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第二十六章
季蘭君拿到布料後, 趁著在供銷社沒事,便開始動手了。
工廠裏讓他們做的衣服都是全部打板好了的,幫忙的同誌們隻需要按照要求把衣服做好就完事了。
季蘭君手腳一貫麻利, 先把布裁剪好, 江敏看到她忙活一會兒就把布都裁得有模有樣, 驚訝道:“你這才做了多久,都裁好了?”
“這東西就是行活, 做習慣了以後你也可以。”
江敏笑道:“你埋汰我呢, 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做衣服了。”
季蘭君也跟著笑, “那就跟著我好好學, 我這手藝可是不外傳的。”
“有你當師父,那這是不是我賺了, ”江敏說,“你現在拿了兩套衣服做, 回家去以後喜悅和喜樂誰給你照顧啊?”
之前季蘭君上班都是帶著喜悅和喜樂兩個小跟屁蟲,有楊寶珍幫忙照料後,季蘭君便沒再帶著她們來過供銷社。
江敏聽她說是鄰居可以幫忙看孩子,可別人幫忙照顧,也不是一天都幫忙看著。
季蘭君說:“她倆現在都用不著我看著, 有自己的事做呢,不耽誤我做衣服。”
江敏也是有孩子的人,知道帶孩子有多辛苦。
她家躍進和季蘭君的雙胞胎差不多大,正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才愁人呢。她上了一天班回去, 要看著孩子要做家務,有時候累了歇了歇, 還會被婆婆念叨她是個隻會享福的。
本以為季蘭君一個帶兩個女兒會更累,怎麽聽她說起來反倒是這麽簡單呢?
江敏虛心求教:“你回去以後喜悅和喜樂一般都做什麽啊?我家躍進比較調皮, 你一秒不盯著他,天都要被他翻了。”
季蘭君想了想,“也沒有特別做什麽吧,有時候要麽兩個人湊在一起玩,要麽和我一起幹幹家務,家裏就我們娘仨,事情也不多。”
喜悅和喜樂以前在竇家的時候,一直被趙淑拘著幹家務。
倆小姑娘才四歲大點,就要打掃院子,洗碗洗菜,稍微幹不好還會被趙淑罵。雙胞胎幹活習慣了,平日裏都會幫著季蘭君做一些,季蘭君知道孩子愛玩,多數時候都是讓她們去玩自己的。
江敏之前一直覺得季蘭君這人和其他人不同,畢竟像她這樣說離婚就離婚,獨自帶著兩個女兒生活的魄力不是誰都有的。
她不住在朝陽大隊,不清楚那邊的人怎麽看她,但是在供銷社裏,她聽到過不少次有人議論季蘭君遲早要後悔,要哭著回婆家。
讓這兩個月過去了,人家不但沒後悔,自己的日子也過得不差。
江敏感慨:“還是你會過日子。”
季蘭君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這也是會過日子嗎?”
“怎麽不是了,帶孩子也是過日子的一部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嘮著,加上手上還有做衣服的活,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供銷社到了下班時間,季蘭君收拾了布料先回去,江敏把衛生打掃好,才慢慢走了出去。
冬天天黑得快,才六點多天上便已經不見亮光了。
江敏家就住在鎮上,供銷社沒有集中的家屬區,分到房子的員工,都是集中住在附近的筒子樓裏。
這邊的筒子樓都隻有三層樓高,每家每戶都是一個客廳一個臥室的戶型。雖然麵積不大,但在現在,已經是條件很不錯的房子了。
江敏回家的時間正是晚飯時間,樓道裏的灶台全部都放滿了鍋,要麽蒸柴火飯的,要麽就是炒菜煮湯的,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說不上是太好聞。
江敏上來的時候看到她婆婆正在炒菜,不知道炒的是什麽,鍋裏的油飛濺,濃煙幾乎擋住了鍋中的食物。甫一靠近,江敏就被嗆得捂住嘴咳了幾聲。
婆婆聽到她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到江敏一邊捂著嘴咳,一邊拿手在臉前扇風的模樣,頓時耷拉著一張臉,嘀咕道:“沒見過誰有這麽嬌氣。”
周圍都是各種煎炸炒的聲音,江敏沒聽清婆婆說了些什麽,大聲問道:“媽,你炒的這是什麽啊,我看都快糊了。”
“你說什麽?”婆婆大聲喊。
旁邊正在煮湯的鄰居說:“你兒媳婦說你炒的菜是不是糊了。”
婆婆瞪了她一眼,扯著嗓子喊:“糊不糊我不比你清楚啊,你趕緊回去看躍進去!”
