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
雖說都是一個大隊的, 但隻要不刻意,有時候兩個人還真的不容易碰上。
季蘭君都記不得上一次見到趙淑是因為什麽事,在她抓到竇文誌翻到家裏的院子裏來後, 二人幾乎都沒有打過照麵, 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去上班, 回來以後帶兩個孩子在她家的自留地裏翻翻土,種種菜。
偶爾能從周圍鄰居口中聽到竇家的動向, 但是竇家的人好像是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一個都沒碰見過。
季蘭君覺得這也是個好事, 她當時和竇家鬧得那麽難看, 已經水火不容了,不見麵也好, 至少兩邊都眼不見心不煩的,不至於再鬧出什麽事。
所以今天看到趙淑來找自己, 季蘭君可真是覺得太意外了。
前兩日剛下了雪,地上被人來來回回走,雪早就融成水和泥混在了一塊。趙淑抱著懷裏的虎寶,許是路上有些滑,慢慢走到楊寶珍家門前, 用著季蘭君極為陌生的熱情語氣道:“蘭君啊,在帶著金巧銀巧貼春聯呢?這都一段時間沒見你了,也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
在季蘭君的記憶裏,隻有她嫁給竇文華之前, 才難得見過幾次趙淑這般熱絡的太多。
成了一家人後,尤其是又因為婆婆這個身份在她之上, 則從之前的熱情變成了陰陽怪氣。
也不知道這黃鼠狼給雞拜年,到底是安了什麽心, 季蘭君疑惑道:“趙嬸啊,您今個兒怎麽有時間往我這邊跑,我還以為你最不想看見的就是我呢。”
“哎喲,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趙淑在外頭笑得一臉燦爛,“這段時間其實我們也想清楚了,你呢,和文華雖然是離婚了,但我們兩家的交情是在那裏擺著的。你娘臨走的時候把你托付給我們,之前的確是我們沒有照顧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結親不結仇,哪怕我們不是一家人,也別做成仇人嘛,而且金巧銀巧怎麽說也是我們竇家的血脈,你有空就帶他倆回來坐坐。”
趙淑在大隊裏是出了名能說會道,那張嘴要真想唬人,誰能可以唬得一愣一愣的。
楊寶珍起初沒有認出是趙淑過來,聽了那麽一番話,才曉得這是蘭君的前婆婆。季蘭君離婚的事她倒是聽蘭君說了個大概,對於竇家人,蘭君沒有過多評價,但在喜悅喜樂那裏,楊寶珍則是大概了解到趙淑是怎樣一個人。
喜悅和喜樂還是小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是很容易和身邊相處的人產生感情的。
可提到她們親奶奶,她們都是懼怕居多,還會誇楊姥姥比她們親奶奶好多了,奶奶從來不把好東西給她們吃呢。
可這今天一見,趙淑居然表現得這麽有情有義?
楊寶珍看向季蘭君。
季蘭君先讓喜悅把橫批貼好,從樓梯上把閨女抱下來後,才放心走過去,“趙嬸,您要是有什麽事就直說,咱們也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就不要拐彎抹角了。”
“我沒有什麽事,隻是單純想過來看看你們娘仨。你也挺久沒見到虎寶了吧?這小孩子一天不見就一個樣,你看看虎寶現在長得多好看呐。”
說著,她把懷裏的虎寶往季蘭君跟著抱,露出被繈褓遮住的臉。
季蘭君攔住她的手,淡淡道:“我和竇文華離婚了,也和這個孩子沒有了任何關係,要是貸虎寶來看我的,您還是請回吧,金巧銀巧現在改名叫喜悅和喜樂,她們不喜歡去竇家玩,您的好意我們就謝絕了。”
季蘭君就是個軟釘子,張口就是一連串的拒絕。
趙淑再壓著性子,這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
不過她還是努力保持著笑容,熱情不減:“蘭君,我知道以前的事讓你有點傷心了,可我現在真的是覺得那些事過去就算啦,咱們就算不是一家人,也能重新開始。”
“你覺得過去了,我並沒有覺得過去。”季蘭君平靜地反駁。
現在她離婚,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竇家,是她經曆了那樣悲慘的上輩子做出來的決定。
如果她沒有離婚,竇家人會怎麽對她們?竇文華依舊會放縱自己拋棄她這個糟糠之妻;竇家人還是會無休止地在她身上吸血;喜悅會在這種畸形的環境裏長大,落個被人拐賣到大山裏的下場;喜樂則是她們榨取禮金的工具。
她們娘仨經曆了這樣苦痛的一輩子,才換來她此生努力逃離竇家的結果,趙淑說一句過去就能過去嗎?
