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暨和北夾菜動作微頓,撩起眼皮睨王奉鬆一眼。

王奉鬆脖頸微涼。

“沒聯係啊,哈哈,我還說邀她一起,再拉上你當陪客,咱仨搓一頓當我給她賠罪了。”

暨和北又瞥他一眼。

不置可否的態度讓王奉鬆些微鬆了口氣,看來北哥對叢幺妹兒沒想法,上回幫忙大概就是一時興起?

這般一琢磨,他便有些心癢難耐,賊心不死了。

“哥,其實我覺得我三嬸的眼光還是不錯的,雖然我是不婚主義者,但那是沒遇到對的人。我沉下心一想,叢幺妹兒跟我性子不挺合的嗎?要不然我……”

“不然什麽?”

暨和北神色淡淡,夾起一塊燒鵝放進嘴裏。

唔,這燒鵝味兒沒處理好。

“不然,我找她談個戀愛?”王奉鬆邊說,邊拿小眼神偷瞄對麵的暨和北:“我老大不小了,也該談戀愛了。”

暨和北嗤一聲:“你什麽時候不在戀愛階段?”

王奉鬆噎夠嗆。

訕訕道:“那不就是玩玩而已嘛,不能當真。”

王奉鬆沒覺得愛玩是錯。

反正他不找良家婦女,不跟清純小百合們談感情。跟他戀愛的對象幾乎是差不多的玩咖,大家有這個默契,交往過程中誰也別提責任,合則聚,不合則散。

在一起就開開心心過,分手了也別死乞白賴,爽爽快快轉身最好。

唯一一次翻車,是在念大學那回。

也正是這次翻車,王奉鬆得了一個大教訓。

當時同校一個師妹主動追求他,對方長得不差,很清秀眉眼間透著楚楚可憐,特別惹人憐惜。

王奉鬆又是個多情種子,一來二去就熟絡了。

不過在知道對方對感情很看重,要把第一次給未來老公後,他就打起了退堂鼓。

結果一次聚餐中,他喝多了,稀裏糊塗就跟那小師妹發生了關係,這才順理成章談起了戀愛。

王奉鬆承認自己沒定力,對待投懷送抱噓寒問暖的女人,他向來來者不拒。

但那女孩跟他先前談過的還不一樣,她是第一次,性格又非常內向,這讓王奉鬆說不出分手兩個字,就怕對方一個想不開怎麽著了。

這段戀愛是他有史以來談得最長的一段,足足談了大半年。

結果就在大四回校準備答辯那天,他被一夥人堵巷子裏,手差點被剁掉。

彼時王奉鬆整個人都是懵的。

誰能想到清純可憐可愛的女朋友是混混頭目的小情人呢?

他就是隨隨便便談個戀愛,莫名其妙變成膽大包天碰了大哥的女人,人家叫囂著要廢掉他拿手術刀的右手。

還好千鈞一發之際,暨和北路過救了他。

因為這件事,王奉鬆清心寡欲小一年,而後再沒正經談過戀愛。

他的感情經曆便是跟誰看對眼,對方也能接受開放式關係,那兩人就處一處,主打一個有戀愛之實無戀愛之名。

所以,眼下說這話他一點不覺得心虛,因為他打心底裏這樣認為的。

暨和北卻不認可這套。

“你的行為在十多年前不叫情場浪子,叫耍流氓。”

王奉鬆聳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哥,時代在進步時代在發展,男女之間的關係當然要跟上潮流,你怎麽知道叢幺妹兒不這樣想呢?你的想法還是太古板了。”

年輕不多浪一浪,老了想浪都浪不起來。

沒準叢幺妹兒跟自己是一路人呢。

一般人誰能想得到花錢雇假對象這麽絕的搭訕招數?

王奉鬆覺得自己跟叢琦肯定很有共同語言。

他們倆肯定合拍,就算哪天分了,叢幺妹兒也不至於要死要活。

暨和北唇角微微揚起,輕笑一聲:“那你可以問問她。”

“你不反對?”王奉鬆再三確定。

“我為什麽要反對?”

