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佳玉跟著周繁輝去了他們的房間,酒店毗鄰湄公河,陽台能眺望到金三角經濟特區金碧輝煌的賭場。

黑蠍子毒辣的目光像島上的燈光,可以忽視其存在,但它並不會自行消失,會徹夜通明,會無處不在。

就像鍾嘉聿留下的最後畫麵。

陳佳玉望著身著浴袍的周繁輝,四十歲的身體即便沒有肚腩,肌肉流暢感與彈性遠不及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當然,陳佳玉並沒體驗過年輕男人的滋味,隻是想象,她隻能想象……

她當年差在哪裏,明明她更年輕,也更漂亮……

一股破罐破摔的凶戾感攫住了她,陳佳玉再次經曆情緒地震,還是因為同一個人。

她便衝著眼前的男人冷笑,“叔叔,怎麽不叫謝姐姐一起來玩?她應該很願意。”

陳佳玉第一次如此“慷慨”,周繁輝非但不開心,疑惑還交雜著隱怒,笑容陰惻惻。他警告性地撫摸陳佳玉的脖子,“我們小玉什麽時候這麽善解人意了?”

陳佳玉向來知道怎麽激怒他,一個懷揣鴻鵠之誌還中年不得誌的男人,經不起一絲貶低與輕視。周繁輝的實力並不差,不然不至於被鍾嘉聿盯上,但理想更遠大,他想當下一個張奇夫,名號響徹金三角。

陳佳玉冷笑,“明明是一家之主,多養一個情人還要偷偷摸摸,我都要替你憋屈——”

陳佳玉的氣管先憋屈了,擁堵窒息,有點惡心——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她的月經已經推遲三天了。

周繁輝加重力度,不怒反笑,“小玉啊小玉,你以為激怒我,我就會給你一個痛快嗎?想得美,叔叔就喜歡你這怎麽折騰都死不掉的韌勁,百折不撓,多像當年的我啊……乖小玉,叔叔永遠愛你。”

頸上力度稍減,沒有徹底鬆弛,隻聽金屬扣叮當,周繁輝單手抽出了價格不菲的皮帶。

鍾嘉聿身旁的女郎萊萊蘸了口水,點了兩遍今晚的驚喜小費,雙眼放光:“奇哥,真的給我?”

鍾嘉聿把人帶進房間,反手鎖好門,“不然你還給我?”

“謝謝奇哥!”萊萊識趣嘿嘿一笑,把現金塞進胸罩裏,確認性按了按,試探道,“今晚還是老樣子嗎?”

鍾嘉聿坐進背門角落那張單人沙發,仰頭靠著牆,閉眼揉著眉心,含糊應聲。他動了動,被硌不舒服似的,反手調整後腰,萊萊知道那裏一定還藏著槍。

她第一次被鍾嘉聿帶進房間時,他就掏出來了,也是坐沙發,翹著長腿,一邊腳踝搭另一邊膝蓋的落拓姿勢。可嚇壞了她,連兜裏五花八門的**都沒機會掏出來讓他選。

那次黑蠍子特意叮囑她好好伺候這位帥哥。鍾嘉聿的確全場最英俊,身材最火辣,同行姐妹甚至投來豔羨目光,同樣被|操,至少帥哥養眼。萊萊可怕得要死,來風月場的男人就沒有善種,通常越帥越菜,越菜越變態。

“自己叫,別煩我。”

鍾嘉聿往**丟了一小捆現金,塞上藍牙耳機,點了煙,一邊肘撐著扶手,偏身吸一口,另一邊手腕搭在扶手邊緣,吊著那把駭人的槍。

萊萊猶豫又震驚,“不脫、衣服?”

鍾嘉聿眼皮也不抬,“你嘴跟屁|眼長一起?”

