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八十五章

格林失勢後,我很快就找到了詹妮弗,她平安無事,隻是被關了幾天而已。

然而此事後,我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我不僅僅是一個人,我的所作所為會影響到哥哥和父親,如果因為拯救菲利斯人而傷害到家人,我該如何是好呢?

放棄工廠嗎?可該怎麽跟海倫娜和詹妮弗解釋呢?該怎麽和工廠裏的人解釋呢?那麽多人都指望著我呢。

幾天後,薩沙來工廠找我。

她推門而入的時候,陽光正照在她柔和的麵龐上,顯出一種金燦燦的溫暖,連她的眼睛都被渲染成了橘色,像亮晶晶的水果糖一樣。

“你突然離開奧格萊迪將軍府,一連幾天不見蹤影,人家沒了家庭教師,就來找我這個推薦人興師問罪了呢。”她睜著大眼睛,撒嬌般地埋怨道。

“抱歉,我會寫信去道歉的。”

“寫信?你不幹了嗎?”

我點點頭。

“前幾天新聞上說,秘查部隊的長官進了監獄,所以威脅你的家夥自顧不暇了吧。”薩沙高興地說。

我停頓了一下說:“他死了。”

“死了?那太好了,可你怎麽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張了張嘴,忽然無從解釋,隻背對夕陽,麵向著自己的陰影。

薩沙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與我並排坐在了一起。

夕陽橘色的光芒照進來,映出窗棱和我們兩個的身影,這寂靜的黃昏,不知為何讓人生出無限孤獨之感。

“我想關掉工廠,然後回家鄉。”我說。

“工廠裏的人怎麽辦?”她問。

“我會把遣散工廠的錢分給他們。”

“你不救助他們了嗎?”

我看向她,她也正看著我,那雙眼睛坦率而深邃,正如我們多年前初遇時的模樣。我從未向她訴說過這座工廠的用途,而她卻對此一清二楚。

“我……我幫不了所有人……”我垂下頭,疲憊地說:“我盡力了,可我無能為力,人活在世上,首先要顧及自己不是嗎?”

薩沙默然。

“我以前是多麽幼稚啊,都不知道你遭遇了什麽,就大言不慚地教育你別倒下去,隻會說大話卻兌現不了諾言的我太可笑了。”我自嘲道:“這世上有幾個女人能做莎美樂呢?現實證明,我隻是個無能又愚蠢的女人……”

“你以後打算做什麽?”

“找份工作……父親和哥哥都催我結婚……”

“最近我讀了一本外國小說。”薩沙忽然打斷我:“小說的女主角叫新月,她出生在一個充滿戰亂和貧瘠的國家,父親死後,她母親為了生計成為娼婦,而新月是受過教育的新式女子,她覺得母親讓她蒙羞,於是發誓將來要自愛自重,勤勞做事,成為有用的人。然而現實太殘酷了,曆經磨難後,新月發現學校教的本事和道德都是笑話,母親走的路就是女人唯一的路,最終新月也成了娼婦。”

“薩沙……”

“有哲人說,婚姻對女人來說就是變相賣**,區別在於賣給一個和賣給一群,因為社會限定了女人隻能依賴男人生活,離開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薩沙轉頭看向我,語氣諷刺地說:“想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怎麽就那麽難呢?連你這種讀了大學的女人都一心逃避到婚姻中。”

我煩躁地說:“我沒有逃避!”

“你就是逃避,你像新月一樣,因為抗爭不過現實,就屈從於現實了。”薩沙針鋒相對道。

“也許吧,可人要活下去,就必須學會妥協。”

薩沙頓了頓,輕歎道:“知道嗎?我很尊敬你,你是我愛戴且佩服的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你對我的影響有多大,辛辛苦苦走到現在,那麽多磨難都挨下來了,現在卻要放棄一切嗎?”

我忍不住爭執道:“我就是蠢啊,以前覺得自己讀書上學很了不起,直到在現實中撞得頭破血流,才終於明白自己沒用得很。可我有別的選擇嗎?就像你迫不得已嫁人,而我迫不得已出賣自己一樣,我們統統沒有自由可言。”

薩沙大聲說:“你讓我失望!與其這樣,倒不如從未抗爭過,從一開始就順從好了!”

“那你讓我怎麽辦?我隻是一個人,就算繼續堅持下去,又能改變什麽呢?”

