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色濃重, 濕熱依舊,金三角的濕季還沒走到一半,人早已被汗水漚成鹹菜。
鉗工睜著一雙困頓而泛紅的小眼,坐在駕駛座上, 死死盯著醫院大門。
“你確定他們在這裏?”副駕駛上的黑蠍子冷不丁問。
“千真萬確。”鉗工篤定道。
“沒出來過?”
“沒有。”
黑蠍子看了眼時間, 通過對講機耳機通知在其他門盯梢的車輛, “盯好門口, 五分鍾後開始行動。”
黑蠍子豎起一根手指警告鉗工,“醫院到處是監控,你別給我搞出其他麻煩。我隻要活人。”
她還有好多“悄悄話”想單獨跟陳佳玉說。
偷竊是鉗工的絕活, 偷“人”嘛, 勉強可以觸類旁通。鉗工隻求跟陳佳玉當麵對峙, 還他一個清白之身, 他還想做人, 不想做掉人。
計劃時間一到, 鉗工領著後座兩個黑蠍子的手下, 大搖大擺走進醫院。如果偷“人”遭阻,引起保安懷疑,他可以宣稱陳佳玉腦子有問題, 他是保鏢, 老板派他來請人回家。
深夜困乏, 保安比保鏢還孬種, 打著哈欠收下一點甜頭, 對鉗工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黑蠍子推斷, 鍾嘉聿為了避嫌, 晚間應該不會直接守在陳佳玉床邊,不然她可以趁此大做文章, 活該一石二鳥。陳佳玉的貼身護工應該是女流之輩,解決難度為零。
鉗工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暢通到達陳佳玉病房門前。他朝兩個臨時助手點點頭,推門而入。
室內落針可聞,走廊燈光漫進來,隱約勾勒出病**起伏的輪廓,對麵的看護沙發上空無一人。
鉗工心生不妙,疾步撲到病床邊,打亮電筒掀開被子。
輪廓之下倒是一個真人,的確是女的,赴死般緊閉雙眼,抱臂簌簌發抖。
“不、不要殺我……”萊萊不敢睜眼,懼怕至極點反倒忘了哭。
下一瞬,萊萊被薅到地上,雙腿發軟,直接跪著抱頭尖叫。
“你閉嘴!”鉗工氣急敗壞,彎腰就甩了她一耳光,聲響不比尖叫低調,“人呢?人去哪裏了?”
萊萊暈頭轉向,捂著紅腫的臉頰,暴力嫖客也不是沒遇見過,可是人家好歹給錢啊,她默默把這一筆算到鍾嘉聿頭上。
“什、什麽人啊?我在這裏啊……”
鉗工咆哮:“我問你阿嫂去哪裏了!”
啪——
萊萊又給鍾嘉聿加一筆賬。
她欲哭無淚,捧著雙臉,“我不知道啊,阿嫂說沙發軟,要跟我換著睡——”
“臭婊|子!操|他媽沒用!”鉗工猛踹一腳。
哎喲!
萊萊捂著幾欲爆炸的胸口倒地。
鍾嘉聿債台高築!
鉗工的耳機忽然傳來汽車引擎的雜音,黑蠍子冷漠而暴怒:“還不快出來追,人剛從正門出來。堵個人都堵不住,一群飯桶!”