即便她不知道上輩子的事,但她曾經做的那些已經足夠讓季蘭君選擇不原諒了。
趙淑就知道季蘭君不是個省油的燈,癟了癟嘴,竟然還耐著性子繼續說:“是,以前的事是我們不對……所以我這不是想彌補嘛”她看向後頭的雙胞胎,“金……喜、喜悅和喜樂是吧,奶奶給你們買了麥乳精,你們要是想喝,就去奶奶那裏喝啊。”
喜樂好像一下子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在她的認知裏,想不出奶奶對自己好的畫麵,一時做不出該有的反應,隻好抱著楊寶珍的腿往她身後躲了躲。
剛剛貼完春聯的喜悅則像個小霸王似的叉腰站著,伸出紅彤彤的指頭指著趙淑,“我才不喝你的麥乳精,我娘給我買了!”
季蘭君說:“喜悅,不能沒有禮貌,要喊奶奶。”
喜悅“哦”了一聲,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奶奶,我才不喝你的麥乳精,我娘給我買了!”
趙淑:“……”
季蘭君也有些頭疼地揉了一下額角,這大概就是人類幼崽的頂級理解了吧……
她又對趙淑說:“趙嬸,您快回去了吧。這路上滑,抱著虎寶從那邊過來也不容易,以後還是別跑了。”
“哎喲,蘭君,蘭君啊……”
趙淑顯然還不死心,抱著虎寶就想往院子裏走。
楊寶珍見狀,隨手抄了掃帚朝她跑過來,喊道:“叫你走你就走,是聽不懂人話嗎!信不信我給你打出去!”
趙淑在季蘭君那裏一直吃癟,心裏積了一肚子氣,現在跳出來一個在大隊裏人人喊打的楊寶珍,她頓時有了撒氣的對象,一改剛才和氣的態度,吼道:“你敢!楊寶珍,你這個瘋女人,敢打我試試!”
“我有什麽不敢的,我有什麽不敢的!我打的就是你!”楊寶珍高高舉著掃帚,衝著趙淑風風火火地跑過去。
趙淑以為她真的要打自己了,立即轉身就跑。
路邊的雪和著泥巴太滑,腳底一個打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喜悅頓時哈哈大笑。
趙淑氣得快瘋了,邊起身邊罵:“楊寶珍,你這個瘋女人,你給我等著,我遲早要你好看!哎喲……看你下次怎麽收拾你。”
楊寶珍把掃帚拄在地上,一手叉腰,衝趙淑的背影大喊:“你來啊!我楊寶珍要是怕你,從今以後這楊字倒過來寫!”
“你最好是給我倒過來寫……”
別看趙淑一把年紀,摔了一跤還是跑得賊快,穿過前麵的小路,身影就被房屋給遮住了,倒是遠遠從空中傳過來她的聲音。
楊寶珍笑了笑,把掃帚收起來,看向季蘭君:“你前夫家裏人怎麽感覺怪怪的?”
“我也覺得怪怪的。”她到現在都沒想出來,趙淑來找她的理由是什麽。
說要有什麽目的吧,好像隻是說帶著孩子去竇家玩,但這又像是一個常見的打招呼方式。
難道隻是單純來和她們套近乎?
為什麽?
