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靈智誕生那日起, 劍靈(自封的)就不太習慣“巨闕”這個名字。她似乎與生俱來地對體重這件事有著一股淡淡的執念,非常不喜歡旁人說她沉重巨大,可偏偏那些人類一個勁兒地喊她“巨闕”。
其中一個還昂著脖子大聲評價說,她比另一柄寶劍“湛盧”更有份量, 更厚重敦實, 非得功夫大開大合的雄赳赳武夫才能使得好她。
劍靈覺得, 這話就委實有些狹隘淺薄了。
大家都是體型修長的劍, 並非是刀, 也不是錘,更不是球, 怎地就非得讓她搭配大開大合的武藝路數?況且又沒有試過,憑什麽就斷定她不能和清雅俊秀的君子劍法做搭檔了?
提起湛盧劍, 劍靈自認為她已經生出了靈智,完全沒必要和一柄沒有靈智的笨蛋劍計較, 橫豎他們彼此間並沒有多少私劍恩怨,全都是碎嘴子人類在挑撥離間。
其實, 劍靈私下裏還是挺羨慕湛盧劍的, 暗自念叨過好幾次對方運氣不錯,得了個好名字。同樣, 她也頗為羨慕承影劍、龍泉劍、含光劍這些同類的名字, 聽起來就爽氣輕盈。
關於名字的問題,劍靈原本都要不甘不願地接受了。可就在鑄劍師要把她呈獻給一個什麽王的路上, 她無意間發現,那王宮裏一名普通侍衛的普通佩劍, 都有個清風明月之類的和重量體型毫不相關的秀氣名字, 頓時就不滿極了。
劍靈不滿, 周身便劍意沸騰。而這些鋒銳恢弘的劍意浸透到寶劍的劍身上後, 展現的就是劍氣縱橫寒氣森森的駭人威勢。此刻又恰逢鑄劍師入大殿進獻寶劍,於是,坐在高處的王遠遠就感覺到了神兵利器的凜然殺氣。
王先是一驚,轉而滿麵悅色,同時急命左右快去把寶劍取來,好方便他近處細觀。
劍靈聽著這些人類一口一個“巨闕”喊著,還說她沉甸甸的,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並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不由得冷哼一聲。
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以前的自己是在犯傻,她好好一把劍,幹什麽讓人類取名字?
“我的名字,自然由我自己來決定!什麽王,什麽師父,什麽賜名,與本劍何幹?嗬,從今以後,本劍就叫、叫……”
叫什麽呢?
劍靈托著腮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她隱隱覺得,自己在出生前其實就已經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可惜,一時之間竟是回憶不起來了。
“我應該叫什麽名字呢?飄絮還是柳枝呢……”
想著想著,劍靈就睡著了。這一覺,十分悠長。
等劍靈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人間似乎不太一樣了。她的保管人也不再是之前那個目光深沉的王了,而是一個敢進宮盜寶的小賊。
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許多人類在嚷嚷著什麽“城破了”“大軍來了”之類的話,再後來,那個帶著她到處逃竄的小賊被亂箭射死了,她也掉下了山崖。
山崖之下,劍靈驚喜地發現,原來這裏住著和她一樣的開啟了靈智的非人類,是一隻兔子和一棵鬆樹。
那棵鬆樹已經可以變化成人類的模樣了,但還是喜歡以樹的姿態曬太陽喝雨水,而那隻兔子目前還不能隨意變化外表,隻是可以口吐人言而已。
劍靈似乎天生就挺謹慎的,驚喜過後,她並沒有立刻出聲打招呼,反而小心地收斂了周身劍氣,隨後又認真觀察了數日。
等她終於確定了鬆樹精和兔子精都傷害不了自己後,才出聲和他們打了個招呼,算是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可劍靈很快就失望了,因為鬆樹精和兔子精誰都聽不見她的聲音,更別提察覺到她的存在了。他們似乎隻把她當成是一柄普通的兵器,隨意擱置在山穀背陰的角落裏,和其它那些從山崖上落下的雜物堆積在一處。
