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洪家的周歲宴後,豐永年與施菀迅速簽訂了契約。

豐永年賺夠了錢,這一次多是為名,而不是為利;施菀本就隻是想有個自由作主的藥鋪,對賺錢沒有太大的追求,雙方都拿出了最大的誠意,所以最後豐氏商行占股一半,施菀占股一半,錢由豐氏出,施菀隻全全管理醫館就好,但同時豐家也給施菀找了個經驗豐富的老掌櫃,諸如怎麽進貨,怎麽管理夥計,怎麽與官府打交道這些她不懂的,全由掌櫃來協助處理。

她算是藥鋪的東家,而豐氏隻在藥鋪經營不善時才會出麵幹涉,也隨時可以拿回一半的股。

豐氏掌握著縣城大量優質商鋪,當即便選定一家商鋪,重新整修成醫館。同時也要開始招人,進藥材等等,施菀也忙起來,便從雨衫巷的宅子搬去了商鋪後院住,省得往來麻煩。

新商鋪的牌匾掛起來時,眾人才知最紅火的街道上即將開一家新藥鋪,名杏林館。

原本陸璘在楊釗那裏等不來消息,便猜測施菀多半不會選印子錢了,到後來沒見牙人再去雨衫巷,便知道她也沒賣宅子,所以就隻有最後的選擇,找豐子奕幫忙。

果然,長喜很快就打聽到,新掛匾的藥鋪是豐家的商鋪,常去裏麵的掌櫃,也是曾經在豐氏綢緞鋪裏坐鎮的彭掌櫃。

不難猜測,這藥鋪是施菀和豐家合開的,從此,隻要這藥鋪不倒,他們便永遠綁在一起。

那這是不是證明,施菀決定接受豐子奕?

陸璘難以接受這樣的結局,更何況他覺得,施菀一直沒答應,這時候突然答應,一定是豐子奕在她為難時伸出援手,她感激之下同意了。

是他大意了,他該想到她不會有那樣的膽子去借印子錢,他該想別的辦法……

但有什麽辦法呢?

總不能讓她走著走著,突然撿到一箱銀子。

他在暗處,他不能讓她發現,那時他沒有別的辦法。

杏林館整修如火如荼地進行,門前早早就貼出告示:中秋節後,八月十六開業,開業三天免診金。

施菀再沒回雨衫巷了,連同那條狗也沒在,她那院子空****的,他再不能和她“偶遇”,就算刻意繞路往後門走,也隻能見著院門前掛著的鎖。

如果他們已郎情妾意、新婚在即,他不知還能怎麽辦。

這一刻,巨大的挫敗感油然而生,好像之前都不是徹底的失敗,這一次卻真的是。

有心想找她或豐家人問一問,卻知道這樣過於急躁,不合適。

一日他刻意去那條街上,坐在對麵茶館裏看了一天,隻見著她兩三麵,一次是和掌櫃一起出來接貨,一次是幫工匠扶木條,還一次是豐子奕來了,她出門來接。

她過得很好,未來也會越來越好。

那一刻他覺得,她並不需要他,他對她的執著真的隻是一種糾纏與打擾。

消沉的幾日裏,他照常去縣衙辦公,照常升堂,照常處理各頂政務,心死了一半,卻還要全力支撐著自己。

直到有一日,施菀的三嬸馬蘭香來了,又到縣衙來找他。

聽說是為私事,陸璘覺得意外,帶馬蘭香去了自己家中,叫下人倒水,上瓜果,讓她休息一會兒細細道來。

知道馬蘭香喝不慣茶,他吩咐丫鬟小菊:“倒一杯糖水來。”

鄉下人一年也難見到幾次糖,接到溫熱的紅糖水,馬蘭香又是驚訝,又是不好意思,喝一口,隻覺得又甜又解渴,全身都舒服起來。

喝下幾口糖水,馬蘭香說起正事:“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點奇怪,昨天晚上,大概是傍晚的時候,有兩個外鄉人進了村,他們一聲不響就去了張家,好像知道他們家在哪兒似的,可他們又不是張家的親戚,我從沒見過。

