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二日一早,陸璘果然就來了,也真的帶來了五兒,讓五兒幫她做飯。

她家中打了三天井,他就來了三天,最後一天下午,井打好了,工匠走了,他看著她問:“今天會去街上轉轉嗎?”

施菀回答:“不去。”

他說:“我其實是來和你過七夕夜的,想著一直都沒一起過過。”

施菀這才想起今天確實是七夕。她沒在藥鋪,沒有枇杷的提醒,也就忘了這種事。

她看向他正色道:“陸大人,我沒有要過七夕,要過也不會和你一起。”

“好……無妨,我隻是來問問你。”他對這答案似乎早有預料,竟不再糾纏。

施菀道:“你一直在這裏,會讓我被人說閑話,陸大人還是回去吧。”

“會回的,明天就走了。而且我會讓五兒和人說,是我想娶你,你不同意,他們不會說閑話的,他們隻會覺得你有個當官的做後台,便不會欺負你了。”陸璘說。

施菀不再理他,轉身往房間而去,陸璘在她身後有些委屈道:“明日我真的就走了,天不亮就走,晚上隻是一起去轉轉,不行嗎?”

施菀沒回話,沒聽見一般進屋去了。

陸璘從院裏的椅子上起身,拿鍬和掃帚幫她收拾院子,因為打井,院裏落了許多土。

沒一會兒施菀出來,看他還在院裏,在一旁站了一會兒,突然道:“為什麽你篤定我一定會和你去京城呢?因為那天晚上嗎?”

陸璘起身望著她,她繼續道:“就算那酒沒有讓我醉,就算我那天有所觸動,那又怎麽樣呢?我已經選擇了自己的路,感情或貞潔對我來說都不再那麽重要,現在的我才是清醒的我,我可以明明白白和你說,我不會去京城,也不會嫁你,永遠不會,你做這一切都是徒勞。”

陸璘靜靜看著她,隨後平靜道:“但我過來,並不是讓你嫁我,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然後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過七夕。見了你我很高興,問你也得到了答案,我此行,心願已了,沒有什麽徒不徒勞的。

“如你所說,我也選擇了自己的路,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對我來說也沒那麽重要——如果那個人不是你的話。縱使我也會孤獨,但並不是沒辦法承受,再說午夜難眠時,想到你也和我一樣孤獨,我很快就覺得不那麽孤獨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就算我回了京城,照著我們的,也是同一輪月亮。”

施菀不再說話了,走到院中道:“我去藥鋪了,你走吧,我要鎖門了。”

陸璘看看地上的泥,“那……好,這兩日是晴天,這泥曬幹了更好清理。”說著放下了掃帚。

施菀往院外走,他跟在她身後到了院外,一邊看她鎖門,一邊道:“下次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來,也許今年都不會有時間了,我如今在工部,年底會很忙。

“你有什麽想要的書,可以和我說,我在京城幫你找,然後托人帶過來。

“你去藥鋪我就不同你去了,被人看見確實不好。”

施菀鎖了門,冷聲道:“陸大人慢走。”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陸璘看她身影許久,直到她遠去,才抬眼看了看頭頂的杏樹,自語道:“下次若是清明能來就好了。”

那時候正是杏花盛開的時候,站在杏花樹下的她,是他心底最美的回憶。

第二天陸璘果真走了,讓五兒送了對塗了彩色的泥娃娃去藥鋪,施菀同樣沒看一眼,將它們放進了抽屜。

五兒說,過個十天半個月,等公子到了京城一定馬上就寫信回來,那時他再來送信。

但十天過去,半個月過去,二十天過去,五兒並沒有送信來。

直到一個月後,陸璘再次出現在安陸,直接到了藥鋪。

他變了,人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身上沒特地換衣服,是絲製錦袍,卻早已髒亂,盡是塵土,下巴上長出了胡茬卻沒去修理,這對他來說,極其罕見,好像是日夜兼程才趕到這裏來一樣。

他從馬上下來,另有兩名隨從的馬等在門外,到了藥鋪,他看著施菀道:“施大夫,和我去京城,救救我母親,好嗎?”