因為不能和精怪們用語言或者意念溝通,劍靈就嚐試著釋放了一些劍氣,希望能引起鬆樹精和兔子精的注意。
這個辦法確實起了作用。
劍氣橫掃之下,之前對劍靈的聲音毫無反應的兔子精噌地一下就鑽進了兔子洞,根本不敢露頭,而鬆樹精也立刻變成一株不高不矮毫不起眼的野鬆,躲在了普通的花草樹木之中。
眨眼功夫,山崖之下隻有風聲陣陣,水聲潺潺,蟲聲唧唧,卻再不聞任何靈智精怪的聲音語言。
想要交朋友的劍靈:……
第一次引起注意失敗後,劍靈又小心翼翼地嚐試了兩次。
為何要小心翼翼呢?她倒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生怕再一次嚇到那隻兔子。要知道,自從她第一次釋放自認為友善親切的劍氣後,那隻逃跑的兔子精就在山穀外麵流浪徘徊了大半個月。倘若不是後來聽聞東山的黑狼精要路過此地,兔子精說不定還要在外麵躲避一些時日的。
劍靈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在第二次和第三次釋放劍氣的時候,又收斂溫和了許多。可她依舊把兔子精和鬆樹精弄得心驚膽戰的。
不過,好在這兩個精怪不再像第一次時那樣驚慌失措了。雖然他們依舊恐懼於那些充盈在山崖下方的森然威壓,但到底還是勉強鎮定了下來,開始尋找這股可怕的氣息究竟從何而來。
然後,他們就在雜物堆裏發現了一柄劍意崢嶸的寶劍。
“謔!好沉!”壯著膽子提起寶劍的鬆樹精脫口驚呼。
“拿得起來嗎?”兔子精謹慎地盯著好友和好友手中的凶器,擔憂問道。
“哈哈,拿得起來,總歸是凡人鑄劍師打造的兵器,難不倒我的。”鬆樹精嚐試著挽了個劍花,又比劃了兩下,“不過——怪不得有如此凜然劍氣,果真與眾不同。長耳賢弟,莫怕莫怕,來,你來掂一掂,這把利劍要比一般的劍重得多。”
“那……我試一試吧。”
猶豫片刻後,兔子精的好奇心戰勝了膽怯,他迅速恢複成了原本的真實體型——一隻牛犢大小的灰色兔子,而後用前爪小心翼翼地接過寶劍,也比劃了幾招。
“哎呦,這劍果然壓手。”
兔子精簡短地評價了一句,就連忙把劍還給了鬆樹精。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兔子精總覺得握在爪中的寶劍變冷了,雖然它本就是冷冰冰寒森森的利器,可也不至於冷到差點兒凍傷他的前肢吧。
“長青大哥,如果把這柄劍擱在這裏,任由它不時地散發劍氣,也不是長久之計呀。不敢隱瞞兄長,自從那日被嚇到後,小弟我這些天經常兢兢戰戰的,修煉時一直提心吊膽,不修煉時也睡得不安穩,唉,總是坐立不安。”
“那賢弟打算如何?”鬆樹精問道。
“兄長可打算用這把劍當做防身的兵器?”兔子精不答反問。
鬆樹精沉吟半晌,目露遺憾地搖了搖頭:
“不怕賢弟笑話,我也不甚習慣使用這樣的重劍,還是習慣用輕巧隱蔽的玉鬆針防身。而且賢弟說得有理,這把劍的劍氣太過鋒銳,且時而熄斂時而外放,總沒個定性。
“倘若一直把它擱在你我日常居住修煉的地方,確實有些不妥。萬一趕上你我修煉的緊急關頭,它忽然釋放劍氣,屆時你我肯定要遭受一番驚嚇的。”
兔子精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顯然也很介意這把寶劍不定時地嚇唬妖。短短一個月的功夫,就被威嚇了三次,倘長此以往,他長耳可受不住。
與此同時,旁聽完兩妖討論的劍靈氣呼呼地鼓起了臉頰,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裏劃過一抹委屈。怎麽又說她沉?人類說她沉也就罷了,那是沒見識!為什麽連修煉多年的妖精也這樣是非不分胡言亂語?
“哼,還擔心被我的劍氣嚇到?想得美!我、我再也不和你們打招呼了,也不想和你們說話了!”