暨和北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

動作利落中透著漫不經心的優雅,這次語氣格外意味深長:“我不喜歡攔著別人做什麽。”

王奉鬆頓時喜笑顏開,興奮的搓搓手:“北哥你就瞧著,婦女之友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暨和北哂笑。

看著他的眼神跟看二傻子似的。

那姑娘豈是隨便幾句話就能哄住的?

觀她對追求者的態度,對背刺她的朋友的態度,就能判斷出她的成長環境裏定然是不缺愛的。一個不缺愛相貌又十分出眾的姑娘,被追求大抵是日常保留項目。

奉鬆這小子想靠他慣用的甜言蜜語根本不可能打動她。

百分百滑鐵盧。

暨和北前往元市前想過查叢琦,但最後他沒那樣幹。

而在元市忙活的半個月,他也反複問自己——

為什麽會對她另眼相看?

是好奇?

或是……跟其他男人一樣見色起意?

暨和北沒找到答案。

於他而言,對一個隻見過三麵的漂亮姑娘產生好奇是非常陌生的感覺。

他想到叢琦時不是純粹的開心或者想追求對方的急迫。

而是下意識皺眉,總覺得多想幾秒,或是靠近她後會讓自己變得奇怪。

覺得她是個潛在的大麻煩而試圖抗拒的同時,又忍不住去想兩人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她會不會也想起自己,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糾結?

這種既期待又抗拒的心情,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那姑娘就像病毒,悄無聲息穿過他精心設置的防火牆,而後肆意蹦躂肆意破壞,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效率。

所以,當再次踏上榕城這片土地,暨和北決定給這種複雜難言的情緒找一條出路。

他打算主動接觸她。

或許多接觸幾回,他就會發現她沒那麽特殊,自己不用再被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牽引。

叢琦並不知道有人因為自己煩躁苦惱。

她這會兒捧著餐盒,邊吃飯邊聽卜英銳抱怨老公。

“我跟你說,千萬別太早結婚。”

叢琦眨眨眼,不走心的嗯嗯兩聲,表示自己在聽。

“男的婚前婚後簡直兩個人,不,那都不是一個物種。婚前是人,婚後是豬是狗,反正是畜生。能多邋遢就多邋遢,懶得真是,離譜到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還有那呼嚕聲,那腳臭味兒,天呐,跟結婚日子成正比!”

卜英銳吐槽老公時詞匯量異常豐富,每回都能逗得大夥哈哈笑。而周圍已婚的同事每每聽完都心有戚戚,也會說起自家的破事。

每天的午飯時間,叢琦都在食堂裏聽著各家八卦度過。

什麽婆媳吵架啊,兩口子幹仗啦,誰家老婆給老公戴綠帽啊……

她一點不覺得煩,相反,還挺喜歡聽的。

正聽得起勁,卜英銳突然消聲了。

叢琦抬眸,眼神困惑。

卜英銳小聲嘀咕:“奇怪咧,考察團的人怎麽到食堂來了?”

“是哦。”叢琦歪著腦袋,往食堂大門位置看去。

黃主任和雲副廠長帶著五個老外緩緩進來,老外身邊跟著一個陌生女人。

叢琦一眼就確定這人便是頂替她的那位外語專業高材生。

以她的眼光看,這人長得還不錯,五官屬於大氣款。然而臉上不自然的笑容,不知往哪裏擺放的手,削弱了她本該有的美麗。

此時,她正在以極不流暢的語調介紹食堂,但也僅僅是介紹食堂規模。

叢琦覺得,如果現在站在那兒的是自己,一定能介紹得更好,她能通過食堂規劃延展到藥廠管理上人性化,工人對廠子的歸屬感……

可惜,廠裏不給她發揮的機會。

叢琦一邊腹誹,一邊打量對方。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學曆,她當真看不出自己哪一點輸了。

簡直是越看越鬱悶,越看越紮心。

卜英銳見狀,臉上笑容收了收,沒開口安慰叢琦。

隻是另起話頭:“國慶廠裏要搞晚會,每個車間部門都得出節目,你們說,咱們到時候表演什麽?”

“合唱?”

“合唱不好,還得抽時間排練,不然一上台音合不上丟整個車間的臉,要不朗誦?”