萊萊猜鍾嘉聿不是性無能就是同性戀,礙於麵子才點了她。可一般男人即使**,也拒絕不了毒龍鑽,鍾嘉聿無欲無求,越看越像同性戀。

她一半鬆懈一半防備地即興發揮,嗷嗷亂鳴,自己聽來都要翻白眼。

半途,鍾嘉聿支著額頭,香煙在指尖安靜燃燒,似乎瞌睡過去了。

萊萊還擔心鍾嘉聿要跟她嘮家常,深挖她遠走異國做這一行的悲慘原因,進而當聖父勸說她從良雲雲,她還得絞盡腦汁編故事哄人,他媽的不如直接閉嘴操她。

好在鍾嘉聿嘴巴吝嗇,隻在大約一個小時後把她趕走,輕撫著槍管冷冷道:“知道要怎麽做嗎?”

萊萊對這種奇怪的客人還是沒好感,但起碼沒有明顯惡感。

她把那小捆錢塞進老地方,討好地保證:“奇哥,你放心,我嘴巴比屁|眼緊。”

之後黑蠍子問她把鍾嘉聿伺候得如何,萊萊白天表現並不比晚上遜色,**一笑,說挺好的。

後來鍾嘉聿應該放了心,喊過幾次她出來,沒再讓她演虛頭巴腦的獨角**,純粹打麻將和吃宵夜,處成了姐妹口中的“老相好”。

這個男人風流倜儻又出手大方,姐妹們勸萊萊抱緊大腿,趁年輕上岸享福。萊萊麵上笑著,心中驚懼: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說不定某天這男人真的一槍嘣了她。

今晚鍾嘉聿說:“我不想聽到一丁點聲音。”

萊萊點頭比了一個OK,“我可以玩手機嗎?”

鍾嘉聿麵無表情。

“好的我不玩,我什麽都不幹,一會就走。奇哥你繼續休息,休息。”

萊萊訕笑,雙手“請”了兩次。

鍾嘉聿重新塞上耳機,找到今晚那首《人間》。原唱空靈寧靜,耳邊卻似乎是麻將牌偶然相擊的脆響,男聲粗獷的喧嘩,清脆的女聲出淤泥而不染,掙脫一切嘈雜,撩撥他的耳朵。

“天上人間,如果真值得歌頌,也是因為有你才變得鬧哄哄。”

有人打斷了他的清寧。

是女聲的竊笑。

鍾嘉聿倏然醒神,目光如箭,釘住現場唯一的嫌疑人。

萊萊霎時噤若寒蟬,賠笑道:“對不起奇哥,我隻是突然想起一點搞笑的事。”

鍾嘉聿麵色雕塑一般冷酷,“我很搞笑?”

“不不不——!”萊萊鬼鬼祟祟擺手,“不是你,不是你,是鉗哥。”

鍾嘉聿摸出後腰的槍,像撫摸情人的手。

萊萊簌簌發顫,“就是、我一個姐妹不是跟了鉗哥嗎,那姐妹就說鉗哥次次跟她做,都要喊阿嫂阿嫂才出得來。我不就一直好奇阿嫂長什麽樣嗎,今晚終於見著了。嘿嘿,那麽漂亮,難怪。”

鍾嘉聿冷笑,“你不是說嘴巴緊?”

萊萊抗辯道:“她到處說的,又不是秘密。我可沒亂說其他。”

鍾嘉聿說:“你知道俗話說‘好奇害死貓’嗎?”

萊萊立刻順杆爬,“我就初中文化,哪像奇哥那麽博學。現在跟奇哥學到了,以後一定記住。好奇害死貓,嗬嗬,我還想好好活著。”

萊萊又撿回一條命,心裏不忘罵這男人屁事多,還不如普通嫖客利索,操完直接提褲子走人,他媽的次次都要嚇她。

驚嚇會眩暈出幻覺,陳佳玉刹那間看見了她的姑婆。

姑婆隻是靜靜注視她,沒說帶她走,也沒像以前指點她走出迷津。

姑婆在陳佳玉大一的暑假離開。人上了年紀,便像年久失修的老木樓,經不起風雨摧折。姑婆下雨天滑了一跤,抬到醫院,醫生便搖頭,說就這幾天的事了。

熱心鄰居幫忙打點,讓她準備至少三萬塊,現在一條龍服務,包括選購棺木、靈堂布置、抬棺下葬和酒席等等,把錢交給負責人,家屬兩耳不聞窗外事,哭喪送好最後一程。

陳佳玉一年來的兼職勉強夠開支,一下子哪掏得出三萬塊,“我、我上哪裏找錢啊。”

