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場上仍是沉默。
大夫們明白,研究藥方,就要研究病症,研究病症,就要看病患,現在藥鋪已經不接診疑似新疫病的人了,性命攸關的事,哪怕是知縣親自發話,也沒人敢這麽大膽。
陸璘看了一眼方掌櫃,但方掌櫃坐在椅子上,置在右腿上的手不住地摩挲,顯示出他內心的猶豫與焦灼,但他始終沒吭聲,也沒敢看陸璘。
這種時候他站出來,便理所當然會成為縣城醫藥行的領頭人,官府也會全力支持他成為下一任會長,但這一切卻是用命去換的。
周繼已經倒下了,據說高燒不退,藥石罔效,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撐下來,方掌櫃不願去冒這個險。
方掌櫃都不開口,其他人更不會開口。他那麽想做行會會長,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也不作回應,可見心中對疫病的懼憚。
施菀也有猶豫,但在見方掌櫃遲遲不表態後,起身道:“不知大人對這征召的大夫有沒有要求,如果可以的話,我加入。”
所有人都看向她,陸璘也將目光從方掌櫃身上移開,投到她身上。
這是他最怕的結果。
他希望有人回應,也會想盡辦法來促成此事,卻不願回應的是她。
可內心似乎也能預料到,以她的稟性,一定會加入。
陸璘說道:“與疫病相關,既是重中之重,又時間緊迫,恐怕會比在藥鋪坐診勞累許多,施大夫能受得了麽?”
施菀回道:“若說扛搬重物,我確實力氣小一些,但若隻是大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不會受不了。”
話到這裏,沒有任何道理不讓她加入。
陸璘心中無奈,但也了然:她若不加入,便不是她了。
“第一名大夫,施菀大夫。”陸璘說,算是應允。
施菀坐下,但依然沒有第二個人請命。
陸璘便接著道:“若瘟疫被控製下來,縣衙會給這幾名大夫送金字招牌,由本府親自題字。以及免三年人丁稅,若有田畝則減免一年田畝稅,有藥鋪則減免半年商稅,有其他舉薦名額,也有優先權。最終看諸位付出多少,或許也會加其他優待。”
終於又有人起身,稱願意加入。
不管是為名為利,還是真心想出一分力,總算召集了七八位大夫。
方掌櫃始終沒有開口。最初是猶豫之後不敢,後來則是自持身份,不能了。
施菀已經做了第一人,知縣又許以重利,這時候再加入,以他的身份來說顯得太逐利太小氣了,倒不如硬撐到底,維持自己的立場。
最後陸璘也沒逼他,而是看著那起身的幾人道:“從今日起,你們便搬到縣衙後麵偏舍,一同研治治療瘟疫之法,以施大夫為領頭大夫。”
事已至此,他再糾結也沒用,還不如給她應有的名頭與身份,這是她該得的。
一眾男大夫,要以一個年輕女大夫為首,說出去似乎有些不像樣,但奈何施菀的醫術的確是最好的,還是第一個請命的,實至名歸。
大夫離去時,陸璘有心將施菀單獨留下來說幾句話,這在名分上也不是不能,但他想了想,終究是忍住了。
她不可能改變主意,如今的安陸需要像她這樣的大夫,作為知縣,他不能冠冕堂皇希望別人能舍生忘死救治病人,卻獨獨將自己最關心的人留下,所以他隻能在心裏祈禱她注意自身安危,不要讓疫病染到她自己身上。
疫病也別再奪走更多百姓的生命了,每一個死去的人,何嚐不是被人擔心牽掛著?
