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拿止血散。”施菀吩咐。

嚴峻立刻打開醫箱,從滿箱的東西內取出一隻瓷瓶來。

公堂內的人都圍上來看,施菀此時已經用一隻手解下了自己的鬥篷,隨後接過瓷瓶,一邊說道:“拿棉布。”

與此同時,她移開按著傷口的鬥篷,往傷口上灑入大量止血散,隨後接過棉布,一圈一圈替方氏纏上傷口。

待傷口纏好,嚴峻已遞來剪刀。

施菀係好棉布,剪下,隨後又替方氏把了脈,然後朝嚴峻道:“通關散。”

嚴峻連忙拿出一隻瓶子來,她看一眼,說:“不是這個,是皂角麝香粉。”

嚴峻連忙又換另一隻瓶子,施菀用小勺取了一些灑入方氏鼻下,隨後用一隻細竹管吹入方氏鼻內。

公堂內外的人因沒見過這樣的治病方法,都好奇地看著這邊。

就在這時,“阿嚏”一聲,方氏醒了過來。

眾人鬆了口氣,不由低聲感歎:“簡直是神醫,不僅能解砒霜毒,還能這麽快讓她醒過來。”

醒來的方氏看見施菀,又看見圍在自己身邊的一圈人,便想起來昏迷之前的事,頓時嚎啕大哭,屢屢提不上氣,幾乎要再次昏厥過去。

施菀在她身旁扶著她,撿了一旁的鬥篷,用幹淨的地方替她擦著頭上臉上的血和眼淚,輕聲道:“你已為他死過兩次,足夠了,他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你又何苦執著?已經搭上前半輩子,不必連後半輩子也搭上。”

陸璘在堂上低聲吩咐衙役:“看住她,別再讓她尋死。”

案情雖已真相大白,卻還未審理結束,公堂上的秩序還須維護。衙役大喝道:“所有人退回原地,肅靜,肅靜,再說話吵鬧者便視為擾亂公堂!”

堂上其他人都聽令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方氏卻早已絕望至極,也不顧衙役喝斥,仍是痛哭。

陸璘說道:“孟方氏,此案你雖犯誣告之罪,但也同時檢舉了孟洪生與朱氏通奸事實,你還須將所知詳情如實稟來,本府好依律判決。”

方氏聽說還能治朱氏與孟洪生的罪,看他們一眼,臉上雖是神情呆滯、一臉死灰,卻還是慢慢止了哭聲。

施菀這時朝方氏道:“你還欠我的醫藥錢,待案子結束,你到馨濟堂找我,結藥錢。”

說完,未待方氏反應,便拿了地上那件鬥篷,站起身來。

陸璘見了那染遍鮮血、再也穿不了的鬥篷,突然就明白她的意圖。

方氏是個心思重卻好強的人,她不會願意欠人錢不還,施菀這樣說了,她肯定要去結藥錢,這樣,她就能再見一次大夫,而施菀也能看她傷口恢複的情況,以及看她那時是否還一心尋死。

連一件比藥錢貴得多的鬥篷都毀掉了,施菀在意的不是藥錢,而是醫者仁心,擔心方氏。

他看著施菀滿手的血,說道:“此案有勞施大夫提供線索,施大夫先在證詞上簽字畫押,然後去清理身上血跡吧。”

“是,謝大人。”施菀說著,到一旁簽下名字,按了手印,隨後與嚴峻一起離開公堂。

人群仍圍著公堂,想看看這案子最後如何了結。

陸璘先問方氏:“你為何服用家中的耗子藥?”

方氏垂淚道:“前一日,我發現我家男人與那賤人的事,找他鬧,他竟然說……”她哽咽一會兒,繼續道:“說我種種不是,說她好,她還懷孕了,說要娶她為孟家延續香火……我哭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就想一死了之,所以吃了耗子藥。”

“朱氏送來的包子呢?”陸璘問。

方氏咬牙道:“她竟然還有臉送包子來,分明就是我男人拿家裏的錢去補貼的她,我把那包子全扔豬圈裏給豬吃了。”

“然後你還是吃了耗子藥?”陸璘問。

“是。”方氏哭道。

“你可曾想過,你吃了放砒霜的耗子藥,幾乎是必死無疑,若非你丈夫帶你尋醫,若非正好大夫醫術高明,你不會活過來,也沒有機會告朱氏毒殺你?”

方氏哭訴道:“我原本沒想告她向我下毒,我醒了,孟洪生卻還指責我多事,一輩子小氣,什麽都吃,害他誤了兩天的工費,還花了不少醫藥錢……我以前都是把新鮮的好的飯菜留給他,自己就吃剩下的,常吃得肚子疼……”

方氏說著便又痛哭起來:“想起來這些,我這心裏便又恨又悔,所以就……就告了朱秀娥,我就想拚了我這條命,也要拉她當墊背,不能讓她好過!”

“我呸!你聽到沒,你這是誣告,要打板子,最好把你給關起來!”朱氏喊道。

方氏狠瞪著她:“你通奸!**婦,不要臉!”