鉗工抹了把汗,立刻道:“知道了謝姐,現在馬上出去。——走!”他招呼另外兩個飯桶。
鍾嘉聿開一輛隨處可見的豐田灰色皮卡,在泰國每一個皮卡車司機都有一顆當賽車手的心,陳佳玉第一次第一視角體驗到了——他們屁股後麵有車狂追猛飆。
“大半夜、我們要去哪裏?”陳佳玉無意識抓了抓胸口,短短一日波瀾迭起,一口氣險些喘不上。
後視鏡裏,尾隨車突然一分為三,如大鵬展翅撲襲而來。
鍾嘉聿本想說換個地方養傷,也許腎上腺素隨車速飆升,整個人隨之瘋狂,荒誕又合理的念頭脫口而出,“私奔。”
陳佳玉愣了愣,他半玩笑的口吻反倒起了安慰作用,竟淡笑出來:“好啊。”
鍾嘉聿看左後視鏡順便掃她一眼,確定她的認真程度似的。
“我不怕。”陳佳玉甚至有隱隱的激動,哪怕是堵上命的私奔,隻要想到生命最後時刻跟鍾嘉聿在一起,強勁的歸屬感壓倒了一切膽戰心驚。
“抓緊了。”鍾嘉聿吩咐,陳佳玉得感謝右舵車,方便她左手拉手環,而後後背摔向靠背,心跳跟著車速起飛。
路邊街景急速倒退,越走越荒涼,越走越不祥。他們開始在小城外圍打轉。夜黑風高,荒郊野嶺,麵對的不止追兵,還有可能潛藏在黑暗裏的劫道者。
忽聞錚的一聲脆響,車身微震,似彈開了路上飛石。
陳佳玉第一次聽見鍾嘉聿罵髒話,他拍著喇叭:“還玩真的?!”
後車回應另一顆子彈,近在咫尺的聲響嚇得陳佳玉一聲尖叫,暴露在車窗的手臂似也進入射擊範圍。
她帶著哭腔哆嗦,“那些是什麽人?”
“賤人。”鍾嘉聿解釋越簡單粗暴,謎底越危險複雜。
後車正是黑蠍子的三菱帕傑羅。
“衝著我來的嗎?”陳佳玉咽口水穩了穩神,琢磨出唯一的可能性,“鉗工嗎?”
鍾嘉聿還有心思笑出聲,“鉗工還不至於有這個膽子和腦子。”
周繁輝不讓陳佳玉參與生意,她除了認得賭場、茶園和橡膠園的頭目,不太清楚各派之間的糾葛,但明爭暗鬥一直存在。鍾嘉聿越過橡膠園曆練,“二級跳”到茶園,想必惹得不少人眼紅。如果是針對他,鍾嘉聿自己躲開便是,他不會卑劣地拉她墊背。
陳佳玉默認了答案,不再追問。如果周繁輝要殺她,不必大張旗鼓,她想不出第二個死敵。
鍾嘉聿讀懂了她的沉默,用她無法估量的鎮定,反過來寬慰她,“現在我們在一條船上。”
陳佳玉不再添亂,抓緊把手點頭。
鍾嘉聿右手扶穩方向盤,左手掀開扶手箱,在裏麵好一頓摸索。
陳佳玉問:“你要找什麽,我幫你找。”
鍾嘉聿這才發現陳佳玉有用似的,精神稍鬆弛,“你來開車。”
旋即,他被迫重新繃緊,“忘了你的手。”
陳佳玉訕訕道:“我不會開車。”
“沒事,”鍾嘉聿不記得第幾回安慰她,令她越發羞慚,“你幫我扶方向盤。”
那隻曾經撩過她鬢發的手多了一把槍。
陳佳玉瞠目一瞬,右手暫時報廢,隻能左手硬上。她右半身架在扶手箱上,腦袋挨著他的肩頭,扶在他剛剛左手的地方。
鍾嘉聿將槍換到右手,左手扣著方向盤上端,降下車窗,夜風呼呼灌入,亂了頭發,扭曲了表情。
他探手出窗,往後放了一槍。
皮卡屁股陡然挨了一記猛親,陳佳玉一個趔趄,撞到鍾嘉聿左臂,攪歪了方向盤。她的右肘被甩到了他的大腿上,直逼他最脆弱的城池——或者已經進攻過了。車頭眼看栽進路邊莊稼地。
這姿勢實在不算對勁……鍾嘉聿倒吸一口涼氣,眼疾手快雙手控製方向盤,“你沒事吧?”