“朗誦會不會太平平無奇了?我聽後勤部說了,今年還要評獎,獎品很豐厚。”

“能豐厚到哪兒去?一個部門那麽多人,拿了獎也要集體分的。”

“……那我不清楚了。”

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叢琦認真聽著,沒發表意見。

突然,有人喊她:“叢琦,你會跳舞嗎?”

叢琦愣了下,搖頭:“不會。”

“真不會啊?”

叢琦點頭,又是沒心沒肺的笑:“真的不會,我要是會跳舞,我早到你們麵前顯擺了。”

對方表情遺憾,道:“我還說你身段這麽好,如果會跳舞,那咱們車間就由你一個人頂上去,大家就都解脫了。”

包裝車間的工人不是已婚就是已育,恨不得下班就回家,壓根不想排練啥節目。

偏偏出節目是硬性規定。

叢琦其實很愛湊熱鬧,也不抗拒表演,她從小就在爸媽同學麵前賣萌打滾的,不怯場也算其中一個優點。但跳舞她的確不會。

幾人嘰嘰喳喳討論到最後,還是決定選擇萬金油節目——合唱。

叢琦那會兒走神,沒注意到大家說什麽,等第二天主任通知下班後排練一個小時,叢琦瞬間傻了。

“主任,合唱我能不參加嗎?我唱歌跑調很嚴重。”

主任大手一揮:“能嚴重到哪兒去,黃河大合唱不是從小唱到大嗎?我相信你可以的。”

“我真的不行——”

“不用多說,排練必須到。”主任以為叢琦尋借口偷懶,還不滿地瞪了她兩眼。

叢琦:……

這是叢琦第一次參加廠裏舉辦的晚會。

九四年進廠時趕上廠裏領導班子大換血,領導們風聲鶴唳,工人提心吊膽,生怕自己被哪個領導牽連坐冷板凳,那一年廠裏幾乎沒辦過什麽活動。

去年國慶和春節都搞過,兩次叢琦都錯過了。

一次是生病嗓子啞了,痛失合唱C位;

一次是車間排練了小品,參演的隻需要四個,她的外形過於突出,容易讓人注意不到小品內核,因此落選了。

這就導致包裝車間沒人知道叢琦跑調有多誇張。

任何一首歌到她嘴裏一唱——

嘿,原唱都得傻眼!

唱的那叫一個麵目全非,每一個調都能跑到十萬八千裏以外,所有歌無一幸免。

卜英銳捂嘴咯咯笑:“有那麽嚴重嗎,說得太誇張了吧。”

這話說完不到三小時,打臉來得又快又猛。

包裝車間第一次排練,所有人都被叢琦美妙的歌聲震撼住了,個個目瞪口呆。

——老天,怎麽能有人用這麽甜美的嗓音唱出那麽奇怪的調子呢?!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什麽?

她聲兒不大更不尖銳,反而像軟綿綿的毛線一樣,聽著沒存在感,但就是死死纏在別人的聲音上,不知不覺間大家全被帶跑了。

渠洪蘭扶額,這回她真信了。

“……叢琦你回去吧,你以後也不用排練了。到上台那天你就對口型,別發聲。”

此話一出,操場一角,沉默震耳欲聾!

叢琦臉微微一紅:“……”

這是被公開處刑嗎?

你們都不說話,襯得我好尷尬啊。

叢琦腦子裏的小人兒左踢一腳又踢一腳,啊啊啊崩潰半天。麵上卻不露分毫,還是眉眼彎彎的模樣:“好的主任,那我先回家了,大家加油!”

說完,她元氣滿滿地比了個“加油”的動作。

雖然被公開嫌棄的確有一點尷尬,但以後都不用留下排練,叢琦其實挺開心的。尤其是頂著工友們羨慕的眼神離開,快樂直接翻倍。

她騎著自行車先到四中東門買了何記鹵味,又到隔壁稱了一斤半涼麵。

繞回西門時,竟看到了暨和北。

叢琦腦子空白了一瞬。

他怎麽在這兒?