江敏看了看那鍋裏的菜,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決定不去自討沒趣,轉身上樓了。
她一開門,什麽都沒來得及看清楚,隻見前方有東西直直飛過來,她下意識躲開,那玩意突然拐向另一邊,撞到了門上,“啪嗒”一下就掉落在了地上。
江敏才發現那是個木頭做的玩具飛機。
兒子曾躍進跑過來,樂嗬嗬地迎接媽媽回家,“媽,你回來了!你看你看,這是爸給我做的飛機!”小孩兒把地上的飛機撿起來,獻寶似的給他媽看。
那飛機做得有模有樣,隻是原料不太好,看起來有些薄,才摔了這麽一下,機翼都有些晃悠了。
江敏她男人是個木工,平日裏有剩餘不要的木料,都會做成玩具給兒子玩。曾躍進屋裏不止有一堆沒用的木材,還有一些做得精致的小木車、小木螺旋槳……
“你爸這手藝還真是越來越不錯了,不過玩木飛機你可要小心,別碰著別人眼睛了。”
曾躍進說:“看到飛機過來都會躲開的呀!”
“萬一別人沒有注意到呢,平時你怎麽玩媽媽不管你,注意不要傷到別人,也不要傷到自己。”
曾躍進是個聽話的孩子,媽媽好好講道理,他自然聽得進去。
倒是在屋裏聽廣播的躍進爸突然道:“一個木飛機,怎麽就傷到人了,孩子喜歡玩讓他玩就是了,注意這兒注意那兒的,反而沒什麽樂趣。”
“話是這樣說,但是該注意還是要注意,不管玩什麽遊戲,安全最重要。”江敏拉過來一張凳子坐下,“老公,給我揉一下肩。”
躍進他爸聞言,把廣播按暫停,起身就到江敏身後給她揉肩膀。曾躍進見狀,也過來湊熱鬧,“媽媽,我也給你按摩!我現在的力氣可大了。”
說完,小男孩還舉起手比了個大力士的動作。
江敏一下就笑了出來。
上了一天班,回來以後兒子和男人都給自己按摩,這日子別提有多舒坦。
江敏舒坦,剛把飯菜端上來看到這一幕的曾母可就不舒坦了。
人家誰家的媳婦不是伺候公婆伺候男人的啊,隻有她江敏,白天不在家帶孩子,晚上回來還支使他兒子和孫子幹這種活,沒見過這種媳婦!
她重重地把飯菜放在飯桌上,沒好氣地喊了聲:“到點了都記不得吃飯,還要喂你們啊!”
這邊一家三口將才反應過來。
趁著曾母去拿碗筷的工夫,江敏小聲問丈夫:“媽今天怎麽了?不太高興嗎?”
