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在老師身旁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酒,毫不猶豫地一口灌下。

安泰老師驚訝地望著我。

我又繼續倒酒,卻被老師阻止了,他搖搖頭十分不解,似乎完全無法想象自己品學兼優的女學生灌酒的場麵。

我又從皮包裏取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嫋嫋的煙氣在昏黃的燈光下模糊了視線,我笑笑說:“老師知道我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嗎?”深吸了口煙,緩緩吐出煙霧,我彈彈煙灰說:“那一年我辦了個肉品加工廠,把所有和我有關聯的菲利斯人都弄進工廠保護了起來,雖然改變不了什麽,但至少被我庇護的人都有口飯吃,能活下來。可是有一天衛兵把工廠裏的老人和小孩都抓走了,我去追他們,您猜我看到了什麽?”

老師的神情從一開始的糾結變到驚訝,再然後染上悲傷,他靜靜地看著我,似乎早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那裏的天空灰蒙蒙的,幾座巨大的煙囪直插雲霄,煙灰漫天飛舞,像雪花一樣紛紛飄落……我很害怕,也很悲傷,痛苦地不知如何是好,一間餐館的老板給了我一根煙,從此我學會了抽煙,難過的時候就抽上一根,感覺呼出的煙氣好像把疲憊都帶走了,也就沒有那麽難過了。”

“安妮……你……你不要這樣難過,我相信一切都會過去,錯就是錯,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做錯了。”老師急切地說。

“您不叫我難過,可您自己卻很難過,我看到後院裏堆滿了空酒瓶,老師難過的時候也借酒消愁嗎?”

安泰老師又歎了口氣,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說:“我沒有資格當老師了,學校裏每天教的都是‘元首萬歲’,我們生而為人,難道就是為了遵從某個人的意誌而生活嗎?我們的世界很糟糕,有鬥爭和分裂,有貧富和不公,沒關係,它可以醜陋,可以不那麽美好,但總歸每個人都要有生存的權利啊,這是最基本的,如果做不到這點,那這個社會就是失敗的,是錯誤的。”

師母聽到這些話,臉色變了幾變,過來阻止說:“你別再胡言亂語了,一喝酒就這樣,小心被抓緊集中營。”

安泰老師回過神來,看著我說:“對了,你……你是元首先生的秘書……”

“那又怎麽樣,這代表著我不再被老師所信任了嗎?”

“不……隻是……”

“如果老師願意相信我,就把那幾個孩子交給我,我把他們送出國去。”

聽到這話,老師驚訝極了,瞪圓了眼睛問:“你能嗎?如果被發現,不怕受到牽連嗎?”

“我已經送了很多幼童出去,如果被發現,那麽送一個和送一群沒區別,況且我們做得很小心,就算被發現,也總有借口推脫。”

老師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垂下頭思索半響,最後一咬牙道:“我……我們有500多個孩子!”

我本以為老師隻隱藏了幾個孩子,最多十幾個,所以問也沒問就提出了幫忙,結果500的數量也著實震驚了我,我不可思議地問他:“500多個?你們都藏在了哪裏?怎麽藏的?”

老師說:“我們不指望這些孩子全活下來,你能送幾個孩子平安逃出去我們就很高興。”

他說‘我們’,我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安泰老師一個人的行為,隨即他解釋道:“我們一共18個人,都是老師,一開始隻是護住自己的學生,但後來求助的人越來越多,孩子們被分散藏在了許多地方,還有很多善心人在幫我們……”

我驚訝地望著老師,沒想到他救護的人比我還多,思索片刻,我做出了決定:“都交給我吧,這麽多孩子太容易露餡,應當機立斷送走他們。”

“可是500多個……”

“我們的肉品加工廠能以四處收購原材料的名義帶走孩子,那些汽車都經過了改裝,方便隱藏小孩,血腥味也可以掩蓋孩子的蹤跡,騙過各處安檢。”我向安泰老師解釋了出國路線和如何安置孩子,老師這才放下心來,說會通知自己的朋友。

第二天,老師把我送上火車,目光中帶著些依依不舍和抱歉,仿佛自己把一個沉重的擔子壓給了學生,這讓他倍感羞愧。

看火車離進站還有一段時間,我對安泰老師說:“還記得很多年前,老師對我說過一段話,我們這個小地方,男孩子早早去了工廠,女孩子早早嫁了人,他們的人生在十幾歲時就定型了,後半生再也跳不出這個圈子,甚至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但是一個榜樣的力量是無限的,您說我就是那個榜樣,可以激勵我這樣的孩子通過讀書跳出這個卑微的世界,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這些話。”

“你做得很好,我為你驕傲。”老師感動地說。

“可我認為您所說的榜樣,應該不單單指跳出貧窮,去過富裕的生活,而應該是找到人生的價值所在,我有好好走在自己追尋的道路上,做自己堅信的有價值的事,所以老師不用覺得帶給了我麻煩,那不是麻煩。說到榜樣,老師才是我的榜樣,那500多個被老師守護下來的孩子就像一道光,讓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傻事蠢事,因為老師和我做了一樣的事,您也是我的驕傲。”

分別來臨,火車緩緩駛出站台,老師一直向我揮手,直至他的身影漸漸變小,消失在晨霧中。

回家後,我與威廉商議了偷渡孩子們的事,可是商議途中,父親突然推門而入,他臉上掛著又急又怒的表情,但還是壓低聲音道:“你們在商量什麽?什麽把菲利斯人偷渡出去?你們瞞著我做了什麽?”

