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廢墟前的這場談話結束在一片恰到好處的沉默之中。
裴湘和基督山伯爵都默契地不再進一步深談下去, 他們既沒有向對方敞開心扉的打算,也沒有探索對方心靈深處的意圖。
兩人很自然地回歸到了客氣又友善的社交範圍之內,並肩靜默地站立了片刻後, 便一同返回後麵的小樓了。
晚餐之後, 基督山伯爵表示次日一早自己就會告辭離開。
聖費利切伯爵有些不舍。不過, 在黑發客人給出了合理又充分的必須啟程的理由後,他便不再執意挽留。但卻一定要新朋友答應, 倘若對方以後去羅馬城內散心遊玩,一定要去位於弗拉迪納街的聖費利切伯爵府做客。
基督山伯爵含笑點頭答應,還承諾說下一次拜訪聖費利切伯爵府的時候, 他一定會帶上之前提過的東方美酒。
次日清晨,基督山伯爵騎馬離開了聖費利切農莊。
在即將轉彎的岔路口處,俊美高雅宛若北歐男子的黑發男人回頭凝望了片刻朝陽下的白色建築,眼中劃過一抹淡淡的悵惘。
他恍然意識到,同聖費利切家族結交並來往, 是他立下懲治仇人的誓言後得到的少有的一段純粹友誼。
這麽多年了, 他好似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毫無目的地去認識朋友了。既不是為了報恩, 也不是為了複仇而提前布局結交人脈,而是——僅僅因為意外認識了, 之後又相處愉快,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朋友,自然而然地約定好了下一次的拜訪……
曾經的愛德蒙·唐泰斯身邊全是這樣的朋友。年輕的水手以最自然坦誠又隨意親切的態度和所有人相處, 喜歡了就是朋友, 不喜歡就客氣遠離。可如今的基督山伯爵卻已經失去了那種自由任性的歡樂天賦了。
憂鬱與冷漠漸漸重新侵占了複仇者的心靈。他感謝天主讓他偶然間獲取了片刻的輕鬆愜意, 可是享受之後, 就不可避免地聯想到讓自己改變性情的根由, 繼而又陷入進了一種更加深刻的孤寂痛苦當中。
另一邊, 稍晚一些起床的裴湘想到下午就要返回羅馬城內,有些事應該早些交代明白,便對農莊的總管羅卡爾先生說,她要把那些被萬帕偷走過的衣物首飾交給本堂神甫處理。
“無論是用於慈善拍賣還是直接出售,都可以。總之,換回錢財後便全部用於救濟本地的貧困之人。”
同時,她又請羅卡爾先生和托尼亞神甫共同監督這筆錢財的用途,確保每一枚錢幣都用到了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
羅卡爾其實很想提醒裴湘,那一套用來參加狂歡節化裝舞會的衣飾價值不菲。不過,他轉而想到主人家的富有程度和聖費利切伯爵父女一直以來的為人處世態度,便咽下了嘴邊的話語,躬身表示一定會遵照小姐的意思辦妥的。
而裴湘和羅卡爾先生交談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避開旁人,因此兩人的對話皆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女仆喬吉婭的耳中。
喬吉婭就是之前對裴湘講述路易吉·萬帕成長經曆的那名本地姑娘。
她是總管羅卡爾先生的外甥女,也是靠著這層親戚關係,才得到了聖費利切農莊室內女仆這個差事。而每當聖費利切父女來農莊小住時,喬吉婭就會被舅舅羅卡爾特意安排到聖費利切小姐身邊做事。
喬吉婭將手中的茶盤放在桌上後,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一關上房門,這位年輕女仆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種混合著興奮、忐忑和渴望的奇異神情。