“肅靜!”陸璘嗬止住她們。

其實誣告罪比通奸罪還重,特別是誣告他人謀殺,所以真按律法來判,方氏是杖三十,徒兩年,而朱氏則是杖二十,徒一年,孟洪生最輕,隻須杖二十。

但按村民純樸的意識,一定是更同情原配方氏,而鄙夷寡居卻與人私通的朱氏,若真如此判,難免引起村民不滿,致使禮樂崩壞,更何況方氏在悲憤之下誣告朱氏,於人情上也能理解。

他思慮片刻,下令道:“孟方氏,自服毒藥後誣告朱氏毒殺自己,理該重罰,杖三十,徒兩年,但念其癡心錯付,情有可原,又有重傷在身,所以免去杖刑,徒兩年,可用錢財抵贖;至於朱氏,杖二十,徒一年,但若能找大夫證實確實有孕,可免除杖刑,不可用錢抵贖徒刑;至於孟洪生,事情皆因其寡情貪色而起,杖三十。”

聽見判決,方氏沒有反應,朱氏嚶嚶哭了起來。

待處完杖刑,該收監的人收監,圍觀的人便慢慢散去,縣丞楊釗從後麵出來,親自端了茶到陸璘麵前道:“大人明察秋豪,英明果決,下官在外麵細聽了一下,百姓都在誇大人呢!”

“楊大人過獎,不過按律辦事而已。”陸璘說完,抬眼看向堂外,隻見百姓都已慢慢散去,他起身去往外麵,發現外麵隻留下兩三個似乎意猶未盡還在閑聊的老人,並不見施菀師徒。

他們是一早就走了麽?

陸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垂眸,轉身回了縣衙。

而此時,從縣衙去往馨濟堂的路上,施菀與嚴峻一同坐在馬車內。

嚴峻向來知道師父怕冷,今日風大,防風的鬥篷還不能穿了,他便叫了馬車,師父也沒反對。

師父以前就安靜,今日更安靜,坐在馬車內,神色有些悵然,不知在想著什麽。

嚴峻說:“我去替師父買件新鬥篷來,師父不要難過了。”

施菀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問他:“你這孩子,哪裏來的錢買東西?”

嚴峻還是學徒,在馨濟堂不隻賺不到錢,還要家裏出夥食費,手上一般來說不會有錢。

嚴峻卻立刻道:“我攢的。”說完,又抿了唇,一副認真的樣子道:“我不是孩子。”

村裏成親早的在他這年紀都能做爹了,他怎麽可能是孩子?

施菀見他嚴肅正經的樣子,又笑了起來,隻好道:“好,你不是孩子。”說完,才輕聲道:“我不是心疼鬥篷,隻是……”

隔了很久,她才說:“隻是想起一些事情。”

嚴峻問:“什麽事?”

問完,他突然意識到什麽。

今日公堂上審的,是個誣告案,而案件的起因,則是那孟洪生變心,不隻與人私通,還欲舍棄糟糠之妻,另娶他人。

他也知道,師父曾經嫁人,後來與夫君和離了。

城裏誰也不知道和離的原因,但師父論相貌,論學識,論品性,樣樣無差錯,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夫君見異思遷,看上了別的人。

顯然師父不是個甘願受折辱的人,所以索性與那前夫和離,回了安陸。

今日的公堂,一定是讓她想起了往事,她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嚴峻想怎麽安慰師父,卻又不能表露自己猜出了原因,最後道:“那孟洪生無情無義,方氏因為他而受刑罰,實在是不值。好在這新任知縣還不錯,對方氏從輕處罰,她家中有富餘,出些錢贖罪,應該也出得起,就不用受徒刑了。”

施菀沒回話。

很久她才緩聲道:“我們在醫館裏,做著大夫……平日應該與官府往來得少吧?”

嚴峻不知她為何問起這個,很快回道:“自然是往來少,並無牽扯,今日隻是意外,正好那方氏是師父看的。”

放菀點點頭,半晌才道:“那就好。”

那樣,她就不會有什麽機會見到他了。

陸璘回到了縣廨辦公,楊釗也隨其後坐在了書案後。

他忍不住悄悄看陸璘神色,發現他埋頭整理著今日案件的文書,並無異常。

楊釗在縣衙後,也目睹了前麵斷案的過程,知道施菀曾到堂上來作過證。

無論是施大夫,還是陸大人,兩人都正常得不得了,絲毫不像是舊識,所以楊釗斷定,施大夫以前的夫家是別的姓陸的人家。

但是奇怪,京城還有哪個尚書姓陸呢?還是說,是前任尚書,或是祖上做過尚書?這倒有可能。

陸璘看著眼前文書上施菀的簽字畫押,不由停下了筆。

那“施菀”二字,頗有幾分歐陽詢的筆風。他想起來,她曾找他借字帖練字,作為一個鄉下來的姑娘,要將字寫成這樣,必定要費一些苦心吧。

而她竟還在短短數年間學得一身精湛的醫術。

或者說,她早先就懂許多醫術,隻是他不知道?

今日見她,堂下那女子不像是他記憶中的她。

而她對他那種,似乎從未認識他的態度,也讓他意外,他甚至懷疑,她是否並不知道他是誰?

但這顯然不可能,就算沒抬眼看他,聽聲音也聽出來了。

搖搖頭,他繼續整理手上的文書,不再想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