“我特地去找胡進寶家嬸娘聊天,等到那兩人出來時,胡進寶從外麵牽牛回來,那牛正好拉了糞在張家門前,張家罵胡家,兩家關係本來就不好,就對罵起來,那兩個外鄉人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和張家人說‘少惹事。’就這麽短短的三個字,但我就聽了出來,他們那口音和大人說話時一模一樣,方方正正,不是安陸這邊的口音。”

“是京城口音?”陸璘說著按她的敘述模仿當時那兩人的語氣重複了一句:“少惹事。”

馬蘭香立刻道:“對,就是這樣說的,一模一樣,隻是大人的嗓聲幹淨一些,他們的嗓音低沉一些。”

“兩人什麽年齡?”

“一個三十上下,一個三十多不超過四十。”馬蘭香說。

陸璘思索起來,京城來的人,而且三十多,是一個又有力氣,又不缺老練的年紀,一定是兩個得力的人。

張家不可能認識京城的人。

那麽是什麽人,不遠千裏,到安陸來找一個農戶呢?

在他思考時,馬蘭香說道:“那張萬不是被大人關起來了麽?他兒子張豹前幾天在村裏和人喝酒,就在酒桌上說,遲早有一天,他找到機會,就要大人您好看。”

“是嗎?”陸璘淡聲道:“他原話怎麽說的?”

馬蘭香有些難以開口,陸璘說:“三嬸說吧,沒事。”

馬蘭香便說:“遲早有一天,等老子找到機會,就把那姓陸的頭給剁了!”

怕他不信,她又說道:“當時許多人都聽見了,這話是好幾個人傳給我聽的。這張豹也是個橫的,他爹在德安府做捕頭,有些身手,他從小就跟著學武,打架鬧事從來就沒有輸的,一直在街上混,也不知做什麽營生,但很有錢。

“前兩年,他糟蹋了德安府那邊一個姑娘,那姑娘的爹也就是個瞎眼拉二胡的,沒辦法,就把女兒嫁給他了,三天兩頭,他喝完酒了就要踢上幾腳,揍上幾拳,後來那姑娘就投井自盡了。”

陸璘大驚道:“有這樣的事,你們當時怎麽沒說?”

馬蘭香小聲回道:“當時不是主要查張萬的事麽……再說,那姑娘嫁到我們村也就半年,成天也不出門,我是說起來才想起這事,都快忘了。聽說她那瞎眼老爹也就和她前後腳死的。”

陸璘問出口也才想起,那姑娘已死,又是自盡,這告不了張豹,就算告奸汙之事,兩人已成婚,哪怕那姑娘要告也告不成,加上這事早已沒有苦主,就算刨出來,也無濟於事。

他不由沉下眉。

“總之,這張豹橫得很,那京城來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請來的,我瞧著這兩件事都讓人擔心,正好給菀丫頭送東西,就來告訴大人一聲。”馬蘭香說。

陸璘問:“三嬸沒和菀菀說吧?”

馬蘭香搖頭:“沒有,她拖人給我送了袋月餅,我就給她送了些園子裏的瓜果來,聽說她換了新地方,竟然要做東家了,就去那裏看了看,還見到那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姓豐的那……”

她說到一半,意識到什麽,不說了。

陸璘低聲問:“豐子奕也在新鋪子裏?”

“是……兩人一起在安排藥鋪裏的布置。”馮蘭香說。

以前她就聽說城裏有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喜歡侄女,現在才是見那公子第一麵,豐公子對她還真是熱情周到,她十分喜歡,但同時,這陸大人其實也不錯,還是侄女的原配丈夫,她覺得是最合適的,如今不小心提起那豐公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陸璘沒在這上麵糾結,而是很快道:“這些事,多謝三嬸告訴我,張家再有什麽不對的動靜,你也盡快來告訴我,但不要在他們麵前表露出來。”

馬蘭香點點頭。

送她走時,陸璘道:“家裏糖多,一時吃不完,三嬸帶一包糖走吧。”

說完,丫鬟便將一大包糖放到了馬蘭香手上。馬蘭香連連推拒,但陸璘卻是真心相送,馬蘭香無奈隻好拿在了手上。

到出大門,捧著手裏的糖包,覺得高興,又覺得為難。拿了別人的東西,她就覺得應該幫人做事,但菀丫頭的事得她自己決定,自己可不敢亂來,到時候過得不好自己也擔不起這個罪過。