***
趙淑跑這一趟讓季蘭君一頭霧水,她則是收獲了滿肚子氣。
冬天的衣服本來就厚,河麵都結成冰了,洗衣服都找不著地兒。她還摔了一身泥回來,心裏怎麽可能會舒坦?
趙淑把弄了泥的褲子換下來,心裏想著回頭把泥給弄掉了還能繼續接著穿,旁邊虎寶的哭聲立即打破了她的思緒。
“哎喲,我的虎小祖宗啊,你讓奶奶消停會兒不行嗎?好了好了,是不是肚子餓了,給你弄奶粉吃好不好。”口裏絮叨著,趙淑摸了一下孩子的尿布,沒有濕,便抱著虎寶邊哄邊朝灶房那邊喊:“春紅,趕緊給虎寶衝點奶粉,虎寶餓了。”
馬春紅在廚房裏摘著豆子,扯著嗓子應了一聲,趕緊起身去給竇家的虎大祖宗衝奶粉了。
趙淑拿到奶粉,坐在炕上喂虎寶,前一秒還啼哭不止的嬰兒吃到東西,頓時安靜了下來。在炕上算東西的竇大全放下筆,抬頭問趙淑:“怎麽現在就回來了,不是讓你去找蘭君了嗎?”
竇大全這純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趙淑在炕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想到剛才自己差點被楊寶珍打出來,就啐了一口,罵道:“那死貨不知道怎麽想的,和楊寶珍裹一堆去了,我去好聲好氣和她說話,她不領情就算了,還讓楊寶珍把我打出來。我呸!她都被文華給休了,還在我麵前拽什麽拽呢,下次就算是讓我給別人當牛做馬,我都不會去再去看這種下賤貨一眼。”
許是覺得這樣罵得太難聽,竇大全蹙了蹙眉,“讓你去找蘭君,怎麽還和那個姓楊的扯到一塊去了?”
“是我扯到一塊嗎?分明是季蘭君自己找死,要和楊寶珍來往,你是沒聽大隊裏說啊,姓季的去鎮上上班,孩子都是楊寶珍幫忙帶的。她楊寶珍帶的人,可別說是我們老竇家的血脈,我聽了都覺得丟人。”
“好了好了,有功夫罵街不如想想怎麽以後和蘭君搞好關係,怎麽交待點小事給你,你都做不好?”
在季蘭君那裏吃了一肚子虧,回來不但沒有得到寬慰,還要被抱怨沒有做好,趙淑一下子就委屈上頭了,拔高了聲音說:“竇大全,你什麽意思呢?她季蘭君一個被文華休了的女人,你還讓我去和她搞好關係,能不能有點出息啊!我都不惜得說你,你要是有那姓季的一點骨氣,都不會讓我去受這個委屈。”
趙淑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又是憋了火,劈裏啪啦一段話喊完,倒是先把虎寶給嚇哭了。
老大竇文國看爹娘要吵起來,連忙平息二老的火氣:“娘、娘、娘……好了好了,咱不吵,不吵架啊,你看,還嚇著虎寶了,為了一個文華都不要的女人,咱們一家人鬧了矛盾多不值當。”
趙淑被大兒子勸下來,心裏頭更是委屈,抹著眼淚邊哭邊說:“我為這個家做了多少啊,你爹讓我去幹什麽,我二話不說就去做了。但是你們也曉得,那季蘭君是個省油的燈嗎?可憐我一把年紀,帶著虎寶去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回來還要被你爹說,誰來心疼心疼我啊?”
竇文國拍著趙淑的肩膀,哄了一下親娘,又問竇大全:“爹,文華這都和人家離婚了,你幹啥還要叫娘去找人呢?”
竇大全瞅了一眼趙淑,苦著臉歎了口氣,“我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讓你娘去找她,也是好觀察她最近的動向,就怕她那邊等到時間長了以後,察覺到什麽。”
竇文國一頭霧水:“察覺?有什麽事能讓她察覺到?我們竇家又不欠她的。”
竇文國不清楚狀況,但趙淑卻明白竇大全擔心的是什麽。
季蘭君住進竇家還沒成年,公社給烈士子女的補貼,有兩年是到了竇家口袋裏的。
以季蘭君現在的脾氣,要是知道了那些津貼被他們收下了,八成又要來鬧事。可趙淑覺得,那會季蘭君可是吃住都在竇家,他們拿一點津貼當她的生活費怎麽了?