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難怪上次幹完活就主動要我的聯係方式,萬一他特地在這兒等著就是要跟我表白,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工地上班那麽辛苦,如果和他談戀愛肯定也會很辛苦。

可是他很帥啊,聲音又那麽好聽……

自信心滿到已經邁入自戀境界的叢琦咬著下唇,內心陷入天人交戰,還在琢磨要不要答應,如果拒絕怎麽樣開口才能不那麽傷人……

結果還沒走近,小區一牆之隔的校園裏跑出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生。

直奔暨和北而去。

叢琦上揚的嘴角瞬間耷拉:“……”

哦,原來不是來找我的呀!

這一刻,沒來由的失落攀升到了頂峰,叢琦恨不得晃晃腦子裏的水。

醒醒,醒醒啊叢琦,你又沒決定跟人家談戀愛,不是來找你的就不是唄,幹嘛要失落?

叢琦晃了晃腦袋。

趕緊把失落、尷尬、無語全團成團,扔出大腦。

然後,她暗戳戳瞥了眼暨和北。

就見他遞了個什麽東西過去,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麽,小女生轉身回學校,暨和北站原地似乎笑了下。

叢琦撇撇嘴,哼一聲,嗬嗬!

下一秒,他眼神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飄來。

叢琦心裏咯噔一聲,飛一般移開視線,佯裝沒看到暨和北。

自欺欺人的想,反正也沒人知道她剛才都腦補了些什麽。

什麽自作多情,什麽以為人家跑來告白,沒有的事,她從來沒這麽想過,忘掉,通通忘掉!

百米外的暨和北早就發現叢琦了。

看見她掩耳盜鈴的動作,深邃的雙眸閃過一道暗芒,臉上淺淺的笑意也逐漸加深。

他抬腳,朝叢琦方向走去。

“嗨,真巧。”

暨和北在叢琦麵前停住。

不等叢琦回應,他低頭看了下自行車,便自然而然問道:“車壞了?”

“什麽?”

叢琦一開始沒反應過來。

順著暨和北視線,盯著鏈條好一會兒。突然,臉頰充血爆紅。

完了,要怎麽解釋車子沒壞,她卻傻乎乎的在這兒停這麽久的事?這不是說明自己早就看到他,然後不敢過去嗎?

顯得自己很慫咧。

暨和北差點笑出聲。

這姑娘所有想法都寫在臉上,讓人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怕她惱羞成怒,暨和北強行忍住了,裝作弄不清狀況的樣子:“如果壞了,我幫你看看?”

“不用。”

叢琦高聲拒絕,話落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她軟下聲兒繼續胡說八道:“車子沒壞,我隻是想起一件事停下來思考思考而已。”

“這樣啊。”

暨和北拳頭抵在唇邊,擋住快要溢出的笑意:“剛下班嗎?”

叢琦胡亂點點頭:“嗯,你怎麽在這邊?”

“幫朋友給他妹妹送幾本參考資料。”

“哦~~”

原來是送資料書啊。

叢琦不知道要跟暨和北聊什麽,但聽著他清冽的聲音,她又不想說再見。心說,若是可以將他的聲音錄進磁帶就好了,想什麽時候聽就什麽時候聽。

“沒事的話我——”

“我先回去了,再見。”

兩人同時開口。

叢琦一怔,看著暨和北,暨和北也在看著她。

沉默幾秒。

叢琦再次開口:“好,再見。”

說完就發現,暨和北又在同一時間說了一樣的話,兩人又是一愣。頻頻“撞點”讓她好似夢回荷花池那一幕,氛圍又開始變得奇奇怪怪的,感覺空氣忽然變得粘稠起來。

這回叢琦沒敢直視暨和北的眼睛。

嗬嗬幹笑兩聲,蹬起車輪子溜得飛快。

“嘖,膽小鬼。”暨和北望著拐進小區大門的窈窕背影,輕哂出聲。

叢·膽小鬼·琦回到家心兒還砰砰跳個不停。

她把鹵肉和涼麵放在桌上,第一件事便是到衛生間洗臉。

等臉上溫度降下來,才若無其事跑到隔壁找許慧英:“媽,我買了鹵肉和涼麵,爸呢?”