躍進爸搖搖頭,“不知道啊。”
曾母又喊:“躍進,快去叫你爺爺來吃飯,讓他別在外麵和那些臭老頭們湊一塊了。”
江敏蹙了蹙眉,叫住兒子,“躍進,你去幫奶奶拿東西,我去喊爺爺。”
筒子樓這邊老年人不少,曾父一貫喜歡去別人家串門。串門就算了,人不太有眼力見,到飯點了都還磨磨蹭蹭不回家。
江敏怕婆婆這樣罵了兩句,兒子學了什麽不該說的說給別人聽,幹脆主動去叫她公公回來。
等一家人都到齊,要上飯桌的時候,她看到桌上被炒得黢黑的剩菜,不禁皺了皺眉頭。
江敏和其他人比起來,家裏條件還算不錯。她男人做木工,自己又在供銷社上班,養活一家五口完全不成問題,在吃食上,更不會短了誰的一口。
就是婆婆有個不好的習慣,剩菜剩飯永遠舍不得扔。
如果是真的剩了什麽菜那還好,最後盤子裏剩下的青椒、大蒜等佐料,她也舍不得扔掉,下次炒菜時,把幾個盤子裏的菜都合一起,又是一盤“新”的菜了。
江敏提醒了很多,但曾母還真有些屢教不改的意思。
“媽,下次像這盤菜,咱們就不要了,裏麵也沒有啥可以吃的,來來回回炒多了,還會有毒。”她邊說,邊把那盤菜端起來。
曾母心頭本來就不愉快,一下子急了,把盤子搶過,“你不吃我吃,誰說炒多了有毒?我看你是沒經曆過餓的時候,不知道餓肚子的苦。”
曾母把搶過來的盤子微微傾斜,裏頭的剩菜剩油一起倒進了碗裏。
同時還不忘留給自己的小孫孫,“躍進,來,用這個拌飯吃,香的嘞。”
曾躍進趕緊抱著碗躲開,“我不要,黑乎乎的……”
曾母臉一沉,“好吃的留給你都不要,我自己吃了!”
這時,躍進爸拉了一下江敏,好聲好氣地說:“一盤菜而已,還有其他可以吃的,先吃飯,其他的到時候再說啊。”
江敏方才作罷。
一頓說不上是太愉快的晚飯結束,曾母把碗筷收拾幹淨,江敏便和她一起去洗碗。
水管裏的水刷刷往外流著,水聲中,江敏聽到曾母問:“江敏啊,我前段時間和你說的那個事,你考慮好沒有啊?”
江敏一愣:“什麽?”
“還裝傻呢?躍進都五歲了,你趁著年輕,趕緊再生一個。”
江敏想也沒想:“再生一個我照顧不過來,還上著班呢,太累了。”
曾母癟了癟嘴:“你那班上不上都行,家裏又不是缺你出去掙的那一口吃的,女人啊,還是要把家裏打理好,丈夫和孩子照顧好了,不比你去外麵掙那兩毛錢有用?”
這樣的話,她從曾母,甚至是周圍的鄰居口中聽過不少次,卻依舊覺得十分刺耳。
曾母繼續:“而且你看看你,在外麵幹那工作是清閑了,可是男人兒子回來連口熱水都喝不了。你不會炒菜做飯,不會做家務,這個我就不說了,畢竟你們城裏姑娘是享福享習慣了的,但其他不行,生孩子總該是你要做的吧?”
江敏說:“媽,你說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合著我嫁到你家來,就是為了給你們生孩子的?”
“難道不是嗎?你一個女人,在家裏不照顧公婆,拉扯孩子就算了,這孩子總不能不生啊!”
家裏沒有灶房和洗手池,整個筒子樓洗碗、洗臉都是在走廊上的水池裏進行。
江敏被婆婆這句話氣得七竅生煙,但是不好在公共場合吵起來,把心裏頭的怒氣生生壓了下去,“媽,這事咱們先不說,回去再談。”
然而回去又有什麽好談的呢。
話不投機半句多,江敏對於生二胎的事目前沒有做太多打算,就現階段而言,她確實不是很想生孩子。
但在曾家,她現在多少是有些孤軍奮戰,公公都是聽婆婆的,丈夫沒有表態,江敏說了兩句說不下去,就躲臥室裏去靜靜了。
沒一會兒,躍進爸推門進來,看屋裏沒開燈,他順手撳下開關,再鑽到**問江敏:“還在生氣呢?”
江敏把被子蓋住腦袋,一副不願意聽他說話的模樣。
躍進爸又說:“別氣了別氣了,娘那邊我會再和她說說,她也隻是想再抱個孫孫而已嘛。”
江敏一下從**坐起身,“而已?老公,你是沒有聽到當時我洗碗媽是怎麽給我說的,她說我嫁到你家就是為了給你們生孩子,這怎麽能讓我不生氣?”