想著這些,又看看手上的糖包,她不由歎息一聲。

說起來,這菀丫頭的好運是來了吧,這一個富家公子,一個當官的,隨便選哪個也不錯……當然,前提是這陸璘真的改好了。

……

陸璘想了很久,確定這兩個京城來的人自己不能大意。

父親早就在信中提醒過他,茲事體大,徐家不會善罷甘休,徐家那位禦史,說不定真會有動靜。

但京城來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目的是什麽,為什麽會找到張家?找張家又是做什麽?

京城應該不知道張家才對,張家也不會有那個本事去結識京城的人。

就在他疑惑不解時,陸家送來了家書。

又是石全親自送來,家書中沒有像以往一樣說別的家常,隻有一件事:趙相悄悄派了人來安陸。

父親陸庸在京城是個老好人,長得一臉胸無大誌的溫和模樣、看履曆也似乎碌碌無為,四平八穩,深諳“不做不錯”的道理,平衡之術玩得極好,每一派人都不會特別討厭他。

但如果他真是表麵那麽無用,就不會一路坐上副相了。

趙相秘密派人來安陸,他能知道,可見他在京中耳目之廣。

陸璘將李由叫了過來,一同探討此事。

陸璘查了徐家,奏章遞到京城,也的確如他所想,擁護皇帝的清流黨抓住機會,大力彈劾徐茂,以及整個禦史台。

趙相因此吃了虧,所以派人到安陸來查探情況。

兩人都覺得,他們來安陸第一步,一定是找徐家。

京城人對安陸人生地不熟,當然要找徐家道明原因,讓徐家幫他們了解情況。

那麽,徐家會將所有矛頭都指向他,細數他怎樣不顧徐禦史和趙相麵子,就這樣將徐家一懲到底。

趙相派人到安陸,一是了解情況,二如果能懲戒他一番,自然豪不手軟。

李由說道:“我明白了,是徐家給那兩個京城人指的路,讓他們去找張家,張家對大人恨之入骨,他們要找張家一對對付大人。”

陸璘看著他,緩聲道:“民告官?”

“對。”李由說道:“我朝不禁民告官,而且往往民告官者,若證據確鑿,多半能告成。

“張大發之死……”陸璘沉吟道。

“我想的也是這件事。”李由立刻說:“這是條人命官司,又是被人打死,最後打人者什麽事都沒有,被打者忍氣吞聲,加上那說不清的張家和施家的婚事,最好大作文章,讓張家告大人一個徇私亂法!”

陸璘沒出聲,但顯然是默認了他的話。

李由又道:“當初德安府趙知府是與大人聯名上奏的,也大力支持大人查徐家,我想他們不會去德安府告,而會去……”

“江陵府。”陸璘說,“江陵府知府,是趙相的學生。”

江陵府為荊湖北路首府,那裏的知府衙門也統管治下所有政務。

知道這關係,李由急道:“這可怎麽辦?這他們去告,九成能成功!”

說完他不知想起什麽,又緩了緩心神:“不過,如果大人在京城沒人,那還難說,但大人是陸府的公子,又是前王相公的學生,就算是趙相也不敢下手太狠,又是這麽一樁小案,所以大人頂多是降級,或是在這安陸任上多待兩年,倒不會有什麽大事。”

李由鬆了口氣,陸璘神色卻是越來越凝重。

李由見他這樣,問:“怎麽了,不是這樣嗎?”

“是這樣。但……”

陸璘緩緩道:“兩方相爭,講究妥協與平衡,大家要達到一個並不那麽滿意,但也不算太差,也隻能如此的結果,京城的政事堂也是如此。

“趙相沒準備置我於死地,但他總要得到點什麽,不管是我父親,還是清流黨,都不能接受我為此事受死罪或是其他極刑,但也必須付出點別的。

“這個案子一定會被翻來覆去查,但其實真相不重要,結果早已預訂,最終多方權衡下,對我會略作懲戒,罰俸降級或是記錄在冊,影響升遷,但他們會讓豐子奕死,讓施菀受刑罰或是進大獄,因為在京城,沒人替他們說話。”

李由一聽之下靜默良久。

他忘了,這雖是一個案子,但牽連的人卻不是一樣的,陸璘說得很對,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張家告狀,江陵府接下案子,趙相一黨推波助瀾,陸相與清流黨人替陸璘辯解,最終的平衡就在其他人那裏達成。

李由也明白,陸大人惦念施大夫,他此時的凝重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擔心施大夫。

想著想著,他突然道:“大人,我有一條妙計!”