趙淑賭氣說:“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就算是她想翻,能翻出什麽來。而且我們又不欠她的,那兩年的補貼攏共也沒多少錢,咱們養她那兩年可比得到的多多了。”
花說出來,心裏更認同這種看法了。
有時候趙淑就不知道家裏這老頭子是在擔憂什麽,過了這麽多年的事,還要這樣小心翼翼的,指不定季蘭君壓根就不知道,一輩子都翻不出來呢。
竇文國望望趙淑,又望望竇大全,“爹,娘,你們是在說什麽啊?什麽補貼?”
竇大全瞥了一眼竇文國,稍稍猶豫了一番,才道:“因為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們年紀不大,蘭君後來又和文華結婚了,我們成了一家人,才沒有給你們說起過。蘭君她娘去了以後,把閨女托付給我們,加上又說給文華了,我和你娘一直把她當一家人看,那兩年蘭君的烈士子女補貼,都是全家人一起用,現在我是擔心,蘭君想到這件事,舊事重提,想把那兩年的補貼全部要回去。”
說是說明了,竇大全當然不會說清楚,那些補貼沒用在季蘭君身上,也不會提醒季蘭君在家裏的那幾年,根本沒花他們太多錢。
而且公社裏為了照拂烈士子女,平時分糧食,都要多給竇家一些。
竇文國聽罷,和趙淑站在了同一陣線上:“我娘說得沒錯,當時季蘭君吃咱家用咱家的,咱們把她的補貼收下怎麽了?這不是應該的嗎。”
“如果是以前的蘭君,我當然不會擔心。現在她成了什麽樣子,你們也看到了,那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啊!”竇大全好像是說到了什麽痛心疾首的事,歎著氣,做出一副懷念以前的季蘭君的樣子,“我和老竇這麽多年的關係了,也沒想到蘭君現在會成這個樣子,讓你娘去找她,一方麵看看她最近的情況,另一方麵就是如果她知道了這個事,也有商量的餘地。”
竇大全畢竟是一家之主,說話肯定是有分量的。
都考慮到這個結果,就算真的覺得他杞人憂天,也沒法讓人覺得他是錯誤的。
竇文國沉默了一下,看向趙淑:“娘,爹說得也有自己的道理,緩和一下和蘭君的關係,也不是什麽壞事。”
“緩和?你們是沒見到季蘭君那囂張的樣子,誰愛去誰去!”
竇文國勸道:“娘,蘭君畢竟是個女人,如果她要是個男的,那我肯定就幫你出麵了,我和我爹這不是礙於身份,又怕別人說閑話,才不好去嗎?”
“你是男的,那你媳婦還是男的嗎?”
“春紅那嘴巴你也不是不清楚,又不是說話,萬一她把什麽給說漏了,那咱們才是白忙活,這家裏,還是你適合出麵。”
趙淑被兒子這一通話壓下來,頓時啞巴了。
過了許久,虎寶吃完了奶粉,已經在趙淑的懷裏滿足的睡去,趙淑妥協似的歎了口氣,“我就是欠你們一家的。”
這日過後,季蘭君以為趙淑吃了癟,就不會來打擾她們了。
結果她下班回來,就聽楊寶珍說趙淑又抱著虎寶轉悠過來。
她對著楊寶珍自然是沒好氣,兩人話不出兩句,就要開罵,有時候隔壁鄰居們還會出來幫趙淑一起罵楊寶珍。倒是對喜悅喜樂她是少見的和顏悅色,要麽問她們最近怎麽樣,要麽就是和上次一樣叫她們去家裏玩。
季蘭君也是覺得奇了怪了。
臨近過年,誰家不是一堆事要做?大隊裏的豬也就是這幾日要殺了,要處理的事情可不少,趙淑怎麽會跑她家門前來閑逛。
而是對兩個丫頭像是突然良心發現了一樣。
楊寶珍也是覺得奇怪,“你說,你這個婆婆是不是覺得兒子和你離婚可惜了,又想把你給哄回去啊?”