就在劍靈板著臉收斂起了所有劍意劍氣時,兩妖也商量好了如何處置這把凶器。他們打算把寶劍敬獻給東山的黑狼精大王,希望那黑狼大王看在這份獻禮的份上,能夠庇護他們一二。
於是,三日一過,巨闕劍的保管者就變成了東山黑狼精。
這隻黑狼精倒是沒有覺得寶劍沉重壓手,聽完鬆樹精描述的寶劍的稀奇之處後,他就非常高興地收下了禮物。
然而,這隻黑狼精他並不擅長劍法。
得到寶劍後,他隨意劈砍直刺了幾回,心中不甚滿意。黑狼精覺得,這把劍鋒利是鋒利,可用起來卻沒有自己的爪子和彎刀合心意,再加上他並沒有感受過鬆樹精形容的那種凜然劍氣,便有些興趣缺缺。
幾日後,黑狼精就把寶劍放在了自己的藏寶閣內,閑置不用了。
劍靈隨著寶劍進入了黑狼精的藏寶閣後,發現這裏的兵器數量屬實不少。但可惜的是,她仍然沒有發現哪件兵器和她一樣開啟了靈智。
失望之下,劍靈又覺得困了。不知不覺間,她便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在劍靈沉眠的時候,代表裴湘意誌的本源力量並沒有停止運轉,而是在一邊自動修煉一邊緩慢地提升改造著巨闕劍的劍體。這樣做的目的,是打算在本世界天道法則的允許範圍內,盡力提升巨闕劍的品階質量,好讓封印了記憶的靈魂能更加舒適一些。
所以,當劍靈再次蘇醒過來後,就發現自己在寶劍中居住的空間大了不少。如說之前隻能讓她盤膝而坐的話,此時已經足夠她舒服地躺著了。
其實,劍靈是能夠完全附著在寶劍本體上的。隻是那樣一來,巨闕劍的感受就是她的感受,這讓她非常不習慣,也不喜歡。
靈智開啟以來,劍靈就沒有遇見過一個能讓她覺得喜歡的保管者,自然也就不樂意被他們握在手中或者抱在懷裏了。因此,她一般都待在寶劍內部的一個奇異的空間內,斷開自己和寶劍本體的感應聯係。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借住在寶劍中的客人,等哪天時機成熟了,說不定我就要離開它了。可是……哪有劍靈離開誕生自己的寶劍呢?對了,我還沒有給自己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呢,讓我想想……”
劍靈此時怎麽也回憶不起心底那個模糊的名字,就打算暫時先給自己取一個優美動聽的臨時名號。
可是她努力想了想,發現腦袋空空。劍靈完全記不起人類創造的那些一聽就讓劍覺得舒服享受的詩歌曲賦,也就沒有辦法從裏麵挑選一兩個雅致風流的字或者詞作為名字。
“對呀,我根本就沒有讀過書的,怎麽會記得那些?”
誕生了許多年並且經曆過一次改朝換代的劍靈,此時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其實是個文盲。
對此,她倒是沒有覺得多難為情。畢竟她是劍不是人,沒必要一定懂得人類的學問。至於一把劍該會的本領,她自覺已經非常精通了。
“可要是不讀書的話,怎麽給自己取名字呢?我現在的這種情況,根本不能指望其他人類或者精怪幫忙了。”
劍靈悠悠歎了一口氣,在自己的小空間裏慢騰騰地翻了個身,又抻了個懶腰。她心知有些事急也沒有用,隻能慢慢等待時機了。
其實,這個時機來得一點兒也不慢。
在劍靈清醒後的第五天,一名道士來到了黑狼精的藏寶閣內。
劍靈嗅了嗅道士身上的血腥味兒,捕捉到了屬於黑狼精的氣息,再看這名道士在藏寶閣內不緊不慢的挑選動作,就猜測黑狼精大概已經被道士殺死了,或者負傷遠遁了。
反正,不論黑狼精下場如何,劍靈的心情是非常不錯的,因為這名道士很有眼光。
藏寶閣內有各式各樣的神兵利器,鋒利的寶劍也有好幾柄,可道士唯獨挑中了巨闕劍。之後,巨闕劍被道士帶出了藏寶閣,並成為了他的佩劍。
劍靈跟在道士身邊,看他一路除妖斬魔,看他四處驅鬼辟邪,還圍觀過女鬼女妖對道士的調戲。看熱鬧的同時,她也順便學了些道士畫符煉丹和躲避調戲的本領。
另外,劍靈其實挺喜歡道士的那些經文典籍的,念起來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而且非常容易理解掌握。
