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海涅和他的哥哥們很像,都留著短短的金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深邃的藍眼睛像總是有心事一樣,用厭厭的神情望著你。
此時,他靠在牆邊,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根煙,吞雲吐霧時,有種百無聊賴的頹廢感。
自從小學時他把我的臉按在牆上,我就再也沒和他打過招呼,每次遠遠看到他,我就把眼睛轉向另一邊,裝作沒看到。
這次也一樣,我低著頭,迅速路過,假裝沒注意到他在這裏。
然後我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我走得很快,他也走得很快。
我本以為是鈴聲響了,他也往教室趕,誰知他幾步追到我身側,彎腰在我耳邊說:“你和你媽媽姘頭的兒子關係很好嘛,是不是想做人家兒子的小姘頭。”
我憤怒地瞪著他,他卻抓住我手腕,把我壓在了牆上。
“放開我!”
“生氣了?”
“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喊老師了。”
海涅放開我,盯著我的眼睛說:“不想別人說三道四,就少做讓人說三道四的事。”
他越過我,徑直走進教室。
我站在原地,迅速抹幹眼淚,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似地跟進去。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再也做不出因為別人幾句難聽的話,就和別人拚命的事了。就好像懂得越多,膽子變得越小。
像瑪麗安女王,她既不能忍耐,也不能婉轉地做事做人,除了魯莽反抗,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根本沒有傷到敵人分毫。
也許長大就是和自己的無能為力妥協了,這一點莉莉安就做得很好,她從小就表現那麽成熟,會說好聽的話,會討人喜歡,也許我該學她那樣……
中午的時候,伊麗莎白突然來找我。
“安妮,你能來參加我姐姐的婚禮嗎?”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怎麽會邀請我?我們一點都不熟。她身邊總是圍著一堆女孩子,整天親親熱熱的,她完全可以邀請她們啊。
“我聽海涅說,你也住在新城,婚禮在周五舉行,晚上有宴會,班上的女同學不可能去那麽遠的地方過夜,我隻能拜托你了。”她壓低聲音說,“我可不想和莉莉安湊在一起。”
我不想去參加婚禮,說實話我很害怕喬納森家。
“抱歉,我有事,不能去。”
“有什麽事?”
“我要做飯,做家務。”
“什麽嘛!你就是不想陪我了。”伊麗莎白生氣了,口氣尖銳地說,“我還以為你住在新城,應該明白對新城而言,喬納森意味著什麽。他們跺一下腳,整個地區都要抖三抖。喬納森夫人已經說了讓我邀請同學,你為什麽不來!”
我扯出一個笑容,低聲說:“好吧,我是怕打擾你們,既然你不介意,我就陪你去。”
伊麗莎白留給我一個得意洋洋的背影。
我覺得自己虛偽又無能,既不能勇敢地向自己看不慣的事情說不,又不能摒棄幼稚的自尊,像個成熟的大人那樣,遊刃有餘地應對社交人情。
我感到迷茫,就像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麽一樣,也不知道自已應該怎樣做事做人。丹尼哥哥今天說,他要讀法律大學,將來從政,還要參與到社會革命中,為人民和改革做出貢獻。
我呢?我將來要做什麽樣的人?
周五傍晚,我來到了喬納森家的婚禮現場。
他們包下了整座酒店,裏麵張燈結彩,一個管弦樂隊正演奏著悠揚的舞曲,穿白襯衫帶領結的侍者們端著餐盤,給賓客送上美食。一個三層高的結婚蛋糕和一座由玻璃酒杯搭成的香檳塔擺放在正桌上,十分醒目。
我看到了伊麗莎白,她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綢緞裙子,還化了濃妝,和街頭那些濃妝豔抹的妓女有幾分神似,都給人用力過猛的感覺。
至於我,我穿著去年的舊裙子,裙子有些小,幾乎裝不下我了。而且穿上這條裙子時,胸前的凸起十分明顯,可我沒有別的裙子,隻好在外麵披了一件厚外套。
我想去買胸罩,可是又很羞恥,我覺得自己沒辦法對店員說出那個詞,所以平時都是用一塊布,緊緊地勒住那裏,好讓它們看上去平平的。
“安妮,你來晚了!”伊麗莎白抱怨道。
“抱歉。”
“哼!我跟你說,莉莉安那女人一直假裝沒看見我,就霸著比爾和海涅說話呢。走,我們也過去。”
莉莉安站在不遠處,比爾和海涅陪在她身邊,三人說說笑笑,關係十分融洽。
一陣微風拂過她漆黑的秀發和淺粉色的短裙,像她嘴角甜蜜的笑容一樣,醺醉了人心。我呆呆地望著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一個充滿了魅力的漂亮女人,這讓我有些自慚形穢。
“莉莉安,比爾,海涅。”伊麗莎白高聲跟他們打招呼,仿佛我的到來給她增添了無形的勇氣,足以插入別人親密的交流。
“伊麗莎白。”莉莉安微笑著向我們走來,可看清我的臉後,她的笑容一滯,又跟我打招呼,“嗨,安妮。”
“嗨。”我也急忙扯出一個笑容。
伊麗莎白跳上前,挽住海涅的胳膊,笑嘻嘻地說:“等會兒跟我跳舞!”