施菀愣了愣,想起自己曾經的婆婆、陸夫人來。

陸夫人是個很和氣的人,縱使內心看不上她這個兒媳,也不會擺在臉上,對她仍然如其他媳婦一樣,平時也是優雅從容,雍容華貴,所以很長的時間裏,她都謹慎地崇敬地服侍著婆婆,渴望得到她的喜歡。

有一度,她幾乎以為自己做到了,可是大嫂懷孕,婆婆便將家中事務交給了弟妹;她懷孕,婆婆能幹脆果敢地作主打掉,以及……放她在清雪庵,匆匆趕回家中等待大嫂臨盆。

那種輕視與不屑,甚至不是刻意去做的,而是自然就流露出來,而且陸夫人本人還不會發覺。她還會覺得,哪怕這個兒媳樣樣不如自己的意,她也不曾苛待。

“京城名醫聚集,陸大人來錯地方了。”她說。

陸璘靠近一步,將手撐在了她診台前,急道:“我知道,但她不讓,京城僅有的幾個兼做醫婆的穩婆家中也找過,可她們醫術實在一般,並不見效,隻有你能看,我求求你。”

他這樣說,施菀便明白大致是什麽病。

女子看中名節,稍有事關隱私的便不讓大夫看,更何況是陸夫人那樣的貴夫人。

陸璘繼續道:“府上的老人說是癰疽,我來時,她已不能下地,全靠大夫把脈之後開的湯藥支撐,我甚至不知她能不能熬到現在,菀菀,我知道你不願去京城,但我實在沒辦法將她帶來這裏,求你隨我去救救她。”

癰疽便是毒瘡,有嚴重的,會在背上生起駝背一樣大的腫塊,然後腐爛,化膿,需及時除膿,以藥內服外敷,方能好轉;若不成,則會深入筋骨髓及五髒,最後血枯而死。

這病並不是絕症,特別是在京城那樣的地方,一定有好大夫可以治好。可陸夫人既然不能下地,毒瘡也許就生在臀股上,這是容易生癰疽的地方,她那樣的身份,絕不會讓大夫來給自己醫治,甚至京城的名醫礙於名聲,也不敢去給她醫治,如此便隻有等死。

施菀捏了捏自己手中的筆,回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性命垂危的女子需要人救治,我不可能滿天下跑,我隻是個普通大夫,著實管不了京城的事。”

陸璘半晌無話,久久看著她。

最後他低落道:“你是不是討厭她?還是……因為我,因為不想和我扯上關係,所以不願去救她?”

施菀有些煎熬,內心裏,她做不到像表麵那麽無動於衷。

她的確因陸夫人而失落,而悔痛,覺得自己太傻太無知,但她不願任何一個人死,也從沒有試過,眼看病人死在自己麵前而不去試圖救治。

她語氣頓澀地回答:“我隻是去不了京城,我是安陸的大夫,藥鋪裏還有許多事。”

“那如果要讓你去京城出診,需要多少錢?一百兩?兩百兩,或者一千兩?你是開藥鋪的,總要掙錢是不是?如今你就當不認識我,我隻求你救我母親性命,價任你開,好不好?”他近乎哀求地問。

施菀沉默著不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頹然道:“京城太醫局每兩年會在秋季開設岐黃班,選拔各地名醫進去學習,半年後考核,優秀者可進太醫局成為禦醫,當然,就算不做禦醫,也能在那裏學習半年,教學的都是太醫局的人。今年也有,我知道你會願意的,對不對?你去了京城,我送你進去。”

施菀不由抬起頭來,怔怔看向他。

可以說,太醫局聚集著天下間醫術最好的大夫,入選岐黃班的學子,也是各地名醫,在那裏學習半年、瞻仰名醫風采大概是所有大夫夢寐以求的事。

“菀菀,以我對你的了解,若是別人,你一定已經答應了,我知道你不願嫁給我,但我總想著,你應該不至於恨我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他在她麵前道。