季蘭君想過他們是為了孩子來的,是為了利益來的,唯獨不可能是為了讓他們複婚來的。
虎寶他親娘可是竇文華的白月光,隻要他在信裏誇上兩句丁白菲有多麽知書達理,竇大全和趙淑還會看得上她這個鄉下孤女嗎?
“我覺得不會是這個,當初我離婚鬧得那麽難看,竇家恨不得趕緊把我趕出去,現在就算是覺得我不在家裏他們不適應,也不敢把我娶進門了。”
楊寶珍:“哪有這麽埋汰自己的,是他們自己沒福氣,留不住你這樣的兒媳婦。”
楊寶珍現在對季蘭君,已經屬於看自家閨女,哪哪兒都順眼。愛幹淨又能幹,明事理還清醒,要是她讀過書接受過教育,肯定能有一番作為。
在五裏屯這種地方,真的是可惜了。
“楊嬸,我不是埋汰自己,是他們一家人真這麽想。我前婆婆那種人,就算是娶了個天仙做兒媳婦,她都要挑一下人家哪裏不好,我現在擔心的是,他們對喜悅喜樂有什麽想法,當時我離婚,我前夫是不願意把喜悅喜樂交給我的。”
這還是頭一次聽到季蘭君說起這個,楊寶珍道:“他們不是不喜歡閨女嗎?幹嘛還不願意把喜悅喜樂給你?”
“喜不喜歡是一回事,覺得孩子是屬於他們的,要留在身邊又是另一回事。”
“那……那他們不會把喜悅喜樂搶回去吧?”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不過這段時間可能要麻煩楊嬸裏費心一下,要是竇家那邊真的要對喜悅喜樂做什麽,你就趕緊給我說。”
提到這個,楊寶珍也緊張起來了。
她畢竟在朝陽大隊生活了這麽多年,自己沒帶孩子,也能看得出村民們對兒子和閨女的差別。大多數人家對閨女不好,但是絕對不可能願意放棄孩子的,畢竟那是一個勞動力,能幹的可以掙工分,長大點後,嫁出去還能收禮金。
不說季蘭君,她都和兩個小丫頭處出感情了,也不願意讓竇家把她們帶回去。
***
趙淑這幾日的來訪讓季蘭君和楊寶珍提高了警惕,她們都做好了,竇家忽然要把雙胞胎帶回去的準備。
可等到除夕前兩天,原本天天跑來找喜悅喜樂的趙淑,突然就不來了。
除夕那天季蘭君不用去供銷社,她從一早上就起來準備今天過年的東西,也沒有見到趙淑的身影。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就消停了,但大過年的總算能讓人喘口氣。
喜悅和喜樂也知道今天是個熱鬧的日子。
兩人跟著季蘭君起了個大早,把之前娘給她們做的新衣服翻出來穿上,就去外麵玩耍了。
楊寶珍過來幫季蘭君的忙,二人把屋子裏全部打掃幹淨,中午揉麵烙了餅吃,喜悅和喜樂回家來吃了飯,換下衣服倒頭就睡,下午醒了後,在家裏留不住幾秒,又溜出去玩了。
之前因為她們經常和楊寶珍在一起,大隊裏的孩子不願意和她們倆玩,但時間一長,孩子們覺得和她倆一起玩有趣,也就不在乎大人們的那點事了。
尤其是現在過年,置辦年貨的時候季蘭君給兩人買了炮仗,光是一人拿一盒摔炮,就足以成為孩子們的中心。
楊寶珍從灶房裏看著兩個孩子跑去玩的背影,笑著給季蘭君感慨道:“你瞧瞧,我剛才才看到她們起來洗了臉,還沒兩分鍾呢,就溜出去玩了。”
季蘭君衝著窗戶喊:“喜悅,喜樂,不準在地上打滾把衣服弄髒,弄髒就別回來了。”
“哦~”兩人在外頭應道。
“你別看現在答應得好好的,不髒兮兮的回來,就不是她們了,”楊寶珍打趣,“尤其是喜悅。”
“沒事,等到時候她們弄髒了,就知道玩的時候多樂嗬,回家來就有多傷心。”
不得不說,楊寶珍還真有一語成讖的潛力在。
下午她和季蘭君在灶房裏炒了三個素菜,煮了一鍋冬瓜湯,又做了一個茄子炒肉,今天的年夜飯就算大功告成了。
等到外邊兒天全黑,季蘭君把之前的剩下的一點菜倒給季小蛋吃,看到喜樂的小身影從院子外麵鬼鬼祟祟地走進來。
“喜樂,你幹啥呢?”她冷不丁喊了一聲,季喜樂被嚇了一個激靈,猛地在原地站直,說:“娘、娘……我我沒幹啥!”