許慧英在看新出的拓展資料。

聞言回頭道:“忘了?這個學期你爸帶的班升高三,一個禮拜有三天晚上是有課的。”

“琦琦你摘兩根黃瓜切成絲兒,把你爸那份兒留出來。”

“哦,知道了。”

叢琦跑院兒裏摘黃瓜。

她們家種的是本地黃瓜,不是青綠色長條品種,而是短短胖胖皮帶著微微的白。

這種黃瓜往往比青黃瓜更柔嫩,口感更細膩,也更適合用來涼拌和涮火鍋。當然,更重要一點是好養活。

叢琦沒給黃瓜削皮,拿起菜刀鐺鐺鐺幾下,兩根黃瓜便變成了粗細長短一毛一樣的黃瓜絲。

切好黃瓜,叢琦摸了幾個朝天椒和蒜瓣剁碎。

他們家口味重,都很能吃辣。像湯麵、涼麵除了油辣子,都會額外加朝天椒。

平日做飯,除了煲湯走清淡路線,煎炸炒都得放兩顆朝天椒提味兒。配料該切的切,該剁的剁。

叢琦手腳麻利,將配菜,調料全都端到餐桌擺好,再將鹵肉倒出來裝盤。

“媽,吃飯了。”

叢琦打開電視,上麵正在播《英雄無悔》。

“媽,有你最喜歡的濮存昕啦。”

這時候的濮存昕是國民度很高的演員,簡直是老少通殺。

許慧英就很喜歡他。

家裏的大彩電就是年初濮存昕另一部劇熱播時她舌戰父女倆,贏了後買回來的。——海市金星牌,25寸足足花了2800,是叢家最貴的家電。

這不,一聽到電視裏傳出濮存昕的聲音,許慧英收拾資料的動作不自覺加快。

“這是新劇嗎,昨天好像不是這個。”

許慧英拌麵時,眼神也沒離開電視機。叢琦咬著麵條,搖搖頭:“不知道啊。”

母女倆邊吃飯邊看劇。

突然。

“砰砰砰——”

門被敲響。

不用許慧英使眼色,叢琦趕緊放下筷子過去開門。

“媽,玉貞阿姨喊你接電話。”

跟彩電一樣,座機也屬於高消費產品,光是初裝費就要四五千。

叢家是沒有安裝電話的,整個德馨苑也隻有隔壁馮玉貞家和四樓葛老師家裝了電話。

叢琦很好奇是誰打來的,於是許慧英過去接電話,她端著碗屁顛屁顛跟了上去。

許慧英接起電話沒說兩句就掛了,臉色還特別難看。

“媽,誰呀?”

許慧英:“你外婆她們。”

“那她們說什麽了?”

許慧英眼神冷凝,譏誚道:“你大姨的小女兒沒考上高中,想把人塞四中來。”

“渝市好高中那麽多,幹嘛舍近求遠塞到榕城,塞過來不還得你們管嗎?”

叢琦吐槽。

許慧英氣了會兒也就懶得氣了。

她娘老子兄弟姐妹什麽樣的人,在二十多年前各種逼她下鄉時她就看得透透的了。

“管什麽管,電話掛得快以為不給我開口拒絕的機會我就得把事辦了,人接過來?”

“許慧榮她想得倒是挺美的。咱們困難的時候也沒見誰搭把手,你那會兒那麽小發了兩天高燒,差一點人就沒了,我和你爸那麽求他們,就想借個幾十塊送你去醫院,他們怎麽幹的?一個個把我們拒於門外,連理由都懶得找,他們有於心不忍過嗎?”

“本來以為大家這輩子就這樣離得遠遠的,當個不熟不親的親戚,麵子上過得去就行,非上趕著讓人揭皮,我呸!”

