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幾日後,周廣祥病愈,進了藥鋪,施菀便輕鬆一些。
她與周廣祥告了假,去安陸下麵的木紫鄉尋醫。
她在縣城內偶然聽聞木紫鄉有一名老婆婆,擅治黃疸,且不用抓藥,用一條魚便能治愈,堪稱神方。
而這治病方法不隻她不知道,爺爺的手記、周師父的藥方,以及各醫書裏都不曾提及,所以她要去跑這一趟,不管是以訛傳訛,還是真有這樣的方子,她都要確認。
找認識的進城賣菜的農人坐了一小段板車路,又走了近一個時辰的小路,便到了木紫鄉的石家村。
她進村詢問,村口的婦人倒熱情,親自將她帶到了那名柳婆婆家。
柳婆婆已有七十高齡,一頭白發,正坐在門口削蘿卜,似乎是備著菜。
施菀喚她道:“婆婆。”
柳婆婆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施菀。
婦人說:“這是城裏一個大夫,說是來找您問您那治黃疸的神方呢!”
“大夫?女大夫?”柳婆婆意外道。
施菀回道:“我祖上行醫,我也沒有別的營生,便隻得行醫了。”
隨後施菀說明來意,向婆婆請教治黃疸的方法。
柳婆婆倒爽快道:“聽他們胡說,不是普通的魚,得是烏背鯽魚……”
“婆婆等一等。”施菀說著立刻拿出隨身醫箱,從裏麵取出紙筆,將婆婆前麵說的快速記下,隨後才問:“然後呢?”
柳婆婆見她如此重視,一個女人,既是大夫,還會寫字,心下歡喜,又接著道:“對了,魚還得是活的,重三四兩,不能大不能小,連同那魚啊腸啊魚雜啊,還有魚鱗魚翅,放在石臼搗爛了,再加一味當門子,三分,再拌勻,把這些一起攤在布上,貼在肚臍眼上,如此過一天,到第二天取下,便能見效了。若是嚴重的,再接著貼兩三劑,到有黃水流出,便好了。”
施菀將藥方一一記下。
之前帶她的婦人問:“你們城裏大夫治不了黃疸?”
施菀解釋道:“我平常用的藥方是蒼耳子、薄荷、木通、綿茵,還需要加酒煎服,比起婆婆的方子來倒複雜一下,且若是碰上小兒孕婦或是其他體虛的人,就過於性烈了,婆婆的方子妥貼。”
柳婆婆這時問她:“施大夫,那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家孫女兒,她身上腫,臉都大了好幾圈,可腿上卻越來越瘦,都半年了也沒見好,這幾天說身上沒勁,今天一天都躺在**呢!”
施菀收好筆紙起身道:“那我進去看看。”
柳婆婆馬上放下菜籃,將施菀帶去屋內。
柳婆婆孫女兒才十七八的模樣,施菀看了她麵色,問了病情,又把了脈,隨後問:“月事是否正常?”
**少女怔了片刻,才紅了臉,聲音極小道:“已經半年沒來了。”
這時柳婆婆連忙問:“你這孩子,都半年了,之前怎麽沒說?”
少女低下頭不說話。
施菀自是見多了這樣的病人,年紀小,未出閣,便羞於提起這樣的事,若眼前的大夫是男大夫,她更不會說了。
施菀說道:“沒有大礙,活血化瘀便好。”說著到一旁去寫藥方,一邊朝柳婆婆道:“孩子的爹爹在家麽?”
柳婆婆回道:“在,到田裏幹活去了,她娘聽說煮玉米須有用,就去別家給她弄玉米須去了。”
施菀說道:“玉米須煮水確有利水補腎的作用,但她這病更嚴重複雜一些,單用玉米須沒用的,但若是弄回來了,煮著喝一些也無礙。”
隨後將寫好的藥方遞給柳婆婆:“您等她爹回來,讓她爹按這藥方去附近藥房抓藥,服半個月身上可消腫,二十天就能來月事了,但可能會色紫量多,有血塊,便要再服幾天,到月事正常,浮腫全消,就能停了,差不多便是服一個月的藥。再有其他異常之處,可到縣城的馨濟堂去找我。”
婆婆見她將病情說得這麽細,可見是醫術精湛,連忙欣喜道:“好好,等她爹回來我就讓他去抓藥。”
此時之前帶施菀來的婦人道:“說起來,我兒媳婦不是剛生了孩子麽,卻沒奶,這可有什麽好辦法?”