她和她的舅舅羅卡爾一樣,深知那套衣服首飾的價值。但是不同於羅卡爾先生單純地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在年輕姑娘喬吉婭眼中,那套被泰蕾莎宣稱為寧願用半條性命換取的衣服首飾,最重要的價值在於它的漂亮外觀、在於任何一個女孩子穿戴上那身衣飾時展現出的美麗風情。
喬吉婭做夢都想擁有一套華美的開司米衣裙,一條有著精致刺繡的綢緞腰帶,一串瑩潤典雅的珍珠項鏈,一枚金質寶石胸針……
“也許……”喬吉婭回憶著舅舅和聖費利切小姐的對話,忍不住心跳急速,“也許,我能在他們把那些可愛的衣服首飾賣掉之前,偷偷試穿一會兒……對呀,我為什麽不能穿上看看呢?反正都已經要換成金路易給那些倒黴的窮鬼們浪費了。我、我又不會像萬帕那樣偷走別人的財物,我隻是想穿一會兒而已,這並沒有太過出格!對,完全不出格的!哪怕以後舅舅知道了,也不會責怪我的。”
喬吉婭開始忍不住幻想著自己穿上那身華服後的俏麗模樣,想著自己會不會變得也像泰蕾莎那樣受歡迎?她一向認為自己的外貌並不比泰蕾莎差,可是這附近的年輕小夥子都寧肯偷偷藏著對泰蕾莎的愛慕,也不願意多看看旁的姑娘幾眼。
“因為泰蕾莎最會打扮自己了。”喬吉婭有些憤憤地想著,“萬帕每個月能多領取兩個皮埃斯特,還有他做木匠活賺來的那些錢,都給泰蕾莎買衣服首飾了。所以,泰蕾莎總是漂漂亮亮的,快快樂樂的,哼,如果我也有那麽多零花錢,我就能把自己打扮起來,我也會像她那樣受歡迎的……”
喬吉婭的腦子裏產生了偷偷試穿漂亮衣物的念頭後,便沒有心思繼續幹活了。
她把手中的活計都交給了和她搭伴的另一位女仆,同時謊稱羅卡爾總管一會兒有要事交代她去辦。隨後,她就在其他女仆羨慕的眼神中快步走進了羅卡爾先生辦公的小房間裏,心情急切地等著舅舅從樓上下來。
不多時,羅卡爾先生果然領著一名男仆回來了。男仆手中還拎著一個箱子。
喬吉婭憑直覺斷定,那箱子裏肯定放著聖費利切小姐打算捐給教堂的衣物首飾。她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緊緊粘在箱子上無法移開。
見到外甥女,羅卡爾一愣,隨即便揮手讓男仆離開,而後才開口詢問:
“喬吉婭,你怎麽在這裏,找我有事嗎?”
“是的,舅舅。”喬吉婭暗中命令自己表現得自然些,她克製著聲音裏微微顫抖,咽了口唾沫才飛快說道,“舅舅,我剛剛聽到了您和聖費利切小姐的對話。嗯,那個,我正好有事想去找托尼亞神甫。但是、但是我已經用掉了這個月的假期。所以,舅舅,我來請求您把交送東西的任務安排給我來做,可以嗎?”
“喬吉婭,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該在月初的時候就透支休假天數。”羅卡爾先生責備了一句,可是態度卻實在算不上嚴厲,畢竟他一向比較疼愛這個外甥女,“我得問問你,你到底有什麽急事要找托尼亞神甫?”
喬吉婭也不怕舅舅,她轉了轉眼珠子,假裝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漲紅了臉嚷道:
“我心裏有些迷惑不解的問題,需要向神甫傾訴,需要他的指引。哦,天主呀,舅舅,你就不要問了,難道我還能去找神甫做什麽壞事嗎?”
羅卡爾先生遲疑地打量了一會兒喬吉婭,有些為難地說道:
“可是,喬吉婭,這些珠寶衣物價值高昂,我不太放心讓你獨自穿過村子再去鎮子那邊找托尼亞神甫。說實話吧,我已經決定派兩名身強力壯的男仆去做這件事了,完全沒理由讓你也跟著出去一趟。”
喬吉婭見羅卡爾先生拒絕自己,急得差點兒跳起來,她連忙指著外麵分辯道:
“現在,您看看外麵呀,這附近到處是巡邏的憲兵,真正的竊賊萬帕也已經被找出來了,舅舅,再沒有比這一帶更安全的地方了。隻要我不往村外的荒地和樹林那邊亂走,就不會發生危險的事情的。
“再說了,莊子裏有力氣的男仆都去幫忙清理被燒毀的別墅去了,而去鎮子裏送東西則要花費小半天的時間,一來一回多耽誤事呀。舅舅,你就讓我去吧,況且別人也不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麽,誰會在大白天打劫我呀?”