施菀無奈開口:“我……想想。”說完她站起身來叫枇杷:“張員外家的老夫人下午是要針灸對吧?帶好東西,我們走吧。”

枇杷應了一聲,連忙帶上東西陪她一起出去了。

藥鋪裏安靜下來,彭掌櫃幾人假裝沒看到這些,還低著頭忙著自己的,陸璘一動不動站在診台邊,熬著時間,如同熬著母親的性命。

是他當初傷她太深吧,所以她對他才這般抵觸。

從前母親對她也沒有表麵那麽好吧,要不然以她的性情,應該一開始就同意了。

她對京城的排斥,對他的排斥,超出了他的意料。

……

去張員外家路上,枇杷問施菀:“師父,你怎麽想?”

施菀搖搖頭:“我不知道……”

枇杷疑惑道:“為什麽不去呢?雖然是前夫……大不了多要些價嘛,既然他連一千兩都開出來了,我們要個五百兩好像也不過分?而且還能進那個什麽班,那可是太醫局開的班啊,太醫局!我要是能看一看太醫局的人長什麽樣,這輩子都值了!”

施菀緩緩側過頭來看向她,枇杷不解道:“師父怎麽了?”

施菀歎聲道:“沒什麽,就是覺得……你說得對。”

在枇杷那裏,這是一件都不用考慮的事。

就如陸璘所說,如果是別人,她已經答應了。

不管是去醫治千裏之外的一個夫人,還是為了酬金,抑或是為進岐黃班學習,都值得走這一趟。

她遲遲猶豫,不過是因為那是陸璘,是曾經的婆婆,她下意識就想去躲避。

但行醫、精進醫術這條路,理該不因他們而受影響的,她若真的心誌堅定,就不該逃避到,連想去的歧黃班都不敢去。

“師父說我說的對,是不是想去了?如果去的話,能帶上我嗎?”枇杷突然問。

施菀意外道:“你想去?”

枇杷回答:“師父知道,我爹現在受了後娘的蠱惑,老讓我嫁人,煩死我了,我去了京城就好了,沒人煩我了,還能開開眼界。”

說完,她小聲道:“而且我想……陸大人那麽有錢,應該不會介意多出一個人的車馬費的……”

施菀笑了笑,隨後深吸一口氣,回道:“好,那我同他去說。”

等她們從張員外家回來時,藥鋪已經要歇診了,陸璘還等在藥鋪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見她來,他立刻起身,一動不動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

施菀說道:“路上車馬食宿費陸大人付,診金等到了另付,其餘酬金不必給,但陸大夫需要依諾言送我進岐黃班,另外,枇杷要同我一起去。”

陸璘露出一絲安心的笑來,很快道:“好,那我去準備車馬,你們乘馬車與我同去,明日天不亮就出發。有些倉促,但實在是我母親已病重,我心裏著急,還望見諒。”

施菀點頭道:“明日在這藥鋪前見。”

“好,謝謝你能答應。”陸璘說完,出了藥鋪。

剩下的時間,施菀要安排藥鋪的事,要收拾東西,忙到半夜才睡下,等到隔天五更天,她和枇杷起床,收拾好東西到前堂,外麵已傳來車馬聲,陸璘果然帶了馬車過來了。

趕車的還是劉老二,枇杷和施菀坐馬車,陸璘、石全以及另一名隨從一刻不等,馬上往安陸縣城外而去。

同樣的路,時隔八年……將近九年,她再走了一次。

十六歲時,就她和三嬸兩個人,她賣了家鄉的一切,三嬸放下了農活,兩人忐忑地去往未知的地方。

而現在,她是自己選擇的,為了心中的路而去那個不想再去的地方。

心中沒有忐忑,比起十六歲,更添了幾分從容。

不知陸夫人的病怎樣了,她是不是能藥到病除。

不知以她這女子的身份,能不能順利進歧黃班。

聽說寫《張氏針灸節要》的張院使的後人也在太醫局,不知能不能遇到,是否能替她解解書上的幾處疑惑。

至於其他有關京城的一切,不去想,不去念,就讓它隨風而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