因此,劍靈就不是很理解為什麽道士要對著一本內容淺顯易懂的道經苦思冥想,還數次長籲短歎的。明明是瞄一眼就懂的文字內容,他偏偏還能理解錯誤。不僅理解錯誤,還跟著胡亂修煉,甚至險些一命嗚呼……
險些一名嗚呼的道士一邊咳著血,一邊喃喃低語地向劍靈道謝。當然,道士是不知道劍靈的存在的,他隻當是寶劍護主,在關鍵時刻用劍氣打斷了他的修煉,又用煌煌燦然劍意助他從走火入魔的狀態中徹底清醒了過來。
從那以後,道士就更喜歡隨身帶著巨闕劍了,劍靈也就跟著他見識了更多的人間煙火與山川風景。
又過了幾年,道士在人類中的名氣更大了,一些達官貴人見到道士也會以禮相待。
後來,年紀漸長的道士不再四處遊曆,而是在都城附近的一家道觀裏住了下來,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神仙道長。
再後來,道士的親人把家族裏的孤兒送到道觀裏給道士當徒弟,道士便開始細心教導小孩子。他教徒弟道術,也教徒弟琴棋書畫詩文歌賦天文地理醫卜星象,於是,劍靈也借機跟著學了一遍。
但劍靈也不是道士教什麽就信什麽的。凡是她不喜歡的、不讚同的,聽過就拋之腦後。她隻學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和有用的。畢竟她是劍,實在沒必要主動讓人類的綱常禮教束縛住。
幾年之後,道士的徒弟們仍然在繁重的學業中掙紮,劍靈則又開始昏昏欲睡。
道士講授的那些東西她早就爛熟於心了。想要學些新東西,可道士授課的進度是跟著幾個徒弟的學習能力安排的,根本不會加快,而她自己又不能翻書自學。
好在道士如今還是喜歡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佩劍的。所以,道士讀書、彈琴、下棋、寫字、論道、會客的時候,劍靈都能跟著,便能從中學到一些新東西或者聽到一些新鮮事。
就這樣又掙紮著清醒了幾年,劍靈終於忍不住困倦的感覺,再次陷入沉眠。而在她入睡之後,靈魂深處的劍意則繼續一點點地打磨加固著巨闕劍,好讓這柄金屬利器更適合裴湘的靈魂寄居其中。
也就是說,裴湘的不時昏睡其實是和劍體的改造磨礪有關的。等哪一日巨闕劍被徹底改造完成了,她就能時刻保持清醒了,或者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時光荏苒,裴湘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
道士去世前,劍靈掙紮著醒過來了一次。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有沒有為了一個人類而傷心,但她瞧著道士都快要死了還堅持把巨闕劍掛在視線可及的地方,就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於是,她將自己和巨闕劍合二為一,然後用意識強行操縱著劍身,並用劍尖在道士的床帳上劃了一個“謝”字。
見到寶劍騰空而起並刻畫出字跡,道士幹澀暗淡的雙眼中忽然綻放出一抹極明亮的驚喜笑意。
“我,咳咳,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咳咳,我要走了,你,咳咳咳,今後保重。”
劍靈想了想,又在床帳上劃了個“湘”字,這是她跟著道士讀書時給自己選的名字。
“咳咳,這是你的名字嗎?”
懸在空中的寶劍晃了晃,好似一個人在點頭。
道士過世了,表情很安詳。
劍靈最後看了一眼朋友閉目長眠的樣子,再次陷入了沉睡。
大約是因為強行操縱寶劍,劍靈寄存的那個空間忽然縮小了許多,甚至比她剛剛蒙生靈智時還要小。
於是,劍靈隻能縮成小小一團,蜷縮著閉上雙眼。
她這一睡,就是睡到了北宋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