走進四角亭,下意識提防四周,夾煙的指尖輕點在石桌邊緣,像暗號,也像安撫。

成熟而磁性的男性嗓音近乎唇語,“以前誰給你拿藥?”

陳佳玉怔了怔,心虛般挺直腰,也留心環境,壓低聲,卻壓不下唇角嘲諷,“他不太行,或者我走狗屎運,你選擇相信一個吧。”

鍾嘉聿指尖白煙嫋嫋升騰,像計時的線香無形催促。

“你手機號?”

陳佳玉羽睫微顫,為難垂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眼睜睜看著機會一閃而過。

“我沒有手機。”

鍾嘉聿緩緩將所剩不多的香煙送回唇間,一點猩紅急速吞噬了煙卷。

美人靠上的人影忽然起身,成功淪為他的目光焦點。

“他不給我聯係外麵。”

陳佳玉走近石桌,將空了的魚糧瓷碗隨手一放,把點心盤旁邊的煙灰缸輕輕挪到了他手邊,有些討好地仰視。

那雙眼睛承載了陌生的成熟與風霜,杏眼的弧度自帶脆弱感,讓她看著越發無辜,越發無助,好似真就出淤泥而不染。

鍾嘉聿頓了頓,潦草吸完最後一口煙,默契往煙灰缸掐了煙頭。

“三天後同樣時間,去今天的服裝店。”

直到腳步聲急促遠去,陳佳玉也不敢看鍾嘉聿消失的方向。背後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注視著她,或說她和他,令她後頸汗毛倒豎。

她閉了閉眼,放棄掙紮,猛地扭頭,果然對視上了。

“你嚇死我了……”

喵——

無名無姓的小貓仿佛洞穿一切,睜著晶亮圓眼,可憐巴巴回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