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勝過人間
韓桃一直在質子府待到淑妃壽辰那日,趙琨喊人替他套了馬車,親自將他送進了宮。
宮中貴人一般隻有在整數壽歲的時候,才會辦比較大的宴會,但鄭淑妃獨得帝王恩寵,年年壽宴辦得盛大。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百官來賀,歌舞不絕。太監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響起:“七殿下獻壽禮——西域葡萄兩筐。”
眾人皆都側目來看,問起是哪位七殿下,才想起深宮裏還有那一位七皇子的存在。
“往年這七殿下不都低調的很嗎,今日怎麽突然露了臉?”座上人指指點點。
“畢竟是自己母妃壽辰,許是歲數漸長,知道些為人子女該有的禮節了吧。”
韓武禮坐在前邊,聽見韓桃來獻壽禮的聲兒,捏緊了手中的杯子,他的眼上留著條細長的疤,再過些日子就該消退掉了。
“孤在都城找了他這麽多天,他倒敢明晃晃地出現在壽宴上,真是不知死活。”
“殿下息怒……”
殿外,出現韓桃瘦削的身影。
他穿著的是趙琨找人為他做的新衣,頭上的傷結著痂,並沒有用帽子或是扶額遮起來,反而就這般露於眾人麵前,這傷瞧著比韓武禮還要嚴重幾分,然而終歸無人在意,也無人問他這傷從何來。
“兒臣知母妃今日壽辰,恰巧年前認識了一位西域富商,於是早幾日便托人從西域為母妃帶來葡萄,用冰藏著,快馬一路運來,”韓桃俯身行禮,不卑不亢,“兒臣祝母妃笑口常開,永享天倫。”
“你都長得這般大了。”座上,傳來淡淡的清麗女聲,“抬起頭來,讓母妃瞧瞧。”
他抬起頭,看見他那位與他毫無幹係的父皇正身著龍袍坐在主位上,看著他呈上去的葡萄,而在老皇帝的旁邊是受盡寵愛的淑妃,三十多歲的年紀,卻依舊芙蓉如麵柳如眉,美得不可方物。
韓桃的眉眼隻是有幾分像淑妃,在容顏上就已經很出眾了,可見這位昔日的安國夫人是何等絕色,也難怪當年老皇帝費盡心機陷害忠臣,將她從安國侯身邊搶了來。
說起來,韓桃原本該是安國侯之子才對。
“陛下……”淑妃轉過頭去,對老皇帝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低頭喂了口老皇帝葡萄。
老皇帝就吃了葡萄,朗聲大笑起來,他開口道:“難得你有這片孝心,說吧,想要什麽賞賜?”
韓桃拱手行禮,姿態從容。“兒臣不求賞賜,願父皇母妃恩愛不疑,白頭偕老。”
這句是趙琨教他的,趙琨說就是其他人說這話說上一百次,都沒有他親口說一句來得作用大。韓桃在宮中的尷尬境地,皆由他的身份帶來,他於老皇帝而言就如同一根拔不掉的刺,現如今,這根刺卻開口說出“父皇母妃恩愛不凝”的話來。
這對老皇帝而言是一場大得勝,倘若安國侯泉下有知,也該從地底爬出來打他這個好兒子一巴掌。
“殿下在乎這些禮法體麵嗎?”臨行前趙琨問他。
韓桃搖了搖頭。
有的人活下去都艱難了,怎麽還會在乎這些。
趙琨扶著他上了馬車,嗓音低沉有力。“那殿下便試試吧。”
·
如今,韓桃跪在冰涼的石磚上,聽著老皇帝大笑起來的聲音。
他忽然有了幾分如釋重負的感覺,聽見老皇帝起來朗聲道:“你也到獨立開府的年紀了,寡人就賜你一座府邸,此後你不必再在北五所住著了!”
隻是這輕飄一句,就解了他幾年的困頓。韓桃俯身行禮。“兒臣謝過父皇——”
“你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老皇帝心情難得的好,又多問一句。
韓桃謝完恩典起身,看向一旁變了臉色的韓武禮,他頓了頓回答道:“兒臣一不小心摔的。”
“好,叫禦醫給你看看,下去吧。”
“謝父皇。”
韓桃垂手,往外走去,總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他此番在殿前這樣一露臉,韓武禮必定不敢再拿之前的事做文章,而他亦可暫時逃離這座皇宮,擁有自己的府邸。
先前趙琨所說的舉手之勞,分明是讓他重獲新生。
“樂容送了什麽,讓母妃來看看?”淑妃坐在位上,忽然喊道。
老皇帝見狀望去,叫一旁宦官宣公主進來。他笑道:“樂容這孩子古靈精怪,送的東西必然討你歡心。”
樂容從殿外進來的時候,順帶抓了往外走的韓桃袖子。
韓桃一愣,下意識攥緊了袖子想要抽出。
“父皇母妃都在,哥哥不再多留會兒嗎?”樂容疑惑問道。
她不知是老皇帝叫韓桃退下,韓桃微怔,伸手揉了揉她頭。“樂容先去……兄長還有些事。”
“喔,這樣啊。”
他剛往外走,就聽見樂容蹦蹦跳跳地跑了上去,說是給淑妃準備了兩隻夜光杯,與哥哥送的葡萄正好相配,還念了句“葡萄美酒夜光杯”。
本是很稀鬆平常的禮物,老皇帝卻高興不已,開口賞下金銀玉器無數,又給樂容添了四個仆婢跟隨照顧。
太監吊著嗓子在那喊賞賜,韓桃一愣,在殿外回過頭去看,殿內已經奏起絲竹歌舞起來,樂容坐在淑妃與老皇帝中間,一派其樂融融。
樂容是沒有府邸另居的,因為淑妃舍不得女兒離宮,隻將她留在宮中,精心照顧。
韓桃看了會兒,忽然覺著眼眶有些幹。
·
“在看什麽?”身後忽然響起聲音。
“誰?”
韓桃一下轉過頭去,竟看見是趙琨過來了,為了和他避嫌,宮中的請帖明明趙琨一早就推掉了,如今卻又出現在這。
風和日麗,滿庭芳華,趙琨卻一人待在遠離宴會之處,也不知道待了多久。
“你怎麽來了?”韓桃莫名鬆了口氣,朝他走去。
“不放心你。”
韓桃一下頓住腳步,趙琨就走近了。“我聽見賞賜了,恭喜啊七殿下。”
“嗯?”韓桃有些無所適從地抬起頭,才意識到趙琨是在指他的賞賜,不是說樂容的。
趙琨伸手,摸了摸他麵頰。“七殿下好像不高興。”
“有嗎?”
“殿下哭了。”趙琨攤開手來,給他看指腹上沾著的淚珠。
他才發現自己原是在不知覺的時候哭了,或許是見樂容活得太好,他這個生活在陰暗裏的哥哥,也有了一絲不該有的嫉妒。
趙琨又伸手,遞過來一方帕巾,什麽也沒說,卻像是什麽都說了,安慰之意在無言中。
“你……”
趙琨背過身去,擺了擺手,一副不聽不看的樣子。
滿庭芳華寂寂,花酒十裏,韓桃靜靜看著這個背對著自己的人,忽然覺著僅此一人,勝過金銀玉器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