當日下午,縣城各道口子便被官兵設關卡,普通人不許隨意進出;官府下發告示,嚴禁酒樓飯館開業,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等等。
施菀則與其餘幾位大夫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縣衙,於偏舍內組建起一個疫藥房,專程研治新方。
確認染上瘟疫的人,被安置在了官府的空置糧倉內,統一服藥照看。
疫藥房幾名大夫都沒治過瘟疫,三十多年前安陸的確因為大水發過一次瘟疫,但症狀與這一次又不像,而且當時官府唯一做的就是將染上疫病的人全都抓起來,扔進一處山穀內嚴加看守,任其自生自滅,並沒有想辦法阻止,也沒有讓大夫去研治藥方,所以哪怕年老一些的大夫對怎麽治瘟疫也一籌莫展。
有關瘟疫的醫書也是少之又少,那本《疫論》被施菀翻了無數遍,仍不知該從什麽方向入手。
與此同時,城中百姓還在死去,幾乎家家門口被擺上了棺材,但因縣衙嚴令舉辦葬禮,所以這些棺材就如此擺在門外。
傳說中雲夢縣的狀況,仿佛就要在安陸縣城第二次出現。
就在最為難時,江陵府的官員來了,來檢視安陸縣的情況,與官員一起來的,還有個據說是醫藥世家出來遊曆江河的大夫,主動請命過來。
聽到這消息,一旁楊釗立刻朝陸璘道:“如今吉慶樓已經關門歇業了,是特許他們開門,還是到大人府上去宴請巡檢官?”
陸璘看了他一眼,冷聲道:“瘟疫爆發以來,我向江陵府一連遞了三封文書,請求調撥經費,如今還要我請吃酒席?經費不來,我自要上疏彈劾江陵府!”
楊釗立刻蔫了氣,訕訕道:“陸大人說的是。”
待他離開,李由到陸璘麵前輕聲道:“雖說安陸現在是用錢之時,但上麵巡檢官下來,讓他高興了興許也更好拿經費一些,對方若不是這種人,自然也會拒絕,但總歸是禮多人不怪,大人要不再想想?”
陸璘回道:“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至少在安陸還不需要。他若想吃拿卡要,我和他說我已經寫信去京城了,江陵府辦不了的事,我讓政事堂那幾位丞相尚書去辦。”
李由一時無言以對。
他忘了,這位爺是有後台的。別人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江陵府不高興,一個縣衙便要被逼死,但大人不同,他不高興,可以直達天聽。
巡檢官過來,陸璘出門去迎接,沒有備酒宴替這一行人接風洗塵,隻請他們到縣廨坐一坐,吃頓便飯。
以往縣衙的飯菜還不錯,但如今瘟疫橫行,城中一棵菜一粒米都來之不易,雖是便飯,卻也有葷有素,比縣衙前幾日吃的好得多。
那巡檢官看了飯菜,朝陸璘笑道:“這都是咱們雲夢澤本地的菜式呢,陸大人從京城過來,可還吃得慣?”
陸璘回道:“雲夢澤乃魚米之鄉,菜品豐富,哪裏有吃不慣的。”
說完,又很快歎聲道:“可惜如今正是秋收之時,這一場瘟疫過來,到年底還不知是什麽情形。”
巡檢官笑道:“有陸大人坐鎮,不會有差池的。倒是陸大人,聽聞大人上月剛遇刺,傷未好全便又出來治理瘟疫,實在是憂國奉公,讓我等好生佩服。”
“沒辦法,實在是這瘟疫來得太快,又太急。”陸璘順勢和巡檢官說了當前縣城的情況,算是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巡檢管點點頭,道:“聽來倒的確嚴重,明日便有勞大人將瘟疫有關卷冊整理好,我趕緊細細看看,陸大人放心,我知道安陸縣艱難,陸大人不易,到了江陵府,我一定會向著陸大人說話的。”
陸璘此時已明了這巡檢官的為人,心中不屑,並未回話。
這巡檢官喝了一口酒,又道:“聽說安陸的白玉泉酒不錯,陸大人沒嚐嚐麽?”
陸璘雖不怕他,卻也並不想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所以這頓便飯也讓人備了酒,因為沒特地交待,下麵人便隨便備了壺燒酒,可見這巡檢官並不喜歡。
陸璘心下泛冷,語氣也比之前更涼薄了幾分,隻回道:“嚐過,確實不錯,可惜以如今安陸的模樣,莫說白玉泉酒,就是像桌上這普通燒酒,都難弄到了。”
其實因為瘟疫,縣衙裏忙得很,他甚至都沒時間陪這頓飯,若不是為了江陵府調撥經費物資,他才懶得與這人寒暄。
這時有衙役急急過來道:“大人,糧倉內又有人自盡了,說是與其等死,還不如自我了斷,還有人想逃出去,現在裏麵亂成一片,這該怎麽辦?”