陳佳玉搖搖頭,掙紮回剛才的位置。
他們目標一致,氣息、體溫和汗水也交錯重疊,渾然一體。她像蕨類附著大樹,歪扭又穩固。兩個人像變成三頭六臂的神人,操控皮卡慢慢回歸正道。
陳佳玉虛弱又鬆快咧嘴一笑,笑聲不像通過空氣傳播,而是透過幾乎相貼的臉頰,以微妙的震動傳遞給了鍾嘉聿。
他唇角微揚,鬆開持槍把著方向盤的右手,“握緊了。”
“你小心。”陳佳玉再往上撐起一點,看清前路,扣緊方向盤。
從來沒有合作過的男女默契配合,一個擰過身往後車開槍,不忘照顧油門與刹車,一個看管方向盤,不時催他調速,驚險與後怕交集,亂中有序衝破黑夜與槍林彈雨。
萊萊也衝回在紅燈區的落腳處,踩碎一道此起彼伏的嗯嗯唧唧。她一把拉出行李箱,攤開在衣櫃邊,不住往裏麵扒衣服,嘴裏不停叨叨:“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
忙亂之中,忽聞身後冷酷女聲問:“大清早收東西幹什麽?”
萊萊以為是同行姐妹,頭也不回,“要走了,我要走了,這裏待不下去了。”
“上哪兒去?”
“……”
萊萊終於辨別聲音中的陌生感,頓了頓,正要回頭,後腦勺給一股堅硬的力量抵住了。
“別、別殺我……”她顫抖著手舉過頭,“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是麽,”厲小棉冷笑,口罩也藏不住戲謔感,“說說你知道的部分。”
萊萊哀嚎:“我就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我剛剛從醫院回來而已……”
厲小棉催促:“就說你在醫院看到了什麽?”
萊萊聽聲音方位比她高,對方手上還有硬家夥,自己肯定打不過,放棄最後一點耍滑頭的心思。
“說!”
硬家夥又頂了頂萊萊的後腦勺。
“我說!我說!我什麽都說!女俠饒命!”
萊萊連聲叫著,交代張維奇抓她頂包和鉗工撲空後打她一事,“然後鉗工就被叫走了。”
厲小棉問:“被誰叫走?”
萊萊腦袋裏炸過一個可怕的名字,但身後不露麵的女人一點不比黑蠍子溫和,她聳動著肩膀:“我聽到鉗工叫謝姐……”
“你跑什麽?”
“我這不是幫了奇哥嗎,他們倆不對頭,當然怕黑蠍子下一個來殺我啊!”
“不錯。”厲小棉態度稍緩和,消息和心理印證了她的猜想。
萊萊無解了意思,以為厲小棉也覺得黑蠍子要殺她,抽抽搭搭流淚,“你還不讓我跑,我都要死了。”
“我沒說不讓你跑。”
“……”
後腦勺的硬家夥並沒鬆開,一點誠意也沒有。
厲小棉說:“既然你的奇哥有難——”
這種歸屬的關係讓她一陣惡寒,萊萊打斷道:“不是我的奇哥。”
厲小棉忽略道:“幫人幫到底,你這麽不打招呼直接跑了,不是相當於讓你的奇哥死無對證,要害死他嗎?如果有人問起醫院發生的事,你怎麽跟我,就怎麽跟別人說。風風波平息之後,我送你離開。”
萊萊眨眨眼,心情稍定,“你是奇哥的什麽人?”
“你聽說過‘好奇害死貓’嗎?”
“奇哥說過。”
“是我教他的,”厲小棉扯了扯嘴角,“你現在知道了,所以你隻剩下一條路——”
萊萊縮頭縮腦,捂著雙耳狂叫。
“嘭——”
啊——!
咦?
後腦勺力度乍然消失,沒有任何痛覺,沒有血液的濕意,靈魂出竅了嗎?
