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虛勞流民之身
暖閣裏,韓桃躺在床榻上,麵上泛著不健康的紅。趙琨的手摸上那額頭,發燙得厲害。
先前他竟然沒有察覺韓桃發著熱,就是連韓桃自己都沒有發現,以至於因為身體虛弱暈了過去。
太醫院的院使診完脈,搖了搖頭。
“昨日陛下隻讓醫士治外傷,但老臣今日一看,恐怕侯爺這內傷要比外傷還要厲害些。”
趙琨坐在床邊皺起眉頭。“怎麽說?”
“情誌不遂,肝鬱抑脾,另有寒邪犯胃,脾胃虛弱……陛下,多思則神殆,多事則形疲啊。”
“說點寡人能聽懂的。”
“這……”院使拱手作揖,“《素問》有言,悲哀愁憂則心動,心動則五髒六腑皆搖。想是因為亡國——不,或許早在更久之前,侯爺這悲哀愁憂之情太盛,還有胃病催逼,如今稍能安定下來,身子卸了大防便似如山倒。”
“他是何時有的胃病?”趙琨神色愈發沉冷,敏銳捕捉到那句早在更久之前,心頭就有些煩躁上來,揮了揮手。“他是皇子居於宮中,當年尚且安康,如今哪裏來的這些病症,再診。”
院使欲言又止,頓了頓措辭道:
“侯爺這是虛勞發熱,還有傷食之過……容臣大膽說一句,這具身子壓根不像是侯爺之軀,倒更像……流民之身,終日傷食虛勞,方才引發此症,侯爺體內還有淤血,所以治當以活血化瘀為主,得先用幾副大黃蟅蟲丸,緩中補虛。”
趙琨越聽,神色越難看。
他低頭看韓桃長發散在枕上,緊閉雙眼的模樣,心中仍是不信韓桃會虛弱到這個份上。
“依你看,這是否是因為他坐了十幾日囚車進京的緣故?”
院使低下頭。“照侯爺目前這樣來看,恐怕,這傷食虛勞得有個三五年,今次的一路奔波,不過是個引子。”
“三五年?”
趙琨嗓音一高,嚇得老院使一個激靈。
趙琨握緊了拳頭,當年韓桃分明已無後顧之憂,才會將他一腳踢開,如今又是哪來的傷食虛勞,難不成他回國之後,南燕宮中又有了新的變數。
是了,趙琨沉沉呼吸著,他剛回齊國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聽聞老皇帝病重,他那時對韓桃滿是憤意,又想著韓桃到底是堂堂皇子,從未派人打聽過這位七殿下在新皇繼位後是如何處境。
但韓桃是他親手教過的,不可能連這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這一切究竟如何,他從不知曉。
老院使半晌不見趙琨有反應,顫顫巍巍抬起頭來,發現趙琨鐵青著一張臉。他又顫顫巍巍低下頭去,拱手行禮。
“那老臣,先命人去抓藥,侯爺在飲食上邊也要多加注意,得要……少食多餐,不可節食或者暴飲暴食,要麵上多些肉才好。”
“將他喂胖些?”趙琨回過神,垂眼審視。
“這理是這麽個理……”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下去吧。”
“老臣告退。”
·
老院使一走,暖閣裏就安靜下來,宮人們皆眼觀鼻,鼻觀口,而趙琨坐在床帳邊,目光一直沒有從韓桃身上離開過。
他本該覺著如此這般正好,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但如今心緒卻更加煩擾,偏偏韓桃又昏睡著無一點反應,叫他便是想要出口嘲諷都無人來聽。
“營繕司。”
趙琨冷嗤一聲,忽然想到韓桃來找他的理由,怎麽著韓桃也算是為了營繕司求到他跟前的,竟將堂堂承恩侯搞成這副模樣,必定是長英殿破敗得不成樣,夜風傷重了身子,韓桃若是早早開口,何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尋營繕司,去修葺一番。”趙琨淡漠道,“昨夜六局那邊是誰拒了承恩侯,查明,杖殺。”
“陛下……”老宦官忽然急急跪了下來。
“滾下去。”
“還請陛下寬宥啊,”老宦官俯身行禮,嗓音幾分嘶啞,“陛下,老奴聽聞拒了承恩侯的那個黃門……父親與幾個兄長皆是因著南燕的緣故,才會戰死沙場,當年他本就是為了養家才淨身入宮,如今家中卻隻餘老母一人,如此境遇行差踏錯,老奴實在是求陛下能饒他一命……”
“仆大欺主,宮中大忌,如此行徑你還敢求恩典?”趙琨撐著頭,目光冷冽,“這小太監是你什麽人?”