“我一向不喜歡我們的總理,可我覺得他有幾句話說得很對,‘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自由和尊嚴,而它們不是靠乞求和抗議來實現的,是靠鐵和血來實現的!’如果所有女人都是軟骨頭,都不肯向前邁出一步,或者邁出一步後又退了回去,那我們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隻有當女人走上各行各業,可以在各個角落發聲的時候,我們才可以大聲告訴這個社會,他們是沒辦法隨意擺布我們的,為此我不許你回頭,我也不會回頭!”

我驚訝地望著薩沙,就像第一天認識她一樣,她那狂熱而激烈的思想像火一樣灼燒著我,以至血液都要沸騰起來,她仿佛說出了我憧憬已久卻根本不敢宣之於口的話。

“10年,20年,100年,無論多麽漫長的道路,總要有個開端……你可以離開,可你要是離開了,就當我們從沒認識過,我再也不會與你說話,再也不會和你見麵。”她情緒激動地望著我。

我望著她憤怒的眼眸,半響後頹喪地說:“我留下來又能做什麽呢?一樣要出賣自己,你也要再婚了,不是嗎?”

薩沙移開視線說:“依賴男人有什麽問題?這世上的掌權者隻有男人啊,底層者想往上爬,不攀附他們怎麽爬?”

我想到莉莉安,搖頭道:“別總想著利用別人,別人也未必那麽蠢,願意受你利用,你以為男人都是蠢貨嗎?”

“我豈敢小覷任何人,正因為想走進男人的世界,我才更不敢看輕任何男人,相反要尊敬他們,學習他們,他們中很多人也值得尊敬和學習。”

這場爭執伴隨著海倫娜的推門進入而消弭,她問我們用不用晚餐。

薩沙連一句道別也沒有,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她怎麽了?”海倫娜問。

“她有急事。”我解釋道。

“這是給你的。”海倫娜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說:“剛才郵差送來的,說是隔離區下發的命令。”

我接過紙袋,打開讀了讀,心髒隨著裏麵的內容一點點沉下來。

“是什麽事?”海倫娜問。

“要取締隔離區了。”

“取締?以後沒有隔離區了嗎?”海倫娜興奮地問。

我下一句話就讓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秘查部隊新上任的元首下令建造集中營,要把菲利斯人逐漸移交進去。”

“集中營不是監獄嗎?菲利斯人又不是罪犯,為什麽要關進監獄?那工廠怎麽辦?他們還能進工廠工作嗎?”

“要等通知了。”我歎道。

幾天後,被衛兵押送進廠房的菲利斯人少了一小半,我發現很多老年人都從隊伍裏消失了。

“請問怎麽少了一部分員工?”我問。

“他們被押送到別處了。”衛兵說。

“去哪兒了?”我皺眉道:“有幾個重要的員工,工廠運營離不開他們。”

“這我哪裏知道。”衛兵不耐煩地說:“隔離區做了篩選,不適合工作的人都被火車運走了,聽說送去了新建的集中營。”

陰影逐漸在我心頭聚集,我無法抑製地產生了很多可怕的想法。

為什麽都是老人?

為什麽不適合工作的人都被送去了集中營?

進了集中營是純粹被關押,還是……

我走到詹妮弗身邊,她正坐在生產線上壓罐頭,臉色十分憔悴,看到我後便焦急地對我使眼色。

“安妮,你得幫幫我們。”她壓抑著哭腔道。

“裏麵怎麽樣了?”

“他們一大早就帶槍進了隔離區,把所有人都趕出房子,然後排隊登記,我們以為是例行檢查,結果回去的時候孩子們都不見了,很多老人也沒回來,聽說是被汽車統一帶走了。”

“弗雷特呢?”我擔心詹妮弗的兒子。

“他躲了起來,沒被帶走,可我父親母親還有叔叔嬸嬸他們全都被帶走了,求你去打聽打聽,看看他們被帶去了哪裏,能不能讓他們回來。”

“我知道了,你別著急,我這就去打聽。”我安慰道。

之後我和海倫娜在外麵跑了一天,到處打聽消息,結果隻聽說,有一批菲利斯人將會被運往鄰省的羅菲特集中營,這座集中營以前是座監獄,剛剛擴建了。

我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詹妮弗:“火車已經離開,攔截不了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就去那座集中營問問,看能不能把他們帶回來。”

詹妮弗已經六神無主,不止是她,很多工人都在一天之間失去了父母和孩子,他們急切地望著我,期盼我能把他們的親人找回來。

我知道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於是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又帶上了一筆錢,當夜就坐上了火車,準備前往羅菲特集中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