說到叢琦小時候差點死掉這件事,許慧英眼眶濕潤,至今難以釋懷。

叢琦心疼的地抱著媽媽。

糯聲安慰:“媽,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不哭啊,咱不哭。”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我福氣多多的,都在後頭呢,你說對吧~~~~”

叢琦有記憶以來,見外家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第一次見到他們是七七年初。

當時還沒傳出高考消息,自己那會兒也才三歲多,似乎是生病了而家裏沒錢,爸媽怕自個兒死翹翹,分別找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借錢。

結果一毛錢沒要著。

他們好不容易開了介紹信,帶著自己找到外公家時,還被外婆以嫁出去女兒潑出去的水給趕了出去,連一頓飯都沒留。聽媽說,全虧了自個兒命大,慢慢竟好了。

第二次則是七八年,外公外婆看到爸媽上了報紙,主動找到學校想要緩和關係。

礙於那時候的輿論氛圍,表麵上和好了。

……

前兩年外公摔了一跤腦溢血沒了,他們一家回過渝市奔喪。當時為喪葬費、雜七雜八的養老費還鬧得很不愉快,大姨當時還陰陽怪氣罵爸媽不孝。

他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從來沒為讓十五歲的妹妹頂替十八歲的姐姐下鄉而感到抱歉。

媽和爸結婚時給許家寫信,許家沒有一個人願意給與一句祝福,還在信裏訓斥媽自甘墮落,罵她沒到結婚年齡就急著跟男人睡一個被窩。

那些話,簡直不像親姐妹寫的,惡毒至極。

而這一切,全是叢琦初一時不小心翻到舊信件,從信裏麵知道的。

她真不知道大姨臉皮怎麽就那麽厚,居然好意思把女兒送來榕城,還當現在是逼媽下鄉那會兒呢。

“媽,我跟你說個事兒~~~~”

叢琦抱著許慧英,用自己臉頰輕輕蹭她的臉,撒嬌:“今天我丟人丟大發了。”

許慧英果然被成功轉移注意力:“丟什麽人?”

“遇到上回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聲音很好聽的男生,我以為人家要跟我表白,傻了吧唧地糾結怎麽拒絕,結果……他隻是路過!”

許慧英:“……噗!”

“傻女仔。”

叢琦見老媽果然被逗笑,默默舒了口氣,不枉費爆了自個兒的黑曆史。

許慧英:“那男生真那麽好?”

“一般般吧。”

叢琦摳摳指甲蓋,言不由衷道:“也就長得還行,聲音勉強能聽,別的挺普通的。”

許慧英還沒忘記上回閨女激動得鬼吼鬼叫的樣子呢。

照那狀態,小夥子的聲音怕不是勉強合她心意,而是非常合。

這別別扭扭的口吻……

許慧英摸著叢琦軟蓬蓬的卷發,眼裏閃過欣慰,她們家蠢閨女好像開竅了一點呢。

不過她沒戳破,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

隻是笑眯眯道:“人要是不錯可以試著相處,多交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挺好的。”

“嗷~~~”

話裏的“幾個”迷惑性太強,叢琦沒往深處想,還以為是指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意思呢,下意識應了一聲。

許慧英見狀,無奈又寵溺地搖搖頭。

開竅了,但不多。

國慶節前夕,廠裏放了假。

久未聯係的楊曉紅約叢琦逛商場,叢琦也想知道她最近工作如何,爽快赴約。

兩人約在榕城百貨大樓。

百貨大樓如今是市裏最大最繁華的商場。

成立於52年,是一幢三層高的榕城地標性建築。86年擴建成5層,便成了大家競相前去買東西的場地,算是榕城人的集體記憶。

“叢琦,這兒。”

叢琦剛跳下公交,就聽到楊曉紅的聲音。

她四處張望了一圈,就見楊曉紅站在左後方的雕塑前,薑萍也在。兩人手挽著手,正衝她揮手。叢琦也踮起腳,笑著揮了揮手。

勝利會師後,三人手挽著手並排而行。

“你去袁合公司上班了?”

楊曉紅點頭,雙眼炯炯有神,再不見下崗的頹唐。

“嗯。”

“難嗎?環境如何,同事們好不好相處?”

楊曉紅笑了笑,搖頭:“剛去那個月難了點,上手後就還好。上個月月底我開了三單,工資加提成足足拿了一千八。叢琦,其實袁合說的時候我沒抱希望,但現在我特別慶幸抓住了這個機會,而沒有幹坐著等廠裏發工資派活兒。”

“至於同事嘛,其實在哪上班都差不多,有好相處的也有難相處的。不過這份工資讓我願意忍受某些煞筆。”

叢琦很為楊曉紅開心。

“你一個月拿一千八,太厲害了。所以今天必須請我和薑萍吃飯。”

薑萍點頭附和:“對,必須請客,我倆要把你吃窮。”

楊曉紅手一揮。

豪邁道:“放心吃,大膽吃,肚皮撐破我負責。”三人嘻嘻哈哈,什麽話題都聊一句,好似又回到了中學時候。

突然,薑萍問:“叢琦,你最近跟曲苗苗絕交了?”