“趕緊去洗手,過一會兒就要吃飯了。”
季蘭君放下話,轉身回了屋裏。
楊寶珍正在搭桌子,聽到她剛才在院子裏的話,問:“她倆回來了?”
“嗯,我讓她們去洗手了。”
季蘭君去灶房舀了三碗飯,準備了三雙筷子,到堂屋裏放在她爹娘的遺照前。
逢年過節要供飯,這是她家的傳統,隻是還沒來得及供,就聽見楊寶珍問:“喜樂,喜悅呢,咋沒跟你回來啊?”
“……”
“你這笨丫頭,楊姥姥問你話呢。”
季蘭君探了個腦袋出去看,隻見喜樂背著雙手站在楊寶珍麵前,眼神提溜提溜的轉著,就是不說話。
一起出去玩的喜悅不見身影,她想到剛才的確是隻看到了喜樂。
季蘭君有種不好的預感:“喜樂,姐姐呢,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玩的嗎?她去哪了?”
季蘭君發了話,喜樂才慢騰騰挪到她麵前:“娘,你會不會打喜悅呀?”
“那得看你們犯了什麽錯。”
喜樂趕緊摘清關係,“我沒有犯錯,隻有喜悅。”
“好,那就看看喜悅到底犯了什麽錯。你把喜悅叫過來。”
“可是喜悅說,要不打她她才回家。”
好家夥,這還威脅上了。
楊寶珍道:“還會和你娘講條件了,你給喜悅說,再不回來她就要被打了。”
喜樂看看楊寶珍,又看了一眼季蘭君,十分苦惱。
季蘭君說:“行,我保證不打她,你讓她回來承認錯誤。”
小家夥這才猛猛點了兩下腦袋,跟個小炮.彈似的“倏——”一下就衝了出去。
沒過一會兒,她領著雙手背在身後的喜悅回來了。
喜悅明顯是已經洗過臉和手了,劉海都是濕的,她一貫話多,今天卻特別安靜,兩隻手背在身後,低著腦袋進了屋。
季蘭君把她領到跟前,問:“喜樂說你犯錯誤了,你給娘說,你犯了什麽錯?”
“你還說不打我。”
都這會兒了,還惦記著這承諾呢。
“嗯,我說了不打你。”但有的是方法治你,季蘭君想,“那你現在先承認錯誤。”
喜悅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轉過身,才發現她不是背著手,而是用手蒙住了屁股的地方。
她緩緩地把手撤開,露出擋住的地方。
是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洞,裏麵的棉花都漏出來了,洞的邊緣依稀還能看到火燎的痕跡。
那一瞬間,季蘭君隻覺得心頭一梗,連呼吸都開始不暢了。
她忍著氣問:“你這是怎麽弄的?”