施菀說道:“可試試,以紅皮花生、紅棗、紅豆、紅糖四樣煮水同服,早晚各一碗,當然,喝多一些也無妨,就會有奶了。”
婦人伸著手指記著,隨後道:“除了紅糖要去買,其他倒是好弄到,家裏去年種了花生和紅豆,紅棗找吳家嬸子弄一些來也可以。”說完,一臉憂心的模樣。
農家人舍不得錢,施菀知道她的顧慮,說道:“減去紅糖也可以,其他的就再不能減了。”
婦人心喜,立刻點頭。
沒想到就她們說話這會兒,隔壁婦人聽到聲音,便來看看是什麽人來了,聽說是大夫,開方又不要錢,便也說起病痛來,讓施菀給順便診治。
施菀倒不拒絕,又替她開出藥方。
這時候還沒到耕種的季節,農人大多在家裏,沒一會兒這兒便聚了一群人,都來尋醫問藥。
能麵診的,施菀便替人憑脈問診開藥方,不能麵診的,若病情單一,也能給方子,還有老婦人淋病,小便刺痛難忍,施菀也當即開藥箱給人針炙,瞬時見效。
一時間,村人感激施菀醫術好,人又善,直稱她為醫仙。
施菀笑笑,直到日頭偏西,再不回城就晚了,才提著醫箱離村回去。
到安陸縣城時,正是日落時分。
她一進馨濟堂,便聽見藥鋪裏的人在議論什麽,看見她,嚴峻立刻過來替她接過醫箱。
“師父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再晚一些天都黑了。”嚴峻說。
話音落,枇杷就跑過來道:“師父,今天我去李家送藥,正好見到了新來的縣太爺進城上任,你是沒看到,那個好看……又英俊,又高大,穿一身白衣,簡直就跟仙人似的,咱整個安陸縣,就沒第二個這樣的人!”
施菀聽完,便知道新來的縣令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沒有旁人會被人這樣形容。
“師父,你怎麽都沒反應?你不好奇嗎,我可沒誇張,他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枇杷繼續道。
隻有女人和女人才更好一起探討美男子,藥鋪裏就她和師父兩個女人,她很期待和師父一起討論一番,哪裏想到師父的反應比男人還平淡。
施菀回道:“我知道你沒誇張,隻是覺得縣太爺長什麽樣和我沒太大關係。”
“不,師父,你就是沒親眼見他,等親眼見了他,你一定不是現在這樣。”枇杷篤定道。
施菀坐下來,將之前記下的鯽魚方詳細抄寫下來,等後麵有機會親自驗證過,便能記到手記藥方裏去。
抄完藥方,在馨濟堂用完了晚飯,施菀提著醫箱穿過馨濟堂的後院,從後門出去,經過一條街,再走幾步,便到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前,有三棵杏花樹,她進院時,就著傍晚最後一絲光亮,隱約看見樹枝上星星點點的花苞裏,開出了一朵花。
白中帶粉的花朵,細細的花蕊,早春時節,杏葉還未長出,這清麗的花在枝頭上分外惹眼。
三棵杏樹是她住進來那一年栽的,前兩年都不見什麽花果,到去年才開始開了幾朵花,今年則是滿枝頭的花苞,預示著二三月裏豐盛的花期。
她在樹下看了很久,不由淺淺地一笑,這才進屋去。
安陸連著下了三日細雨。
雨停那一日,太陽才露了半邊臉,陸璘在縣廨內接到長喜送過來的一張請帖。
是德安府知府趙襄,同德安府通判、戶曹參軍、司法參軍,以及安陸縣縣丞、縣尉,廟令等等,請他兩日後至吉慶樓宴飲,為他接風洗塵。
堂堂德安府知府,品級比他這小小縣令大得多,竟還親自來為他這下屬接風洗塵,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於是他沉默著回了請帖,兩日後前往吉慶樓。