“好啊。”海涅無所謂地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海涅在看我,哪怕他在和別人說笑,眼神也是落在我身上的,這讓我很不舒服。
“親愛的姑娘們,你們把黑夜都照亮了。”
喬納森家的手下,邁克·史密斯走出人群,一左一右挽住了莉莉安和伊麗莎白。
“邁克哥哥,好久不見。”莉莉安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見,你再不來,我們家比爾就要患相思病了。”
莉莉安羞澀地低下頭:“您就不要取笑我了。”
伊麗莎白似乎不忿莉莉安走到哪兒都是焦點,於是生硬地轉移話題道:“邁克哥哥,你不是要帶我們去遊園會嗎?”
“我可是要上戰場的人啊,你就放過我吧,等我平安從戰場回來,一定帶你們去。”
“好吧,這次就放過你,不過你怎麽不在上戰場前找個姑娘結婚啊?”
“唉!沒有像你姐姐那樣漂亮又善良的姑娘肯嫁給我啊。”
“胡說,是你要求太高了吧。”伊麗莎白羞澀地說,“就像黑加爾先生,喜歡他的女孩子太多,都挑花眼了。”
“我可不敢和黑加爾先生比。”邁克笑笑。
無論他表現得多麽親切,多麽平易近人,我都知道這隻是表象,我還清晰地記得他打人時陰狠的模樣,還有他威脅別人時冷酷的神情。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他卻眯起眼睛,把目光轉向了我,“啊,我記得你。”
他上下打量道:“好久不見,你長大了呢。”然後他壞笑道:“她就是那個勁頭十足的小妞,我跟你們說,她在酒吧學狗叫呢。”
“什麽!”伊麗莎白不敢置信地看著我,莉莉安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我羞愧於幾年前做過的傻事,不由得垂下了頭。
“你們猜怎麽著,她把學了四小時狗叫才換到手的金項鏈扔進了河裏,又狠狠砸碎了從我們店裏買的酒。哈哈,當時我就覺得,這女孩身上有股勁,厲害極了。”
我沒想到當時那一幕被他看到了,還被他拿出來說,於是頭垂得更低了。
“安妮當然厲害,她可聰明了,總是考第一名。”伊麗莎白忽然挑釁地看了莉莉安一眼。
“哎呀,竟然比莉莉安還強。”邁克驚訝道,“我還以為這麽倔強的姑娘都不太聰明呢。”
我和莉莉安對視了一眼,她迅速移開視線,臉上雖然還掛著溫和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卻僵硬了。
我忽然明白伊麗莎白帶我來這裏的原因了,急忙說:“我隻是死讀書而已。”
邁克笑道:“是嗎?那你也是最優秀的那個啊。”
我暗暗歎氣,問伊麗莎白:“你餓了嗎?我去拿點吃的。”
“我還不餓,你自己去吧。”伊麗莎白說。
我如蒙大赦,急忙遠離了他們。
無論如何,婚禮還是很令人愉悅的。
我吃到了蛋糕、牡蠣,還有各色點心和菜品,正要去拿小羊排時,海涅端著盤子,走到了我對麵。
我假裝沒看到他,向旁邊移動,他也跟著移動,我再走開時,他又擠到了我身邊。
“你跟著我幹嘛?”
“這是我家的婚宴,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不再理他,悶頭吃東西。
“你想跳舞嗎?”他悶聲說,“等會兒我……”
忽然,一陣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海涅的話,有人用湯匙敲響了玻璃杯,人群安靜下來,音樂換成了柔和的小夜曲,新郎挽著新娘出現在前台,人們紛紛鼓起掌來。
“感謝諸位嘉賓蒞臨我弟弟的婚禮,我們一家榮幸之至。”
前台說話的男人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留著一瞥小胡子,他是喬納森家的老大康拉德,一個非常囂張的男人,經常在街頭巷尾和女人接吻調情,喜歡赤手空拳與人搏鬥,還經常在深夜,騎馬出去做一些很瘋狂的事。
所以真正管理家族事務的,是那位更年輕的黑加爾先生。此時他正坐在新郎家屬席上,側頭和他母親說著什麽。這次戰爭他也入伍了,將帶著二十多個手下一起上戰場。
新郎和新娘一起切開蛋糕時,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
而我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內力·約根森和丹尼哥哥出現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