羅卡爾先生有些動搖,因為喬吉婭有一點說到他心裏去了,就是莊子裏此時確實有些缺人手。
不過,他也隻是動搖了片刻,便再次堅定地拒絕了喬吉婭的請求。
因為之前聖費利切小姐特意叮囑過他,找神甫捐錢做慈善的事不用急著辦,可以等她和伯爵乘車離開後,再找個人手不太緊張的時間段穩妥處理相關事宜。
再者,這件事之後還需要向這次沒有跟來的伯爵府大管家阿爾弗雷德先生匯報一下,並不需要今天立即執行。
喬吉婭見羅卡爾舅舅一直不答應自己的請求,心裏失望不已。她不得不勉強壓下了之前的那個試穿衣物的想法,板著臉離開了辦公室。
不過,有些念頭既然已經冒出來了,便很難被徹底壓製下去,也許隻是一件小事,就能再次勾起心底的蠢蠢欲動。
所以,當喬吉婭遠遠望見暫住在農莊裏的泰蕾莎和城裏來的男仆羅西說說笑笑的時候,再聯想到羅西之前對待她時的平常客氣態度,心中的不滿一下子就達到了頂點。
她眯著眼睛盯著泰蕾莎裙擺上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掛飾和優雅的蕾絲披肩,這一刻,心中的某些念頭變得格外清晰而強烈起來……
喬吉婭偷偷溜進了羅卡爾先生的辦公室,熟練地找到了鑰匙打開了牆角那個紅棕色包銅邊高木櫃的櫃門,然後從裏麵取出了那個裝著漂亮衣物和珠寶的手提箱。
“我隻是想穿上更漂亮的衣服而已,就穿一小會兒,並不是要偷走這些並占為己有。再說了,錯過了這次,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喬吉婭想了想,還是留了一張紙條給羅卡爾舅舅,告訴他因為自己太急著去見托尼亞神甫並聆聽教誨了,再加上知道最近大家都忙,所以她仍然打算完成送東西這個任務,希望舅舅別擔心,她一定會在晚餐前平安返回的。
把字條放在原本存放手提箱的位置上後,喬吉婭再次鎖好櫃門,又把鑰匙放回原位,然後便拎著箱子從後門悄悄離開了農莊……
——
快到中午的時候,裴湘留意到今天時常出現在自己身邊的女仆有些陌生,並不是之前那個叫做喬吉婭的活潑姑娘,還特意詢問了一下。
在得知羅卡爾總管給喬吉婭安排了其它事情後,她便沒再多問,繼續在小客廳裏親自挑選並整理下午要帶走的書籍和樂譜。
午餐時分,聖費利切伯爵接到了一張便條,而便條上的內容使得父女二人不得不再次推遲返回羅馬城中的時間。
“一個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消息,德·切爾維特利男爵上午騎馬時意外摔傷了。”老伯爵讀完便條上的字跡後皺著眉頭說道。
“切爾維特利男爵受傷了?”裴湘一怔,隨即立刻追問道,“爸爸,男爵先生的傷勢嚴重嗎?”
“還可以,感謝萬能仁慈的天主。”聖費利切伯爵為老朋友做了一番禱告,才接著解釋道,“和其他那些摔斷了脖子或者肋骨斷裂後紮穿了內髒的不幸者們相比,我們的朋友要幸運很多,他隻是摔斷了一條腿。”
“那也夠遭罪的了。”裴湘歎了一口氣,不過她也十分讚同老伯爵的人生哲學,就是盡量從糟糕的事態中看到好的方麵,“男爵先生現在還在他的農莊裏嗎?”