陸璘索性和那巡檢官道:“大人在此先用著飯,我先失陪了,不然那邊怕是會出亂子。”
巡檢官一愣,連忙道:“那……陸大人便先去吧,我在此等著陸大人。”
陸璘點點頭,起身正要走,旁邊一直沉默著的人說道:“陸知縣,可否帶我一起去看看?”
這是隨巡檢官一起從江陵府來的大夫,之前介紹過,他名上官顯,字長明。
此人不過二十多的年紀,生得劍眉星目,姿儀俊美,卻穿一身平常的靛藍布衣,一雙不顯眼的布鞋,渾身透出一種安靜儒雅的氣度,剛才在飯桌旁,他也隻是隨意吃了幾口,喝了幾口茶,似是尋常的果腹止渴,而不是到安陸來遊玩,麵前的酒一口也沒碰。
陸璘本就對他頗有好感,如今他自己要去糧倉看看,陸璘便覺欣慰,立刻就首肯,帶了他一同去糧倉。
路上,上官顯問了許多關於疫病的事,陸璘將實情告知,當說出縣衙已設立了疫藥房,專門研治對應之策,上官顯驚詫不已,連稱陸璘此舉英明。
陸璘說道:“隻是這些大夫雖一心尋得治病良方,但卻都沒見過這疫病,也大部分不曾經曆過,加上還有被傳染的危險,實在難為了他們。”
“瘟疫大多從口沫傳染,可用棉布圍住口鼻,會好許多,另外城中水源要格外注意,不許人靠近,進口之水煮熟後再喝,也是防治關鍵。”上官顯回答。
陸璘見他果然懂許多瘟疫病理,心中更是多了幾分希望,便開口請他留在安陸,協助縣衙一同治療這瘟疫。
上官顯回道:“大人不請,我也會留下,如今見大人竟為城中百姓盡心盡力到這樣的地步,我也更加有了信心。”
兩人彼此欣賞,相談甚歡,一起看了糧倉,上官顯還親自替病患診了脈,然後陸璘便將上官顯帶回縣衙,到偏舍去見疫藥房的大夫。
到了偏舍,大夫們都在裏麵討論著什麽,見了他,全都起身道:“知縣大人。”
施菀在書架後翻著什麽,聽到前麵的聲音也走了出來,看看陸璘,又看向他身後跟著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也看向了她,目光中露出幾分意外,大概是沒想到會在這男人堆裏看到一個女子。
陸璘快速看了施菀一眼,隨後說道:“諸位大夫,這是自江陵府來的上官長明大夫,擅疫病防治,今後便協助諸位一同研治藥方。”
旁人都還沒說話,施菀卻很快問:“上官大夫……可是寫《疫論》的上官綸大夫的後人?”
上官顯臉上露出些許訝異,意外道:“姑娘竟知道《疫論》?那是家父所著,因這書並不好賣,隻自費在濟寧本地印了一些,姑娘怎麽會知道?”
施菀不由上前幾步,欣喜道:“我之前去江陵府,見一個大夫手上有,找他抄的。上麵有提那書是上官大夫在病中口述,由其子長明書寫的,便是先生?”
上官顯謙聲道:“正是在下,那時正是濟寧大疫之後,家父也染上疫病,唯恐有不測,便在情急中寫下那書,想給後世大夫一個查考。好在後來病情緩解,家父熬了過來,不過當時大疫才結束,那書成書也倉促,其實還有許多不詳盡之處,家父也正想著再補寫《疫論》。”
施菀看著上官顯滿臉歡喜,目光晶亮道:“我知道在濟寧大疫中先生幫了令尊不少,在《疫論》中也有許多自己的見解,安陸此番疫病,有了先生便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