吉慶樓是德安府最大的酒樓,共有三層,哪怕放在京城也不算簡陋。
然而這一日吉慶樓卻空無一人,全場皆由德安府與安陸縣這一批官員包下,美酒佳肴,豔舞笙歌,連陪酒女都有十多名,據說將德安府大小七八個青樓的頭牌姑娘都收羅來了。
陸璘帶著極淺的笑意,與官員們推杯換盞,說一些互相吹捧的話,無非就是官場上那一套。
他非常清楚,這些大小官員為何對他如此客氣。
當然不是因為他。
因為他姓陸,因為他那個做副相的父親。
而他呢,十歲便有神童之名,十五歲拜當朝宰輔為師,二十歲高中榜眼,名動京城,風光無限。
隨後任清貴館職,得皇帝讚賞,三年服紫袍,人人都說他要在三十五歲之前知政事,成為最年輕的副相。
然而,一切都是他父親的庇佑,隻要他不聽父親勸阻,一意孤行,最後總會撞上南牆。
老師過世,他受冷遇被任閑職,到去年,他因反對太後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繼續把持朝政而被貶,任了這七品的安陸縣令。
仕途七年,將至而立,他卻一事無成,滿心茫然。
他知道該如何青雲直上,知道該如何揣摩上意,卻做不到。
這一年,他連降六級,離自己的抱負理想越來越遠,遠到幾乎看不見。
在吉慶樓捱了兩個時辰,陸璘以不勝酒力為由,拒絕了縣尉章炳留宿吉慶樓的提議,乘了馬車離開。
他執意離開,其他官員便都遣退了青樓姑娘,送他離開,楊釗與章炳這兩個安陸縣下屬更是送了他好一大段路才各自離去。
與兩人告別後,早已夜深,陸璘回到馬車內,麵帶疲憊,一副淡漠之態,沉默著坐於馬車尾,連外麵街景也無心看。
長喜知道自家公子厭煩今夜的酒宴,也沉默著沒去打擾他。
夜色沉寂,隻有星月微光,空中透著早春的寒。
陸璘,長喜,還有雇的車夫都安靜著,隻有馬車駛在路上的軲轆聲。
就在這時,一個奇怪的黑影在前方的路上,遠遠朝這邊靠近。
坐在車板上的長喜盯著那黑影看了許久,卻仍是看不真切,不由緊張地問車夫:“你看那是個人嗎?”
車夫發出疑惑的聲音,沒馬上回話,隻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車速,等那黑影越來越近,兩人都看了出來,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或者說,是個男人背著個女人急匆匆往這邊跑著。
但那人看上去已經跑了很遠的路,早已沒了力氣,跑步速度越來越慢,此時看見一輛馬車,在路旁猶豫一會兒,隨後突然就停下來,放了背上的女人在地上,“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馬車旁。
車夫“籲”地停了下來。
“老爺,求求你們,捎我一程,帶我去醫館,我給錢你們,讓我救救我娘子,她快不行了。”
車夫自然知道自己做不了這個主,看向長喜。
但他知道,這新來的縣太爺多半是不會同意的,京城來的富貴公子,連德安府的大官都要巴結奉承他,包下那麽大的三層酒樓請他吃飯,可他看上去有些冷清,不像好說話的人。
這麽半天,陸璘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在車內問:“怎麽了?”
長喜回道:“公子,有個人讓我們捎他去醫館,他夫人看著快不行了。”
“讓他上來吧。”陸璘說。
長喜便下了馬車,讓那男人將他妻子背上來。
男人連連道謝,可抱妻子上車時卻不知把她放在哪裏,顯然車板上本就有兩個人,沒位置了。
這時裏麵年輕而沉靜的聲音道:“你們兩人都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