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時值臘月,天寒地坼,好不容易見一個晴天,街上的人便多了起來。

上官顯由牙人帶著去看幾處宅子,他決意在安陸住下,與施菀一起過這年節。

至下午,送別牙人,正要回藥鋪,卻有一人將他叫住,和氣道:“上官大夫。”

上官顯抬頭,見是陸知縣身旁的李師爺。

自疫病之後,兩人也多日未見,上官顯客氣還禮道:“李師爺。”

李由說:“上官大夫可有空閑?我家大人特邀上官大夫至義順茶館一敘。”

上官顯不知道陸璘邀自己做什麽。

他們在公事上其實是惺惺相惜的,他欽佩陸璘作為知縣的清正勤勉與雷厲風行,而陸璘也讚許他一心治病救人,但兩人心知肚明各自的心思,所以又帶著情敵的不屑與憎惡。

陸璘此時約他,不像是為公事,倒像是私事。

他沒什麽好逃避的,很快道:“自然有空,那有請李師爺帶路。”

李由帶了他往義順茶館而去,進了雅間,將門帶上。

陸璘坐在雅間內的茶桌旁,一身素雅白袍,攏著袖子,正為桌上兩隻茶杯倒茶。水氣嫋嫋升起,將他如玉的麵龐遮得朦朧,茶香四溢,讓房中這一幕比畫好看,卻比畫逼真。

上官顯早年就聽過陸璘的名聲,那時隻知他才氣縱橫,驚世芳華,到這安陸見了他本人,便覺傳言不虛。

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陸璘和施菀和離的原因。

以陸璘如此優渥的條件,卻還能讓施菀離開他,一定是做了什麽不可原諒的事吧。

陸璘開口道:“上官大夫,坐。”

上官顯過來,在他對麵坐下,問他:“不知陸大人叫我來有何事。”

陸璘將茶杯遞到他麵前,問:“聽說上官大夫決定先留在安陸,在杏林館坐診?”

上官顯回道:“大約是如此,沒想到陸大人消息如此靈通。”

“為了施大夫?”陸璘問。

上官顯沒想到他會這麽快挑明,沉吟一會兒,也幹脆回道:“是。”

陸璘抬眼看他:“你是覺得施大夫美貌,想在安陸留一筆風流賬後離開,還是真心看中她,想娶她做夫人?”

上官顯神色一凜,怒道:“陸大人這是什麽意思,你是侮辱我,還是侮辱施大夫,我當然是真心看中她,要娶她做夫人!”

陸璘一瞬不瞬盯著他,緩聲道:“可你,已有婚約,那人是你表妹,你家中一直寫信催你回去成婚。”

上官顯陡然一驚,臉色大變,刹那間失了血色。

他這才反應過來,竟不知在何時,陸璘去查過他了。

他不由自主將手藏進了袖中,緩緩攥緊,而後才急切道:“隻是兩家說好,並沒有下聘,我完全可以否決這婚姻,另娶施大夫。”

“是嗎?”陸璘反問,隨後一陣冷笑。

“可你還沒回信去家中說要退掉這婚約,不是嗎?”他問。

上官顯麵如土色,一時間無話可說。

陸璘是有備而來,又成竹在胸,繼續道:“因為你知道這事有多難,那是你親姨媽家的女兒,你們兩有是親戚,也是世交,這婚事是兩家人的願望,你要反對,拿什麽反對?”

上官顯被他逼問得無話,半晌才道:“我隻要不願意,他們不可能將我綁上喜堂;我執意娶菀菀,他們隻能接受。”

“然後呢?”陸璘反問:“就算你不顧一切退掉了婚事,娶了她,你讓你母親怎麽看她,讓你們上官家怎麽看她,讓你整個親族怎麽看她?

“你是醫藥世家之後,她卻是個嫁過人的、沒有親人的孤女,還獨自一人在安陸行醫,濟寧所有人都會覺得她是不知廉恥、居心叵測,將你迷惑住,竟要違逆長輩意願,退婚娶她。

“她孤身一人隨你回濟寧,卻要被你母親冷眼,受你家人鄙夷,乃至整個親族都會輕視她,厭惡她,你教她如何麵對?

“你的求娶,隻會讓她陷入絕境。”

寒冬臘月,上官顯卻是冷汗淋漓,久久坐著,如石雕般失去反應。

陸璘沒有說話,等著他的回應。

上官顯在失神之後艱難地找回理智,看著他道:“你說這些,不過是要我知難而退,可這都是你的臆測,其實這才是她同你和離的原因對不對?

“因為她孤身一人在你家,受盡冷眼與鄙夷,所以她才會絕望與你和離,一人回了家鄉行醫,再不論嫁人之事。”

上官顯冷冷看他道:“陸大人,當初你逼走她,毀了她姻緣,如今卻又阻撓她再尋良緣,你是不是太過刻薄無情了些?”

