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章
回到工廠後,我把下一步打算悄悄透給海倫娜和詹妮弗。
“第一個孩子,我會一路護送他到目的地,以確保這條線路能走通。”我把文件一一擺到桌上說:“我們需要一個菲利斯特征不明顯的孩子,製作□□和學籍信息,還要提前打通一些關節。”
“讓弗雷特第一個去嗎?”詹妮弗忐忑地問。
我搖搖頭說:“費雷特太小了,把他釘進木箱,萬一路上出了問題,他甚至無法自救,我們需要一個稍大點兒的孩子,聰明一點兒,勇敢一點兒的。”
海倫娜想了想說:“我有個人選,你們等等。”
沒過多久,海倫娜領進來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男孩,他穿著陳舊的棕色衣褲,套一件綠色紐尼馬甲,帶一頂破爛偏大的工人帽。
這孩子身形矮小消瘦,臉皮和小手上滿是皸裂的舊傷口,但一雙大眼睛靈活有神,一進門就脫下帽子向我們問好,臉上掛著活力十足的笑容,自我介紹道:“我是瓊斯衛斯理,海倫娜小姐都告訴我了,我願意做。”
海倫娜拍拍他的肩說:“瓊斯在工廠跑腿兩年了,每天除了在流水線幹活,還負責通報北邊衛兵的動靜,是個很機靈的小夥子。”
我蹲下來,注視著孩子圓圓的眼睛問:“你知道我們在嚐試一件很危險的事對嗎?”
孩子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安妮女士您在為我們冒險。”
我嚴肅道:“因為是第一次嚐試,我也不能保證過程不出錯,你也許會遇到危險。”
孩子吸了口氣,挺挺小胸脯說:“如果我遇到了危險,那安妮女士你們就更危險了,我不怕危險,我知道你們是在救我們的命,我妹妹上次被捉走了,大家都說上帝保佑她,可我知道她再也回不來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如果我能活,那妹妹也就能活了,讓我去吧,安妮女士您怎麽說我就怎麽做,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說是自己逃出來的,絕不暴露其他人。”
我驚訝地看著他,難以想象這番話出自這麽小的一個孩子,他的成熟和敏感遠超他的年齡。
我摸摸他的小手,沉重道:“那我再說得更明白些,萬一你會死呢?”
他小小地歎了口氣,純真清澈的雙眼彎彎一笑說:“反正我活著,將來也沒什麽希望,那死就死了吧。”
一瞬間,我的心像被攥了一把似的難受。
我們的國家為什麽要這樣?讓這麽小的孩子說出‘將來沒有希望,死就死了’的話呢?
他還在對我們笑,笑容燦爛清朗,像秋日無暇的藍天,仿佛剛才絕望的歎息隻是個錯覺。
我眼眶一熱,幾乎控製不住落下淚來,咬咬牙說:“別怕,有我在。”
他可愛地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說:“恩,我不怕。”
之後是準備工作,給孩子化妝、染發、拍照,製作假學生檔案和身份證,與工人研究運輸夾層等。
這天我們商量到很晚,直到邁克來接我。
我和海倫娜道別時,她悄悄問我:“我們做這些事,你丈夫知道嗎?”