叢琦怔愣了兩秒:“對,你怎麽知道的?”

薑萍:“班長說的,她不是跟曲苗苗念一個學校嗎,她倆上大學後關係走得比較近。”

“哦。”

“為——”薑萍想問兩人因為什麽絕交,衣袖被楊曉紅狠狠拽了下,她才沒問了。

叢琦注意到了兩人的小動作,她當做沒看到,反正她懶得講那些事。

對她來說,絕交了就是絕交了,是對也好是錯也罷,都沒必要再惦記。她十分反感一件事反複被提及。

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事,有什麽必要向全世界宣告嗎?

就完全沒法理解曲苗苗什麽心態。

“對了,薑萍,你跟郭虎什麽時候辦喜酒啊?”

“以後還去外省打工嗎?”

薑萍:“定好日子了,就在臘月十八。”

接著,她笑得一臉幸福:“郭虎家裏給我倆盤了個小門臉,以後大概就不出去打工了。”

“我爸媽倒是希望我晚兩年結婚,不是舍不得我,就是希望我再打幾年工,給家裏多掙點錢。可我一想,這三年掙的大部分都給他們了,難得有一個大傻子追我追幾年,我要是不抓牢咯,以後肯定得後悔。”

提到郭虎,薑萍聲音裏始終帶著暖意。

“薑萍,你一定會很幸福的。”

明白自己要什麽,又懂得回報別人愛意的人,日子不會過得太差。

叢琦真誠祝福。

旋即她長長歎了口氣,羨慕地看看楊曉紅,又看看薑萍。

道:“你們一個確定了事業目標,一個收獲了愛情,隻有我,要事業沒事業,要愛情沒愛情,哎,孤家寡人可憐的咧。”

“嗬嗬,幹打雷不下雨!”

薑萍無情嘲笑。

楊曉紅也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事業不好說,但你要是想體驗愛情,招招小手咱班裏趕著排隊的一個巴掌數不過來,比如袁合。”

叢琦:“別,在我的愛心勸告下袁合已經回頭是岸,不喜歡我了。”

楊曉紅:“……”

“叢琦,你有時候怪氣人怪招人恨的,真的。”

叢琦手一攤。

每根頭發絲都透著洋洋得意的勁兒:“沒辦法,不招人恨是庸才。可能是我優秀的光芒閃到你們了吧,是亮了點哈,你們忍一下。”

楊曉紅&薑萍:“……yue~”

叢琦給叢爸買了雙皮鞋,給叢媽買了條長裙,然後也給自己買了條牛仔褲。

薑萍和楊曉紅買得更多,除了衣裳,薑萍還定了幾個小家具。

逛了三個多小時,逛得叢琦兩條腿發軟,三人打算就近尋個飯館吃飯。叢琦跟薑萍兩人嘴上說著要吃垮楊曉紅,真到選飯館時,兩人默契地挑了一家麵館。

楊曉紅卻不幹了。

“要給我省錢啊?沒必要,好不容易賺著錢,咱得找個上檔次的館子。”

“你才拿一個月工資張狂個什麽勁,省著點吧。”薑萍又說:“等你連續一年,每個月都拿這個數,你不請我們吃貴的都不行。”

叢琦也附和:“對呀,到時候你想跑都跑不掉。”

“以後請是以後的事,今天請是今天的。一句話去不去,不去你們就是對我未來賺錢沒信心。”

“哎呀婆婆媽媽,還是不是姐們了?”

楊曉紅又拎口袋又要拽叢琦兩人,頓時手忙腳亂。

叢琦無奈,選擇投降。

“去,我們去還不成嗎?你別拖了!”楊曉紅鬆開手:“這還差不多。”

鼎和樓。

三人踏進去,立馬感受到了老字號的底蘊。

牆上的每一幅丹青,進門前的小橋流水,往裏走的遊廊和二樓的一處亭台,都散發著金錢的芬芳。

“……你確定錢帶夠了,咱仨不會吃霸王餐吧?”叢琦第一回 來這麽貴的地方,有種調頭離開的衝動。

“放心,咱吃得起!”