喜悅的眼珠不安分地轉動著,瞥了一眼旁邊的喜樂,說:“我放了個屁,褲子就成這樣了。”
季蘭君:“……”
“噗……”楊寶珍沒忍住,一下笑了出來,“你這屁怎麽還跟炮仗似的,能把褲子燎成這樣。小喜悅,以後要過年你就給你娘說,拿個瓶子把你的屁接住,就能當成炮仗賣了。”
和楊寶珍認識這麽久,季蘭君第一次知道她這麽有幽默細胞。
忍著沒有笑出來,她看著女兒一臉懵懂地摸了摸頭發,天真地說:“可是我的屁太有威力,也沒有辦法呀。”
楊寶珍實在是忍不住,捂著肚子笑了出來。
季蘭君一把掐上喜悅的臉,深吸一口氣:“娘什麽時候教你撒謊了?我說過你犯錯了不揍你,但是沒有說過撒謊不揍。”
“唔唔……”喜悅說,“是、是是……是大龍,他放炮仗,燒到我的屁股了。”
“什麽炮仗燒這麽一個大洞?”
喜悅又說:“就是那種特別響的炮仗。”
季蘭君看她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好收回了手,“你們出去玩的時候娘是不是給你們說過不準把衣服弄髒,你倒好,直接把褲子燎個大洞回來。等到明天我們去李爺爺家,喜樂穿著新衣服,你穿著舊衣服去嗎?”
小孩子可能有時候無法明事理,但有些場景她知道是什麽情況。
想到喜樂可以穿著新衣服,而她隻能拿著以前的舊衣服穿,便開始難過了起來,眼睛裏馬上湧起了淚珠,可憐巴巴地道:“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還是把衣服弄壞了對不對?”
“可是我明天去李爺爺家,想穿新衣服。”
“那你的褲子都烙了洞,家裏也沒有其他新衣服了,除非你把褲子縫起來。”
“那我就縫起來。”小丫頭一臉倔強地說。
“好,除了縫起來,一會兒喜樂去玩,你要和我做家務。”
為了能有新衣服穿,喜悅當然是點頭應了。
擦掉眼淚,喜悅乖乖地跟在媽媽屁股後麵,把飯菜全部端到姥姥姥爺的遺像前,供完飯後,幾人才開始吃今晚的年夜飯。
有了美食,小丫頭們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畢竟能吃菜吃肉喝湯的日子一年可能就這麽一回呢。
飯後,季蘭君給喜悅喜樂一人發了五分錢的壓歲錢,楊寶珍縫了三個荷包,大的繡有蘭草的荷包是給季蘭君的,小的有花的是給雙胞胎的。
以前喜悅和喜樂哪裏能有這樣好的東西,她們記不得了曾經過年時的模樣,但是知道家裏有客人來的時候,她們不能上桌吃飯,客人隻會給堂哥禮物,她們是丫頭,得不到禮物的。
但是娘和楊姥姥就對她們不一樣,不管是紅包還是荷包,兩人都有份。
喜悅和喜樂高興地把五分錢的壓歲錢放進了荷包裏,兩姐妹湊到一邊去討論這個錢該怎麽用了。
季蘭君這邊拿到楊寶珍的荷包,放在手裏端詳的一番,“給兩個孩子準備就算了,給我繡得還這麽精致,也花了不少功夫吧?”