萊萊還抱著腦袋,怯怯地回頭。
身形頎長勁瘦的女人戴著帽子與口罩,凶歸凶,臂膀肌肉堅實,身形還挺帥氣。
手裏的確有一把“手|槍”,手指比出來的。
“嘭——”厲小棉又開了一槍“空氣|炮”。
萊萊肩膀一跳,陡然癱軟在地。
他媽的,又碰上變態了。
皮卡衝進了晨曦,後窗一側玻璃碎裂,車身彈孔密布,幾近報廢,終於甩開了尾巴車隊。對方翻了一輛,爆胎一輛,最後一輛發動機冒煙,眼睜睜看著皮卡漸行漸遠。
陳佳玉關節鏽澀,肌肉酸痛,一時還保持跟鍾嘉聿共生的姿勢。
“沒事了。”鍾嘉聿兩隻手都回到方向盤上,車速稍緩。
陳佳玉慢慢鬆開左手,卻鬆不開對他的關注。今夜經曆深化了他們的聯結,哪怕以前隻有萍水七日的緣分,現在一起出生入死,交情過命,陳佳玉舍不得離開這個極具安全感的男人,僵硬的手腕動了動,扶住他的手背,轉頭啄了一下他的臉頰。
“謝謝。”
突如其來的親吻,幹燥而倉促,轉瞬即逝,風過無痕,甚至讓人懷疑是否曾經存在。
然而車頭再度危險扭動,晃動如心動,強烈而無法忽視,鍾嘉聿猛然回正方向盤,間接把她甩回座位。
“你給我老實點。”
鍾嘉聿不知道拒斥還是羞澀,盯著擋風鏡罵,連眉頭也不皺,流彈根本傷不到陳佳玉。她老實安坐,抿嘴竊笑,偶爾偷看他一眼。
皮卡停在一棟三層小樓前,鍾嘉聿下車也沒搭理她,懲罰她沒皮沒臉似的。
陳佳玉沉默跟隨,好奇張望,穿過前廳到達小花園,方寸之地綠意盎然,布置簡單卻不顯蕭索,早起的鳥兒替主人歡迎她,她的腦海隻出現一個詞:養老。
劫後餘生的鬆弛感洶湧而至,陳佳玉渾身發軟,隻想坐下來,靜靜發呆。她甚至走不到幾步以外的樹墩凳子,坐在了廊簷的平台邊,喪失對時空的感知,體會這一刻最接近養老的平和感。
沒一會,耳旁奇怪的噴湧感打斷了她,熱乎乎的,一波又一波,不知疲倦。
陳佳玉木然轉頭,嚇一跳,甚至忘記尖叫。
一條大狼狗蹲在她身邊,雙眼炯炯,一個勁狂嗅,確認她是敵是友。
“哎。”
陳佳玉突然不知道如何稱呼鍾嘉聿,私底下他不是張維奇,叫真名又怕露馬腳。
鍾嘉聿懶散回首,半點感受不到她的危機,低頭點煙,攏火都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陳佳玉比飆車逃命還緊張,左手緊抓著膝頭不敢貿然起身,連講話也恐驚身邊狗。
“你、讓它走開啊。”
大狼狗聽不懂人話,但好像並不討厭她,吊著大舌頭一個勁哈氣,流連忘返,舔了一把她的耳朵。
還好,不像煙仔的舌頭有倒刺,但她寧願是煙仔。
陳佳玉一張俏臉皺成一團,披頭散發,腕上帶傷,看著就像流浪的小破孩,被狗惦記上了。
“喂……”
再舔下去,秀氣的耳朵就會勾芡,她的尾音有了波浪形,顫顫喘喘的。
鍾嘉聿坐到她對麵的樹墩,撇開兩條長腿,發型淩亂,衣衫微皺,立體而精致的五官依然出挑,整一派落拓的英俊。
然而當他開口講話,所有表象都隨之遜色,那股亦正亦邪的壞勁才是魅力所在。
鍾嘉聿吐了一口煙,笑容輕佻又自在,一如當年在深夜街頭尾隨嚇唬她,“那麽喜歡親吻,多受著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