陸璘不由捏緊了茶盞,穩住心神看著他緩緩出聲:“我的確是要讓你知難而退,我也的確是要阻撓她再嫁別人、希望她最終能嫁我。不管怎樣,我現在沒有婚約在身,我可以作主自己的婚姻,她本來就曾是我妻子,我家中不會竭力反對,我也可以保證讓她過得順心,更何況……

“你或許不知道,我們之前深深相愛,我們有過交頸而臥徹夜纏綿的新婚時光,她不會忘記我,也不會為了你而離開安陸,她不會願意和你一起去麵對濟寧府的困境,你這一切,不過是自作多情。”

上官顯的肩緩緩垂下來,心中的意誌徹底被他擊垮。

原本對兩人的婚事他就沒有那麽強的信心,加上施菀這裏的不確定,他更加頹喪起來。

施菀一直對他是尊敬而客氣的,至少到現在並沒有流露出對他有意的想法來。

她從不提陸璘,或許真的是對他舊情難忘吧,因為在意,所以才刻意不去提。

上官顯站起身來,似乎逃離一般,轉身往門外去,走到門後,又不甘心地回頭道:“我知道,你並沒有你表現出來那麽信心十足,要不然你就不會擔心我留下來,也不會悄悄去了雲夢,卻不敢見她。”

陸璘靜靜看著他。

他麵色沉著,但上官顯卻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的心事。

那日聽了李由那番話,他細細回想,猛然想起桂嬸開門時,外麵有個身影讓他覺得熟悉,那人身量修長挺拔,背脊寬直,並不像普通民夫肩挑手提做慣了重活的體形,那時覺得奇怪,後來想起來,那人八成是陸璘。

他卻是沒想到,陸璘會為施菀做到那一步。

陸璘回道:“你說得對,我確實擔心你留下來,確實不敢見她,甚至也擔心她知道我去查你,但至少我能說,我想娶她,不顧一切。”

上官顯明白過來,陸璘就是在賭他的決心……那種,為了娶她,願意披荊斬棘、欺山趕海的決心。

他惶然失措離開了茶館。

上官顯離去,陸璘也無力地坐了下來。

剛才那番話,質問的是上官顯,他卻覺得質問的是他自己。

七年前的施菀,進陸家時隻有十六歲,正是個沒有親人在身旁、身無所依的孤女。

他的家人平日是怎麽對她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還能回憶起三弟說的話。

他如今勸退上官顯的,正是他已經讓施菀經曆過的。

這一刻,他再一次覺得自己卑鄙,可恥。

……

上官顯失魂落魄回到藥鋪,前堂隻有羅大夫一個大夫,沒見著施菀。

他問枇杷:“你師父呢?”

“看賬本去了。”枇杷回。

上官顯便獨自去了後院。

後堂的房間內,施菀仔細翻看著上月的賬本。她原本對進貨出貨這種事並不熟悉,但既然做了東家,都總得慢慢學來,至少不應對此一無所知。

翻到一頁,上麵寫的是縣衙衙役陳十二在藥鋪取走十劑退瘟散,已當場結清錢款,下麵還貼有陸璘的手書,確認是陸璘安排人來取藥的。

她疑惑地問賬房:“這藥不算縣衙的藥嗎?怎麽沒走縣衙的總賬?”

因為疫病用藥的緣故,縣衙需要的許多藥是在杏林館這裏拿的,雙方便有個賬單,如今一單一單正在核對結清,卻隻有這一個是例外的。

賬房回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當時那衙役過來,拿著知縣大人的手書,我看字跡是對的,又馬上給現銀,便沒有多問,按當時市價低一些給他了,畢竟是陸知縣要。”

施菀看著上麵日期,又看著這數量,理所當然就想到李由給她那十劑藥。

那十劑藥,就是這裏記著的十劑藥嗎?那果然不是李由給她的,而是陸璘讓人連夜送藥去雲夢,托付李由給她的?

但很快她就想到李由最後去看她,那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去了危險的地方”,“一腔赤誠,不在言辭上,隻在心裏”……

當時不懂,現在卻意識到他的意思很可能是說……陸璘去了雲夢,是他親自將藥交給李由的。

所以他是趕去雲夢生的病,但他去做什麽了呢?她全程都沒見到他,也沒聽說他去了……

施菀心裏有些亂,最後勉強將賬本看完,才起身回了後院。

還在失神中,站在後院的上官顯喊她道:“施大夫。”

施菀抬起頭來,見上官顯就站在院子裏,臉上露了輕笑道:“上官大夫,你上午去哪裏了,怎麽沒見你人?”

