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八·上)
那時天幕微暗, 光線裏混入雲和風的雜色。隔著一整個操場,周旖然遠遠看到秋沅收回手去,快步離開。隻留下成敘在原地愣神, 手扶著紅腫的麵頰, 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
許多人在看,在笑, 在議論。幾個男生湊到他身邊去, 是平日裏和他玩得好的朋友, 推推搡搡的, 想攬他肩膀,說幾句玩笑話。
卻被成敘避開,動作很大, 相當激烈的抗拒。
他臉上矛盾複雜, 誰也沒搭理,匆匆走了。
從那天起, 成敘有一年時間沒在學校出現。
而這次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一切, 很快從目擊者嘴裏流傳出去,又被無數口舌增添枝節和顏色,成為一個全須全尾的完整故事。
大致是說, 單秋沅不擇手段搭上周恪非以後,馬上拋棄了之前的曖昧對象成敘。而後者心有不甘, 要最後和秋沅親熱一次, 半推半就之間,差點被周恪非發現。秋沅急於對周恪非展示忠貞, 所以就有了操場上的那一幕。
周旖然覺得難以置信, 連不在場的周恪非都能被牽連其中。
她屢次發聲反駁,又被認定隻是在維護哥哥, 反倒更加讓人篤信,周恪非和秋沅之間必定存在著一些什麽糟汙齷齪。
一直以來周恪非的形象太過耀眼,自然成為所有人視線的中心,又總被委任為同學們的管理者。在普通學生仰望的眼裏,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他們的內心大抵如此,認定光明之下必有陰翳,天之驕子總會跌落神壇。
周旖然並不覺得周恪非會和單秋沅那樣的人有什麽實質性的關係。倒不是說她相信那些隱秘的傳言。
雖然隻和單秋沅有過短暫接觸,但周旖然能感覺到她是不一樣的——和流通在校園裏的傳聞與描寫中,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出於本能的、藝術家式的觸覺,十六歲的周旖然模糊地探知到秋沅靈魂的形狀。
秋沅自有一種敏感冷靜,與人相處時天真未鑿的尖銳,不懂得任何掩飾和偽裝,和周恪非的妥帖周全是截然相反的。
周恪非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嗎?可她哥哥追看著秋沅的眼神,好像確實沒有那麽清白。
周旖然小時候很愛黏著周恪非,可他越長大越無趣,最終被塑成了一個刻板印象裏的優等生,世俗意義上完美的假人。
雖說是親兄妹,他們也很久沒有深談交心了。
於是這天回家,周旖然把所見所聞跟周恪非描述一遍,又捺不住好奇心,問:“哥,你是不是,喜歡單秋沅啊?”
周恪非正坐在琴凳上,聽到這話,手指停了。微微垂下臉孔,神色澀然難明。
那個晚上恰巧周芸有事要忙,周旖然得空和他聊了許多。血濃於水的兄妹,幾年隔閡如此迅速地消隱了,重新變得親密起來。
周恪非沒有提自己,隻是講述秋沅。他說起第一次對她產生印象,是初中時看到她在作文裏寫:對我而言,生活是一扇扇關上的門。
“我喜不喜歡她呢……我不知道。旖然。”後來周恪非輕聲說,並沒能回答她最初的問題,但眼睛裏有異樣的光彩,“但我總是看她……還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像是我想要為她打開所有的門。”
第二天,周旖然和紋身店的朋友聯係好,再去秋沅班裏找她。
又見到秋沅,周旖然的眼光已經變了角度,把她當作“自己人”來看了——周恪非喜歡她。身為旁觀者,周旖然看得那樣清楚,隻是他自己還沒承認罷了。
回去的路上,周旖然遇見一張嬌嫩圓潤的笑臉。後來向旁人打聽,得知這女孩名叫黃語馨。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周旖然總是不自覺看著黃語馨。
她明白了周恪非說的那種感覺。
那時隻是走廊上匆匆一瞥,誰也沒有意識到龐大的,惶惶不可知的命運奔襲而來,即將撞沉許多人的人生。
這回在同學會上又見黃語馨,周旖然也並無特別感覺。
其實走過這麽漫長的年歲,學生時代那一場慘痛的心動,早已經褪淡到了無痕跡。唯獨記得黃語馨心思純淨,怎麽會和趙澎宇這種人走到一起。
年年倒很是吃醋,等聚會散場,張牙舞爪說:“我跟那個黃語馨很像!你同學都看出來了,他們看我的表情都不對。你是不是拿我當替身了呀?”