“你不也是孩子,給你準備和給他們準備是一樣的。我不會繡其他花樣,正好你名字有個蘭字,我就偷懶繡了個蘭草。”
“楊嬸你這樣一說,倒讓我這個什麽都沒準備的不好意思了。”
“有什麽不好意思呢!你準備了我都不收,”楊寶珍先是笑了笑,隨即長長歎了口氣,“擱在前些年,我也想不到,這輩子還會有人和我一起過年呢。”
看見她臉上有些悵然的表情,季蘭君也有些感慨。
的確,在上輩子,楊寶珍不但沒能尋找回兒子,直到她死都是這樣孤孤單單一個人。
如果她從出生就孑然一身那還好,但有過溫暖的家庭,再看著大家離開,自己變成被世界拋棄的那個人,這種孤單難以言說,她也沒有人可以言說。
季蘭君握著楊寶珍的手,說:“沒事呢,今年您和我一起過年,咱們明年還一起。等到以後咱們離開五裏屯,我再幫你打聽打聽你兒子的下落,有了期待,這日子才好過下去。”
楊寶珍搖了搖頭,“如果你是早十年給我說這些話,那我肯定還是抱著希望,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這樣的日子我就滿足了,他已經沒消息這麽多年,可能是真的回不來了。你別擔心,我早就不會難過啦,他就算真離開,也是為了解放離開的,我驕傲還來不及。”
“知道你能這麽想,不管他現在狀況如何,肯定會放心的。”
季蘭君或許不了解楊寶珍是怎麽說服自己放下的,但是她清楚,一個烈士家屬的自豪。
楊寶珍當年無法接受兒子的失蹤,和丈夫執意去尋找,那是他們對親人團聚的渴求。
多年的時間讓她麵臨事實,接受再也見不到兒子的事實後,能夠釋然,那是再好不過的。
待到稍晚一些,原本安靜的村子裏響起了廣播聲。
現在不像後世一樣有諸多的娛樂手段,受限於科技的發展,大隊裏在除夕夜裏的慶祝就是一起聽廣播,聽完以後,再一起放鞭炮,這個年就算跨過去了。
季蘭君本來是不打算參加的,但想了想,現在這個時代還是不要被人揪住小辮子,給兩個女兒穿得厚一點,叫上楊寶珍一起去聽廣播了。
廣播聽了一宿,鞭炮放完,她才帶著眼睛都睜不開的喜悅喜樂回家,這個除夕,算是這般平淡又不一樣的過完。
從去年開始,“革命化的春節”被各個部門所推行,供銷社在過年的時候也不放假。
休息了除夕那天,季蘭君又回到供銷社去上班,下班後,帶著孩子去李有才家串了門,今年過年她就沒有其他打算了。
一直到了初八,服裝廠的大師傅周楠才來找她,說了去幫忙的事。
“你們畢主任那裏我們已經和他說好了,供銷社這邊人手忙得過來,你到時候就去我們廠裏麵,和我們一起做衣服就成,要是你打算在廠裏住的話,可以帶著孩子一起去,不過我們那裏隻有一張床了,帶兩個孩子可能有點擠,你看看能不能讓家裏人幫你照顧另一個。”
雖然這個和先前說兩個孩子都能帶過去有些變化,但季蘭君還是很感謝周楠的安排。
包吃包住,還有足夠的報酬,她幫忙一點也不虧了。
“要是那邊擠的話,我就不帶孩子過去了,反正服裝廠就在鎮上,我回家也累不到哪裏去。”
“都看你,我主要也是怕你跑來跑去不方便,廠裏比供銷社這邊還是遠一點,而且現在三天兩頭下雪,路也不好走的。”
“沒關係,我都習慣了,而且現在孩子都是讓鄰居幫我看著,我要是幾天不回家,那倆丫頭恐怕不習慣。”
周楠遲疑了一下,“鄰居?”
“哦,”季蘭君說,“我爹娘去得早,離婚以後是自己帶著孩子,平時都是鄰居幫我看著呢。”
她這話說得平靜,但是內容對於周楠來說無異於一顆重磅炸彈,“你……離婚了?”
服裝廠和供銷社都在鎮上,像肖茂春那樣的,和供銷社裏的人來往多,自然是聽過不少八卦。
但周楠這人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典型,哪怕是找到了季蘭君,她也沒聽別人說過季蘭君的七七八八,更別提離婚的事了。
上上下下把季蘭君打量了一通,她一下沒從震驚中走出來。
實在是周圍離婚的人太過少見,尤其是像季蘭君這種離婚還帶著兩個孩子的。
“嗯,我離過婚,應該不會給你們造成影響吧?”
周楠一下子反應過來,連忙搖頭:“不會不會,我隻是沒想到……”
周楠突然有些詞窮,對季蘭君反而多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