鄰居誤會她不孝順,教育說:“生死乃人生大事,這是阿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程,萬萬潦草不得,就算借也要借齊啊。阿婆年紀可以當你奶奶,但她就是你媽。”

陳佳玉知道,陳佳玉當然知道,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搞到三萬塊。

電話本大多是同學——那會她還沒有手機,存好錢正打算買——陳佳玉很快找到“冤大頭”,篤信對方不會見死不救。

他曾說過有困難找警察。

她用姑婆手機撥下一串不太眼熟的號碼。

“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清後再撥。”

陳佳玉茫然盯著刮擦嚴重的手機屏幕,新年時她曾用舍友手機發過新年祝福,還收到了回複。

現在,姑婆不要她了,鍾嘉聿也不要她了。

她在後悔,如果當初不那麽衝動,跟鍾嘉聿先從普通朋友做起,徐徐圖之,會不會結果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陳佳玉沒空傷感,撥下另一個號碼,很快得到回複。

不是所有的慈悲都不求回報,一些別有用心的“善意”,早已標注好潛在交易價格。

鍾嘉聿隻有一個,陳佳玉為此付出超出預料的代價。

那時陳佳玉給周喬莎當了一段時間的家教,備受周繁輝關照,曾經受邀和他們父女倆一起到高檔餐廳吃飯。

陳佳玉隻比周喬莎年長五歲,把周繁輝叫做周叔叔。她還是太過稚嫩,該叫周老板或者周先生才是。

姑婆喪禮後,周繁輝把周喬莎送回江蘇外婆家,一直陪著陳佳玉。他像對女兒一樣,輕撫她的發頂安慰她,然後是握她的肩膀,拉她的手。

陳佳玉用上周繁輝送她的手機,短信通知了紙質通訊錄的每一個號碼。

除了那個空號。

舍友給她回微信:有個雲南的號放暑假前群發短信說是鍾嘉聿的新號,我今天清短信才看到,是你認識的嗎?

陳佳玉低頭盯著手機,智能機寬大明亮的屏幕隨著汽車晃顫,模糊,漫開水滴。

“我們佳玉在看什麽?”

周繁輝在汽車後排座位單手扣住她的大腿。

陳佳玉從來不是他的女兒。

“發錯的短信。”

陳佳玉閉了閉眼,掐滅了一屏的明亮。

清晨的湄公河畔,空氣泛暖,酷熱隱約而至。樹底下觀景台邊,陳佳玉抱臂眺望瀾滄江的方向,重巒疊嶂,山隔水遠,分不清何處是故鄉。

她白皙的頸間係著一條淺綠絲巾,飄動的方向一米之外,站著抽煙的鉗工。一大早被阿嫂從溫柔鄉裏薅起來站崗,縱使麵對美人也難掩煩躁。

何況美人還諸多抱怨。

“大早上煙味惡心。”

“阿嫂,風往我這邊吹的。”

鉗工嘴上咕噥,還是心軟遠離半米,倉促大口吸煙。

沒辦法,誰叫老板不放心阿嫂一個人呆著。

阿嫂早上請他喝了咖啡——當然,美人說是不小心點多一份——效果雷同,鉗工很受用,身心都受用。剛才是咖啡|因帶來的心跳加速,現在利尿功能起作用了。

媽的。

鉗工吸完最後一口煙,丟地上狠狠碾滅。

剛好,救星來了。

鍾嘉聿雙手抄兜閑晃,但沒有靠近的意思。

唉——

鉗工朝他招手,不由自主迎上去,還不忘回頭盯陳佳玉。

鍾嘉聿自然瞥了一眼陳佳玉,確切說她頸間不嫌熱的絲巾,問了鉗工早。

鉗工扭頭示意陳佳玉,“幫我看一下。”

鍾嘉聿明知故問,“看什麽?”