“你說。”陸璘立刻道。

李由道:“大人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施大夫,甚至可以誇張結果,然後勸施大夫重新嫁給大人,就地辦下婚事,這樣不會有人再扯張家與施大夫的婚事,更不會有人想動大人的結發妻子,大人替施大夫懲戒張家也是合情合理,而且,大人還成功娶到了施大夫。”

陸璘一時有些怔然。

不得不說,他這還真是條妙計,竟就這樣輕而易舉救了她,也娶了她。

“那豐子奕呢?”他問。

李由預測不到這樣的變數下,豐子奕的結果,試探道:“但大人能做的隻有這樣了……不是大人不救豐公子,而是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陸璘懂他的言外之意:豐子奕是他的對手、他的情敵,就算最終的結果是死,也不用太自責。

但陸璘並不想要這樣的結局。

那個晚上,豐子奕保護了施菀,他很感激;豐子奕打死了張大發,既替施菀報仇雪恨,又絕了後患,他也很感激。

換了他,也會忍不住打死張大發。

他的確不喜歡豐子奕、因豐子奕的存在而生起忌恨,但這並不代表,他要平靜地、甚至帶著幾分樂見其成看著豐子奕死。

而且他很確定,施菀也不會同意的。

她那樣善良的一個人,怎麽會容許自己安然無恙,讓替她出頭的豐子奕承擔罪責?

陸璘想,這件事隻有自己才能承受。

該保護施菀的是他,該出麵解決張大發的是他,所以後麵引起的一係列事情,也該由他來應對承擔。

他是官身,他還有人在京城,比他們力量強得多。

“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問。

李由覺得前一個已經是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妙的辦法了,甚至是唯一一石多鳥的辦法,哪裏還有辦法比它更好?

他想了許久,才道:“讓施家村人上萬民書,講清真相,再送去京城,由陸相直達天聽?”

“趙相若是說,對張家就是殺一儆百,所以安陸百姓盡在我掌控之中呢?”陸璘問。

李由沒話了,陸璘繼續道:“而且,等到案子開審這一步,就晚了。”

那樣,案子就要在省城審理,施菀豐子奕他們會被帶到省城,案子會被再次提起,甚至有可能進牢房,這對一個女子來說,要承擔的太多了。

他不要案子開審,或者說,他不要張家人能成功去告狀。

“莫不是……大人想殺人?”李由大吃一驚,惶恐道。

陸璘看向他,並不言語。

不得不說,如果走投無路,這還真是個辦法。

他殺了張家人,那張家不能去告狀了,京城來的人也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必再大費周章,就在江陵府將此事一上報,他估計就要被押解進京了。

但說到殺人,他想到另一個辦法。

“我突然想起來,張萬的兒子揚言要殺我。”他說。

李由很快提醒道:“那大人可要注意,最近不要獨自出去了,或是直接將他抓起來,如此對父母官大放厥詞,關進大獄也不為過。”

“所以,他這樣說,很有可能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有這想法對不對?”陸璘問。

李由不明所以,但還是回道:“不管他有沒有這心,小心總是好的,而且他確實恨大人,也確實是個惡霸,這種人將頭係在脖子上,衝動之下做點什麽都不稀奇。”

陸璘看著他問:“如果他根本不去告我,而是直接殺了我報仇呢?”

李由沒回話,他繼續道:“他這種人,頭腦簡單,可能會覺得官官相護,可能不想聽人指使,可能一時喝多了,就做了,總之……他就是決定殺我,並付諸行動,讓我死在了他手上,或差點死在他手上,那他就不會去告狀了,京城來的人,也不會安排別人去告狀了,因為不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