我點點頭。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我庇護著一群菲利斯人,我也向他透露了要偷渡一些孩子出去的事,他當時隻說有需要盡管提。可我不想牽連到任何人,尤其是他。
婚禮結束後,邁克想過兩個人的生活,就安排蘿絲白天通勤,晚上離開。
那天清晨,我被外麵乒乒乓乓的聲音吵醒,發現邁克一早就起床做早飯了。
我也急忙梳洗好,想從他手裏接過鍋鏟,他卻一閃身,手下的動作絲毫不停,笑著對我說:“不,我不想你做任何事。”
他穿著居家服,細長的腰上圍著蘿絲的花圍裙,似乎心情很好,做飯的手法也輕盈熟練,一會兒就端上了煎蛋、香腸、烤麵包,還有一碗牛奶粥。
他在我對麵坐下,一邊往麵包上抹果醬,一邊抬眼看我說:“我可是當了很多年單身漢的,自己住的時候就習慣煮飯,你嚐嚐味道,對了,晚飯你想吃什麽,我早點回來做。”
晨光打在他的金發和側顏上,眼角嘴角都是笑,看上去帶點柔軟的俏皮。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麵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咬了一口說:“那我也早點回來,和你一起。”
他沒說什麽,就是始終心情很好。
我覺得我們像是一對剛剛開始約會的情侶,拘束中含著欣喜的試探,他喜歡親昵地擁住我,開讓人羞惱的玩笑,會在閑暇時和我外出到處玩。
有一次在商店街上,他開玩笑時忽然把我抱起來轉了幾圈,我嚇得大叫,錘他放下我,這惹得路邊行人紛紛側目,他反而很興奮,回憶說以前看到我撲進威廉懷裏,對方抱著我轉圈的樣子。我撫平被他弄亂的頭發,心想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記得。
還有一次,他買了釣竿和漁具回家,說要帶我去河邊野餐,我正好奇他突然的決定時,他自顧自地說起知道我們納西斯一家周末郊遊的事,又問我哥哥和爸爸會在野外燒烤嗎。
我喜歡的水梨、李子蛋糕、薑汁煎餅也就這麽經常地出現在桌上了,我問他時,他反問我:“你不是愛吃這些嗎?以前經常從商店買一堆,有一次見你抱著餅幹邊走邊吃,吃得高興連路都不看,差點撞到別人懷裏。”他嘖嘖道。
這樣的回憶越多,我越意識到原來那麽早以前他就很在意我了,因為他說了那麽多我根本不記得的偶遇。甚至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聯想,他駐足在街頭某個拐角處,默默注視著我出現又離開,一次、兩次、三次,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他特意等待著見我一麵,隻是見一麵,而我對此一無所知。
這一切讓我惶恐,因為在我原本的設想中,如果我牽連了他,他隻要說自己對妻子的作為毫不知情就能甩脫責任了,可現在我發現,他對我的感情要比我以為的要深得多,這讓我無法適從,糾結不已。
然而與這沉默而磅礴的情感相對的,他從沒踏進過我房間一步,一次都沒有。
晚餐是煎鵝肝和烤香腸,配一點白葡萄酒。
熒熒燭光下,邁克一邊切割著盤子裏的食物,一邊高興地說著周末去野營的打算。
我吃著盤裏的香腸,有些食不知味。
“……妮,安妮!”他忽然喊了一聲,我回過神看他。
“怎麽了?在想什麽?”他問。
我放下刀叉,忽然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頭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口:“我……我最近打算出國一趟,先去西國,再去伯納……”
邁克切割的動作一停問:“去做什麽?”
“我要把一個菲利斯孩子送去伯納,因為擔心出問題,所以打算親自去。”
“我們才結婚一個月,你就一個人跑去國外,作為元首府邸的工作人員,你不怕有人對這種消息敏感嗎?”
我當然怕,可是除了自己,這件事沒有能托付的人。
邁克垂下視線說:“我們……我們還沒有度蜜月呢,就說我們之前沒能度蜜月,現在要去國外旅行幾天,我們一起去,我陪你。”
“不。”我下意識就否定了,這個‘不’字說得太快,以至於我們同時愣了一下。
一股尷尬的安靜蔓延開來。
邁克又開始挪動刀叉,但切了半天一口都沒吃。
我深吸了口氣,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早想對他說的話。
“我要做的事很麻煩,所以不想牽扯任何人。如果以後我出事,你就說完全不知道我做了什麽,保護好你自己,否則我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邁克不說話,繼續在盤子裏切來切去,房間裏隻能聽到磁盤銀器“吱嘎吱嘎”的聲響。
忽然他把刀叉往盤子裏一放,丟掉餐巾,起身就去了陽台。
我無措地坐了一會兒,透過窗戶看到陽台上的男人點了根煙,月光披在他身上,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暗。
他生氣了,我心想,結婚一個月以來,他第一次這樣,我有些心慌,懊惱自己剛才說得太直白,於是期期艾艾走到窗台,但又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就這麽一直進退不得地抓著門框。
深秋的夜晚,外麵有些冷,他隻穿著一件襯衫,斜靠在橫欄上抽煙,聽到我的動靜後,轉頭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說:“我吃飽了,出來抽根煙。”
我走到他身邊,輕聲說:“你別生我的氣。”
他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生氣,外麵冷,你進去吧。”
我沒有動,就這麽站在他身旁。
深藍的夜幕下,一輪如勾的殘月掛在中天,星河橫穿天幕,美輪美奐,就是稍微有點冷,我打了個噴嚏。
邁克歎了口氣,蔫滅煙蒂,按著我的肩膀說:“我們進去吧。”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我問。
“對你來說,我是個外人對嗎?”他直勾勾看著我,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