“看著阿嫂,”鉗工皺眉道,“我去放水,一會回來。”

鍾嘉聿一直順著鉗工念第四聲的“看”字,“有什麽好看的?”

“別讓她跑了啊!”鉗工有意識壓低聲,又不太拘束,不怕當事人聽去似的,阿嫂隨時會跑應當是一個共識。

“看緊點!”鉗工再度強調,等不及般大步走向酒店。

鍾嘉聿步伐依舊不疾不徐,自然留意一圈周圍,明裏看風景,暗裏找監控。

他踱到她身邊,隔著一臂之距並排而立,循著她的視線遠眺。

“那邊是中國。”

陳佳玉要偏頭,中途猶豫了,視線邊緣是他冒出胡茬的下頜,線條堅韌,利落俊美,想來鍾嘉聿早已是一天刮一次胡子的年紀。

她在上風口,不確定他身上是否殘留脂粉香,昨夜包廂裏濃烈得熏眼。

“昨晚、睡得好嗎?”

鍾嘉聿掃向她的那一眼,也迎來了吹過她的風,濕熱的亞熱帶季風將淡香釀成了屬於她的體香,獨一無二,怡人醉神。

“你呢?”

陳佳玉早該知道他會反問,以前也是如此,一旦他拒絕回應或者答案對她不利,他就會如此。

她撤回邊緣的目光,繼續眺望茫渺碧山。

忽然間,鍾嘉聿像特地往她眼底下打了一個響指,出其不意抽開她絲巾的活結。

水綠絲巾散開,陳佳玉瓷白細膩的脖頸上,像帶了另一條絲巾,輕薄,暗紅,不規整,卻前所未有的觸目驚心。

陳佳玉不敢直視鍾嘉聿的眼睛,怕是譏嘲與冷漠,不見一絲憐憫與心疼。她按著險些吹飛的絲巾,失焦的雙目像還在遠眺。雙手僵硬而緩慢地重新紮好。

她的喃喃像囈語,夢境尚可清醒,她的窘境沒有盡頭。

“他有時候不知輕重……”

鍾嘉聿沉默的一瞬不知道在想什麽,給出三個簡單的字:

“我沒睡。”

“也失眠?”

陳佳玉傾訴欲寡然,被他帶偏似的,陷入三字經的模式。

而後又是一陣沉默,時空像果膠凝固了彼此。

陳佳玉的思維隨之滯澀,可還是在運轉,電光火石之間恍然大悟。

鍾嘉聿給出的三個字不是簡單的回答,而是一種隱形的交代,沒達到共苦的深刻,起碼,她在受苦時,他不是在享受。她的心迎來了一種促狹又珍貴的安慰。

“哦……”陳佳玉竭力壓抑膚淺的得意,偷偷瞥了鍾嘉聿一眼,“不是挺年輕漂亮的嗎?”

“一定要睡嗎?”

又是鍾嘉聿式反問,但這一回,回答利她。

“曾經碰到更年輕漂亮的都沒睡。”

陳佳玉怔了怔,如果之前隻是她單方麵卑怯的試探,現在,鍾嘉聿終於側麵給了她一個正麵的證實。

金三角雨季濕熱的風吹進了她的眼底,模糊了故土的方向,陳佳玉依舊不敢看他,聲音很低很低。

“後悔嗎?”

鍾嘉聿低頭掏出煙盒,咬出一支,香煙在唇間幾不可見發顫。他點燃,吸了一口,淡淡白煙和看不見的女人香在風中交纏,融合,繼而煙消雲散。

“遺憾是人生常態。”

遺憾的代價太過殘酷,鍾嘉聿沒資格說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