“回稟陛下,不敢欺瞞陛下,”老宦官的身子像篩糠一般發著抖,“他乃是老奴的義子,本來老奴是想調他近身伺候陛下的,但他實在蠢笨,唯恐不能周全辦事,因此老奴才將他留在六局。昨夜老奴知道此事,已將他懲戒一通,本想今日就尋承恩侯賠罪,豈料錯已鑄下無可挽回……”
老宦官越說越急,渾濁的眼淌著淚,不敢看趙琨。因此他先前在禦書房外知道韓桃要去六局,也是苦勸韓桃候在書房外,就是怕義子受了責罰。
趙琨沉沉揉著眉心,隻覺頭上經脈突突跳著。“那寡人若下令將他杖殺,你可會怨恨寡人?”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你不敢想的事,可他敢做,”趙琨冷嗤一聲,“如此之人,也配你為他代求!”
屏風旁,老宦官不住地磕著頭,淚流滿麵。
而床榻上,韓桃最終被這喧鬧聲吵醒過來,疲憊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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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琨正想斥人去行杖責,感覺袖子被人扯動。
他不耐煩地回過頭來,發覺是韓桃醒了在拉他袖子。
“將人打發出宮吧。”韓桃抬起手臂壓在自己額頭上,聲音還帶著幾分鼻音,有些沙啞,“我病了?”
“你現在是知道自己病了。”
趙琨一把扯過袖子來,收回目光。
“無妨的。”韓桃撐手起來,感覺有些使不上力氣,渾身像是被燒軟了骨頭,發著酸癢意,他咳嗽了幾聲,撐起手來看地上的老宦官。趙琨是最厭煩優柔寡斷之人,卻將老宦官留在身邊,還如此好言相勸,大抵是這位老人曾經對趙琨有恩。
那小太監隻是回絕了他派去的人,和押他來的百夫長終究不同,罪不至死。
“把人打發出宮吧,或是受個十杖,活活杖殺未免過於殘忍。”
“承恩侯是覺著寡人殘忍了?”趙琨麵色像是又差了幾分。
韓桃手貼了貼自己額頭,滾燙發著熱,他虛弱笑了下。“陛下這是在為罪臣出氣嗎?”
“承恩侯高抬自己了。”
“罪臣不敢。”
韓桃重新躺回床榻上,偏著頭看向趙琨,趙琨也注意到他看來的視線,雖是仍舊沒幾分好氣,麵色卻緩和多了。
“起來,將你那好義子趕出宮去。”
老宦官一愣,立時磕頭謝恩。“老、老奴謝陛下恩典!”
趙琨想要抽身起來,然而對上韓桃燒到泛紅的臉,和看過來的清明的眼神,沒有要走的道理。
他最終抬起手,吩咐宮人把奏折、邸報統統取來。
宮人們愣了愣,屈身照吩咐去行了。
小小的暖閣忽然間就都滿了服侍的人,書桌上堆了如山案牘,蠟燭點了起來,筆墨皆都備好。
趙琨從床邊起身,卻是來到屏風邊的書桌旁坐下,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禦筆蘸了朱紅墨後,就開始翻看起奏折。
他翻了幾本,餘光打量了下床榻上躺著的韓桃。也不出言解釋自己留下來是為什麽,身為帝王自然是不需要解釋的。奏折批完一本就扔一本到旁邊,墨臭味淡淡彌散開去,等著那碗藥味的到來。
而韓桃也詫異趙琨沒有選擇離開。他順勢收了收腳蜷起身來,用被子蒙住身子。
“冷?”趙琨抬眼瞧他。
“還好。”
韓桃低下頭,他之前就燒過幾次,知道隻要被子蒙出一身汗來,病也就好了大半。
韓桃縮住不動了,而趙琨看著韓桃熟練的動作,眼神幾分晦暗,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