威廉含混道:“我們要把貝拉偷渡到外國去。”

“胡說!我聽到你們的對話了,你們要偷渡很多人!”他急得原地轉圈,眉頭皺成疙瘩,對威廉責罵道:“你幹嘛和菲利斯人牽扯那麽深,你是想害死全家嗎?”他又轉向我:“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可是元首先生的秘書!”

威廉自嘲的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這選擇是對是錯,也許從我免費接手了菲利斯人的商店那天起,我就和他們綁在了一起,世上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

“胡扯!都是胡扯!公司是你辛辛苦苦建立的,管他們幹什麽?”

“爸爸忘了,您從小教導我們,我們納西斯家知恩圖報,我就是再無恥也不能否認自己獲得的恩惠,這些員工不是公司的奴隸,他們是我的朋友和夥伴,事到如今,很多人很多感情我已經割舍不下了。”威廉說。

“別胡扯了!你給他們飯吃,護著他們,這還不夠嗎?你還要幹什麽?把命豁出去?”

眼看威廉和父親就要吵起來,我對威廉說:“你先出去吧,我要和爸爸談談。”

威廉離開後,父親暴躁地對我說:“你做的這些事,你丈夫知道嗎?你們都不顧及家人的安危嗎?趕快停下!聽到了沒有!”

“前幾天,我隨元首去斯達巴克省視察的時候,去了趟那裏的集中營……”

我還沒說完,父親就急著打斷我:“我知道菲利斯人都很可憐,那又怎麽樣,總不能為了別人犧牲自己吧。”

“丹尼·約根森被一槍射死了,就在我眼前,不到5米遠的地方。”我平淡地說道。

父親一下頓住了,喋喋不休的話停在了嘴邊。我們兩家雖然有很深的矛盾,可丹尼也是父親看著長大的,小時候也曾帶他一起玩耍,父親應該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痛楚。

“他們家隻剩內力叔叔一個人了,以前我也很恨他,可自從丹尼哥哥死在了我麵前,我就再也恨不起來了。爸爸以後不要再提起他們了,媽媽很痛苦。”我說。

父親眉心一擰,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後沒說出口。

“還有一件事,我要送貝拉離開了,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爸爸也去見見她吧,如果這是永別,不見會留下遺憾。”

父親不置可否,又回想起自己的目的,瞪著我說:“不要轉移話題!我說你們兄妹不要再牽扯菲利斯人了!”

“如果發生了意外,我會把一切都攬在身上,爸爸不用擔心。”

“我是在擔心自己嗎?我是在擔心你們!”

“我很抱歉,爸爸。”

“你是什麽意思?”

“請您原諒我。”

“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為什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去摻和這些事?”

我沒什麽能解釋的,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我的選擇,哪怕親人也一樣,即便解釋了,他們也一樣會反對,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重複一遍:“我很抱歉,爸爸,請你原諒。”

他火冒三丈,憤怒地瞪著我,好似隨時會爆發,但我已經不是幼時等著挨他巴掌的孩子了,他最終也隻是大聲嗬斥道:“不行!我不允許!你聽到沒有!你要像你媽媽一樣背叛家庭,給大家帶來痛苦嗎?”

聽他提起媽媽,我歎息道:“當年媽媽執意離開我們,我怨恨過她,但我也理解她,所以她無家可歸時,拚著爸爸不高興我也收留了她們,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媽媽的選擇是離開這個的家,而我的選擇就是做這件事。”

聽我提到母親,他更惱了,急切道:“你就是想學她吧?什麽選擇?我呸!當的什麽救世主?冒著危險救了他們,獲得幾句口頭的感謝,這就是你要的?要是你因此坐牢呢?他們誰能救你?還不是隻能連累我們!”

我知道自己說服不了父親,他也不會被我說服,一切解釋都是蒼白的,於是起身道:“我和威廉還有事要忙,先走了,爸爸。”

幾乎是逃出了家門,我傷心極了,因為不被至親理解,也害怕自己的選擇會連累到他們,所以爸爸強烈反對時,我內心動搖到了極致,在安泰老師那裏重獲的信心也瞬間垮台,我像個頹廢的失敗者,在附近的小酒館裏喝酒抽煙,被愁緒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