“是的,切爾維特利現在就在他的農莊裏。狂歡節那晚他喝得太多了,之後醉醺醺地睡了一整天,就沒有立刻返回城裏。卡爾梅拉,我們下午去看看那位受傷的朋友吧,哎,倒黴的切爾維特利,行動不便的日子可難捱了。”
裴湘點了點頭,隨後又問起安德烈亞隊長那邊的行動成果。
提起這個,老伯爵歎了一口氣。
他充滿遺憾地告訴女兒,上午的時候,安德烈亞隊長傳來消息,他們昨夜奇襲了以庫庫默托為首的強盜窩點,萬帕親自射殺了三名強盜,還差點一槍射中了庫庫默托的腦袋。但可惜的是,最後還是讓那個狡猾邪惡的庫庫默托帶著五六名親信僥幸逃脫了。
“不過,安德烈亞隊長說他已經封鎖了這一帶,再加上萬帕的本事,不出三天,肯定能夠徹底收網。”
裴湘聽說庫庫默托又逃了,倒也不太吃驚。畢竟那位強盜首領可是從那不勒斯公國一路逃亡到羅馬的,沿途不知做了多少起案子,又招惹了多少勢力,卻在各方的圍堵追捕中始終活得好好的。
“我聽說萬帕先生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沒想到這次卻失利了。”裴湘隨口感慨了一句。
聖費利切伯爵微微搖了搖頭,低聲告訴自家女兒,其實萬帕本來能夠一槍打中庫庫默托的,是馬槍隊裏的一名隊員要搶功勞,不聽命令提前開槍繼而引起了庫庫默托警覺,這才造成了現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局麵的。
“安德烈亞氣壞了,可還得為了馬槍隊的名聲而不得不壓下真相。卡爾梅拉,為了安德烈亞的麵子,咱們就假裝不知道這個細節吧。”
“嗯,我明白了,爸爸。”裴湘微微頷首,緊接著又說道,“既然那個庫庫默托暫時逃脫了,那咱們就得加強防備和警戒,以免對方狗急跳牆。”
“別擔心,我的女兒。”聖費利切伯爵溫和笑道,“咱們家的先祖們當初建造這座農莊的時候,就考慮過被敵對家族或者羅馬強盜圍攻偷襲的可能性,因而在圍牆和大門的修建方麵花費了很多心思。之前那個萬帕能夠順利溜進來,是因為那天晚上剛剛舉辦完狂歡節舞會,大家又喝了很多酒,就一時疏忽了。放心吧,卡爾梅拉,現在肯定不會再出現紕漏了。”
裴湘眨了眨眼,心裏忽然有了一種隱約直覺。如果伯爵不這麽保證的話,她心裏倒是挺安穩的,可是這樣一承諾之後,她反而產生了一種不確定感。就好像——她以前讀到的那些故事,往往主人公一開口說之後肯定怎麽怎麽樣,就絕對會出現波折……
——咦?我之前到底讀到了什麽故事?又是在哪裏讀的?
裴湘努力思考了好一會兒,一無所獲,不過倒是因此加深了警覺。她暗忖,最近這幾個晚上入睡時,自己應該做些額外的防備,絕對不能把安全都交給別人。
和聖費利切伯爵一起用完午餐後,父女二人稍作休息,便乘坐馬車去了附近的切爾維特利農莊,探望不幸摔斷了腿的男爵先生。
老伯爵和裴湘抵達男爵的農莊後,就被男爵府上的管家親自迎接進門。接下來,他們不僅見到了正在**接受治療的切爾維特利男爵,還見到了一位來自英國的陌生紳士。
這位有著一頭金黃色頭發的英國人自稱是威爾莫勳爵,今日到訪的目的是來和男爵商談某些銀行業務的,不曾想卻遇到了這起意外事故。
當然,也許在這位有著英國式特有冷漠表情的先生心中,他最近遇到的意外事故有些多,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德·切爾維特利男爵的介紹下,正式認識了聖費利切伯爵和聖費利切小姐。
隨後,威爾莫勳爵又聽男爵先生一邊忍痛一邊高聲提議道:
“威爾莫先生,鑒於我遭遇了這樁意外,暫時就不能返回羅馬並把您引薦給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創辦者之一弗倫奇先生了。不過,我的老友聖費利切伯爵和弗倫奇先生是多年鄰居,也有著非常好的交情,或許咱們可以請求他幫個忙。”
半個小時之後,英國人威爾莫勳爵,也就是改變容貌後的愛德蒙·唐泰斯和聖費利切伯爵父女離開了男爵的住所,並再次返回了他剛剛離開不久的聖費利切農莊。
望著眼前的熟悉建築,基督山伯爵有些無奈地想著,也許一會兒入住的客房都還是之前的那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