周旖然隻是笑笑,去拉她的手:“說什麽傻話。”
她開著跑車駛入泯泯夜色,恰巧路過附近那家酒店。
秋沅正在等候電梯。
方才離開成敘訂的套房時,她的手都在不易察覺地打抖。
這些年成敘陪在她身邊,幾乎是予取予求的,有時候撒嬌耍賴,也小心翼翼收斂著,以至於總顯得過分卑微。
早先不明白緣由,還以為是他在為年少時的傷害做補償。現在想來,或許是心頭壓著十年的欺瞞,因此感到愧怍和歉疚。
心情幹燥,微熱,細小的不安焦在神經裏。但秋沅並不擅長表露,也從不會發泄到外麵,怎樣嚴重的痛苦與失落,也都掩埋在心裏慢慢消化。
直到察覺到眼角有些洇濕,她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是有些難以平複的。她感到屈辱,感到創痛,血管裏在跳,喉嚨堵得厲害。
然而用指尖抹掉一切痕跡,似乎能把心情也熨平。
狀似恢複尋常。
後來秋沅忙回自己的生活,終於把成敘完完整整剔除幹淨。
好在周恪非一直都在。
周恪非其實是個非常敏感的人,能體察到許多微末的細節。近些日子,秋沅情緒持續低落,卻並不想傾訴什麽出來。
他看在眼裏,於是也沒去開口問她,隻是安靜地給予陪伴,仿佛無限縱容。
秋沅知道,十年前他雖然遺棄了她,卻並沒有全然忘記。一直暗地裏關注著,惦念著,用他的方式默默補償。
這麽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都不再是少年模樣。可是他給她的感覺,好像從來沒有變過。
秋沅想起高中時代,和成敘那一場暴烈的衝突。然後他消失了,而她回到獨來獨往的生活。
流言在學校鋪天蓋地,家裏也讓人不得安歇。她母親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單德正又不願意花錢送去醫院治療。秋沅逐漸心力交瘁,稚嫩的肩膀有些扛不住了,有時放學走過河邊,總是會在長凳上枯坐很久很久,呆看著河水晦暗地流淌在夜色中。
隻為了晚一點回到那個家。
下個學期,周恪非加入了她。他家裏也是如此,妹妹與母親的關係劍拔弩張,他透不過氣,於是半夜悄悄逃出家門。
於是在河邊長凳上,他們頻繁見麵,徹夜地交換心事,坐得也越挨越近。
男孩和女孩,兩隻手無意間碰到一起,慌張地一觸即離,卻都記住了各自的體溫。
有一天秋沅終於得知,原來他從前一直溫柔地注視著她。每一次的幫助和解圍,都不是出於巧合。
而她呢。
秋沅心尖融融起熱,覺得周恪非是好的,善意又安全的,也是令她心動的。那種感受來得那樣的快,不給她任何準備時間。
再看向周恪非的時候,胸膛裏充脹著隱秘的酸澀,如此強烈的知覺,幾乎要化為疼痛。
多年之後,對他的感覺依然如故。
這天周恪非又來店裏等,然後陪她回家。燈關上,人擁合在一起。如此自然而然,身體的弧線相楔,近乎於密不可分。
她一邊與他深深地接吻,一邊將手伸到床頭櫃的抽屜裏,摸找了一圈,沒找到。
周恪非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望見空空如也的抽屜,也明白過來。
“沒有了?”得到確認後,他啞然失笑,無奈地歎口氣,轉而又去抱她,“那麽我們就睡覺。秋秋,我抱著你,什麽都不做。”
“不要。”秋沅感覺渴,隻是搖頭,扶著他下頜冷冽的棱角,親在喉節細滑的皮膚上,呢喃地問,“不想要我嗎,周恪非?”