楊曉紅斬釘截鐵,似乎一點也不慌,如果忽略掉細微顫音的話。

服務員見三人齊刷刷露出土包子的一麵,神色未變,盡職盡責領她們到二樓空桌。

叢琦拿起菜單,上麵全是稀奇古怪的菜名,看了一遍壓根不知道究竟是啥。

“這蒼蠅頭是什麽……蒼蠅也能吃?”叢琦瞪大眼睛,捂住嘴,有點想吐了。

服務員大概見慣了,微笑著回答:“其實這是一道由蒜苗、牛肉末、豆豉、紅辣椒做成的菜。有人覺得黑乎乎的一顆顆豆豉就像是蒼蠅頭,所以……”

“那這個青龍臥雪又是什麽?”

“……”

點個菜就花了十分鍾。

等服務員拿著菜單離開,三人不約而同舒了口氣,而後相視一笑。

等菜上來後,三人直接目瞪口呆。

這不就是平平無奇的川菜嘛。

“它這地兒這麽貴,不會就是因為取了花裏胡哨的菜名吧?”

叢琦發出靈魂拷問。

“很有可能!”

默了片刻,叢琦和薑萍不約而同發出感慨:“奸商啊!”

不過摸著良心講,環境的確很清幽。

整個二樓是八邊形狀,四個包間,包間外是環形長廊,每一個夾角位置布置了支出去的亭台。亭子周圍垂著竹簾,放下來便自成小空間,意境隱私都得到了保障。

就如同他們所在的亭台,能看到一樓中庭的水景,漂亮肥美的錦鯉在水裏遊來遊去,小型假山處還做了溪流設計,不知道老板哪來的巧思,假山流水傾瀉進池子還帶著霧蒙蒙的水汽。

能看風景能聽到長廊的聲音,別人卻看不清亭台裏的人。

“菜一般,但環境很值。”楊曉紅點評。

叢琦不置可否,反正叫她拿兩三百塊出來,就兩葷兩素加看幾條魚兒,她會心疼死。

楊曉紅和薑萍討論這頓飯值不值時,叢琦將麵向中庭的簾子撩了起來。

就那麽剛好,對角亭台裏坐的還是熟人。

當叢琦看過去的瞬間,對麵的人也正好抬起頭,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半天不說話,你看什麽看得這麽出神?”薑萍湊過來,順著叢琦眼神看去。

真是說人人來,說鬼鬼到。

剛剛才講起曲苗苗,居然立馬就見到她了。

榕城這麽大,居然能在這兒看到她,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玄學。薑萍擔心地看著叢琦:“叢琦,沒事吧?”

叢琦咬牙,目光死死盯住對麵。

“沒事,隻是又發現自己蠢的證據。”

她發呆的原因不是曲苗苗,而是曲苗苗旁邊那個人。

——竟是前陣子才在廠裏見過的那名大學生翻譯!

她居然跟曲苗苗認識!!!

叢琦腦子裏迅速閃過黃主任告知她被換當晚,曲苗苗忙不迭敲門找她,約她一塊玩那一幕。

那會兒沒能捕捉到的細節,此刻像幻燈片似的,一張一張快速閃過。

曲苗苗當時在觀察什麽?

是在看她到底有沒有被換掉吧。

所以,當她單從表情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時,才會直接問自己準備得如何。

因為,就是她把廠裏需要翻譯的消息透出去的。

後來黃主任說過,廠裏請這個翻譯沒花什麽錢,對方更看重經驗實踐,這也驗證了這個猜測。

她就是故意攪黃她的調崗。

想通這點,叢琦眼裏都噴出火星子了,披散的的卷發根根帶著怒氣。

轉身衝出亭台朝對麵跑去。

薑萍和楊曉紅俱是一愣,瞅著對麵那桌有男有女,四五個人呢。

擔心叢琦吃虧,回過神後也立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