“去外麵隨便走了走。”上官顯說。

“外麵都在賣年貨吧,不知道和別的地方有沒有什麽不同。”

上官顯回答:“倒是有些不同,我看到有人賣白梅盆栽,還準備買一盆回來,但我不會料理花木,又見施大夫似乎也不種花木,就打消了這念頭。”

聽見白梅,施菀愣了愣才笑:“對呀,我也不會料理這些,我們就剪個窗花就好了,不必買。”

上官顯靜靜看著她,隔了一會兒,說:“你有空麽?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施菀本來準備去抄一本借來的醫書,但上官顯的樣子似乎是有事,她便很快點頭,同他出去。

早市散了,但賣年畫的,賣鞭炮蠟燭香紙的,賣茶果點心的等等,全都還開著店鋪、支著攤子在外麵,買的人不如早上多,但三三兩兩間或也有人去買。

兩人走在路上,上官顯卻遲遲沒說話。

施菀問:“上官大夫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想家了嗎?”

上官顯點點頭,回道:“對外人來說,我是為了醫術精進而甘願漂泊,但對我雙親來說,我卻是個不孝之人。”

施菀回道:“人這一生,壽數有限,精力有限,能顧上的大概就隻有那麽一兩件吧,上官大夫隻須選擇自己最看重的就好,不必多想。不過若實在想家,回去看看也好。”

“我見你徒弟他們在收拾東西了?”他問。

施菀點頭:“再過幾天就給他們放假了,年節回去和家裏團聚一番,元宵之前再過來。”

“那你呢?”

“我……”施菀無奈笑了笑:“我自己守一守藥鋪吧,人要過年,病痛可不過年。”

說著,她看見路旁光禿禿的銀杏樹,仰頭道:“可惜因為疫病,讓上官大夫錯過了銀杏,也沒去碧山看看銀杏。上官大夫有空的話可以在官陸多待一年,銀杏葉黃的時候真的很好看。”

上官顯看向她,溫聲道:“你似乎很喜歡安陸?”

施菀默然一會兒,回道:“以前其實是沒感覺的……甚至有段時間,還會怨自己是鄉下人,不會說官話,說的安陸方言那麽土,那麽難聽……

“但後來,卻還是安陸能收容我,它養育了我,我便盼望它能更好一些。”

“所以……你這輩子大概是不會再離開安陸了吧?”上官顯問。

施菀很快道:“是啊,自然不會離開,離開一次就夠了。”

上官顯沉默下來,半晌無話。

施菀覺得自己似乎將話頭掐滅了,想了一會兒,主動問:“所以上官大夫會考慮留下來坐診嗎?還是你那天說的都是玩笑?我還以為你說的是真的呢。”

上官顯看她:“那施大夫希望我留下來嗎?”

看著他的眼神,施菀一時覺出幾分曖昧來,但又一想,人家是世家公子,名醫之後,自己可別想多,便很快發自肺腑道:“我當然希望,隻是我自認醫術淺薄,實在比不上上官大夫,上官大夫說切磋醫術讓我羞愧,倒不如說讓我拜上官大夫為師還像些話。”

“拜師?”上官顯反問。

施菀見他神色有異,連忙道:“是我忘了,上官家的醫術應該是隻傳自家人,不傳外人吧?是我說錯話,上官大夫別見怪。”

上官顯搖搖頭:“不,我們家沒有這規矩,要不然我父親也不會寫《疫論》了,我隻是……”

他頓了頓,語氣略顯無奈蒼涼道:“隻是以為我們是平輩,是好友。”

“我倒想當上官大夫是好友,隻是以上官大夫的身份未免顯得我太托大了些,想來想去,隻敢當上官大夫為老師。”施菀誠聲道。

上官顯笑了笑,“好友也罷,老師也罷,待我離開安陸,你有什麽想問的都可寫信問我,我父親的新《疫論》好像也增補完了,到時候我碰到機會,托人寄一本給你。”

“真的?”施菀歡喜地笑起來,隨後卻想到一個問題,問他:“所以上官大夫還是準備回濟寧了?眼下不是已經快過年了嗎?”

上官顯點點頭:“原本是想在安陸留一段時間的,但……大概是年節將至吧,突然就覺得對不起雙親,想回去看看。”

“如此……也好……”施菀留戀道:“能遇見上官大夫,是我之幸,上官大夫的醫術造詣、一片醫者仁心,也讓我銘感五內,它日上官大夫定為一代名醫,而我……便當自己是上官大夫的徒弟,也會向著上官大夫的腳印往前走的。”

上官顯伸出手來,遲疑一下,以前輩的態度扶了扶她的肩,勉勵道:“施大夫,也會在安陸成為佳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