周恪非困在她的眼神和撫觸裏,瞳孔劇烈地收縮,根本沒辦法拒絕:“怎麽會不想。一想到你,我就做不了別的……”
但還是要換種方式。
他的唇舌向下綿延,在皮膚表麵吻出濕潤旖旎的花。
在最滿足的時刻,秋沅低著頭,輕咬嘴唇,喘息著伸出手去,撫摸他的眉額。
而他仰起臉來,是虔誠渴望的姿態,從下方迎接她的目光。薄嘴唇淡淡的濡濕,形狀美好。
秋沅的手往上去了,不自覺的細膩輕柔,揉揉他濃密絨軟的發頂。
她說:“明天我去看媽媽。”
“好。”
周恪非以為是不能約會的意思,眼色迅速黯淡下去,但是依然點頭說好。
秋沅於是微微地笑了,她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公墓在一片荒郊,近年來疏於打理,荒草蔓生,氣息涼鬱,散發出病懨懨的瘟香。
秋沅走在前麵。他總是腳步放緩,跟在她身後的。
找到蘭華的墓碑,秋沅照例擦去上麵的灰塵,小聲說:“媽媽,這是周恪非。”
當年蘭華走失在沅江邊,被單德正撿回家。對單德正而言,她是從天而降的驚喜,麵容姣好,身段窈窕,並且癡傻的任憑擺布。
她的家人在秋沅七歲時尋來,觸眼是五官與蘭華酷肖的小女孩,和單德正平實的、憨直的一張臉。蘭華一家人的怒氣衝衝迅速轉為喜極而泣,更是趕忙拿出身份證明,催促著單德正辦好正規手續,放心地將她們母女永遠留在了這裏。
無論是秋沅還是單德正,都沒有真正擁有過蘭華。她從未對世界有過任何感知與回應,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像一件沒有神誌和靈魂的瓷器整個地破碎了。
回過頭,周恪非專注地凝視著墓碑,微微出神的模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隔天還要去蔣阿姨家探望,秋沅索性睡在周恪非的公寓。蘇與南見怪不怪了,聳聳肩主動說去找津西借宿。
結果沒多久,秋沅接到蘇與南的電話,要她下樓一趟,說有事要談。
雖然蘇與南自稱是周恪非最好的朋友,秋沅也與他打過不少照麵,交集並不算淺。但這個要求還是讓她有些意外。
猶豫了一下,披衣下樓。蘇與南正等在一輛出租車裏,見她出來,指了指旁邊說:“不是我找你,先走了啊,你們慢聊。”
他所指的方向,赫然站著周芸,少見的沒有打理衣容,蒼老疲憊從衣服的褶痕裏透出來。
蘇與南並不清楚其中齟齬,甚至麵帶促狹,關上車門離開了。
“單小姐。”
還沒等周芸向前一步,秋沅已經拿出手機,就要報警。
屏幕被周芸按住。她的手指幹皺,如同枯枝。
聲音也是嘶啞的,像徹夜痛號之後的母狼:“我沒有惡意,我們好好談一談。”
五分鍾後,她們麵對麵,坐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
秋沅一徑沉默,連眼神交流都欠缺。
周芸沒有開口,先推來一張照片。是幾年前的法文報紙,版麵不起眼的一角。文字她看不懂,配圖是一隻傷痕累累的手。
“認得出來嗎?這是恪非的手。”周芸的聲帶好似斷著細小的紋裂,她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歇口氣,“他再也不能彈鋼琴了。因為你。”
聽到這裏,秋沅的肩膀抬了一抬,脊梁抻直,身子坐得筆挺。
她一字一句說:“周阿姨,你記恨我十八歲帶走你的兒子,所以從我身上奪走一條腿,還要我為他後來的人生負責……”
截停秋沅聲音的是另一張照片。
她母親蘭華墓前,擺放著新花的畫麵。
“……你什麽意思?”
“不好意思,單小姐,但是我托人調查了你。你母親病逝的時候,你的積蓄已經全用來開店,拿不出一分錢。然後這家墓園聯係你,說有什麽免費的慈善名額,是不是?”
秋沅看著她,沒有否認,等候下文。
周芸眼球通紅,幾乎滲血。
“周恪非的手毀了,是因為要保護錢包裏的錢。他遭劫的時候正要去銀行匯款,匯款給那家墓園。”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到最後句尾撐不住重量,幾次鏽住,“六萬塊,一塊墓地,換算過去,不過七千歐元。我的孩子的手毀了……他再也不能彈鋼琴,就為了七千歐元!”
咖啡店的燈影在撲朔搖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著顫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的語言一時之間失去所有內容,慢慢開口,又連不成準確的句子:“……我以為。”
“你以為那是你的好運氣?”周芸的表情凍著,隻有嘴角**似的翹動,窗外飄來冷風,吹破了她陰沉諷刺的笑,“你的好運氣是周恪非。隻有周恪非。”
她的視線狠狠把秋沅銜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賠償,怎麽樣都好,對不起,對不起……我做過很多錯事,但是單小姐,請你離開他。
“他是這世上最純善最幹淨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擁有他,但是為了你,他變成什麽樣子?他變成什麽樣子!”
說到最後,周芸終於撕毀所有偽裝的禮節和體麵,不顧路人和店員頻頻張望,撐著桌沿,聲嘶力竭。
離開他……離開他。
這些年來,他吃了許多苦,做了很多事。瞞得密不透風,從沒想過讓她知道。
到了她麵前,隻一徑安靜溫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質地柔軟的塑像。
怎麽能離開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沒有放棄過我。”
秋沅終於與她對視,目光堅決,不偏不倚,伸進她的眼睛,“我不會離開他。這不是他的願望。”
語罷,她起身,離開。
沒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響那扇門。
周恪非很快出現,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燈溫黃,撲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仍然還在這個微笑裏麵。
秋沅聽見他開口,好聲好氣的,細致而耐心地問:
“怎麽了,秋秋?怎麽這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