“哎呀,娘不是這個意思,她老人家嘛,是覺得多子多福好,所以想讓你再生一個。你看咱們周圍鄰裏,誰家不是幾個孩子,你再生一個,躍進也有伴,才不會孤孤單單嘛。”
江敏這下聽出丈夫的意思了,“照你這麽說,你也是來勸我的?”
“這要看你覺得我是勸你生,還是勸你別生氣了,”男人笑笑,“這個事情總是要解決的,咱們一家人不可能因為一提到這個就吵架吧?”
“那你說說,怎麽解決?”
“老婆啊,從我的角度上來說,肯定是覺得再生一個好……”
江敏打斷他:“廢話,又不是你生,你會說不好?”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但是你不願意生,我肯定不會逼你的,”躍進爸一臉誠懇地說,“隻要你想好了,到時候爹和娘那邊我會和他們好好說,但前提是你一定要想好。娘想讓你生二胎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這個事情讓我們一家人有隔閡不值當。你不生也是擔心照顧不過來,這個你可以放心交給爹娘,躍進小時候不就是他們照顧的嗎,工作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我支持你繼續上班。”
“說來說去,你擱這兒給我說我生孩子的好處,就不想想我為什麽不願意生嗎?”江敏冷著臉道。
躍進爸似是察覺到她真生氣了,還想開口說什麽,江敏抬了抬手,道:“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事了,讓我想清楚之前,你自己先想清楚。”
語畢,她一翻身,又鑽進了被窩裏。
江敏把杯子蓋住頭,睜著眼睛直直的看著被褥,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現在確實有點不知道這件事情該怎麽辦了,不知道是蘭君的話,她會怎麽處理呢。
***
另一邊,被江敏惦記著的季蘭君,每天的日常就是上班、做衣服。
兩套衣服對她來說不算什麽難事,到交衣服之前的時間綽綽有餘,她便也不趕工了。
楊寶珍知道她接了衣服的活,每天晚上都饒有興致的來看她做衣服,見她每次裁剪和縫紉的時候都不用尺子量,還有些驚訝她是怎麽做的。
季蘭君以前沒覺得自己這方麵有多出色,但聽了江敏誇,又見楊寶珍這麽驚訝,心裏還有些滿足和驕傲,“我也說不清楚,一開始的時候也是要一點一點量,怕做出來以後穿在身上不舒服,後來做得多,不但不用量,還知道版型怎麽做才能穿得好看。”
“怪不得你和喜悅喜樂的衣服和別人的大差不差,但看起來就是要合身。”
“那楊嬸你穿的時候覺得合身不?”
楊寶珍打趣道:“你這個丫頭,想聽我誇你就直說,哪裏還這麽拐彎抹角的呢?”
季蘭君笑著沒說話,倒是喜悅插嘴:“可是娘做得好的話,不就是應該誇娘的嗎?”
“是是是,誰都應該誇你娘。”
楊寶珍說著,又看季蘭君繼續做衣服,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麽,從凳子上站起身道:“對了,我有個東西,你們等我拿過來啊。”
季蘭君母女三人一臉疑惑地看著楊寶珍風風火火地跑出去,沒過多久,她抱著一個灰布包著的包裹又回來了。
小孩子好奇心重,喜悅和喜樂趕緊湊上來看是什麽好東西。
“楊姥姥,你去拿什麽了,是好吃的嗎?”貪吃鬼喜悅問。
“吃的東西才不會這樣被包著呢,楊姥姥是不是去拿衣服啦?”
楊寶珍刮了一下喜樂的鼻頭,“喜樂這麽聰明啊,一猜就猜中了。”
她把包裹放在炕上解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漂亮的高跟鞋,隨即就是一件淡藍的布料。
看到布料的瞬間,季蘭君頓時認出來那是什麽了。
旗袍。
她臉色微微一變,趕緊去把門窗都關上,還特地環顧了四周看有沒有人。
楊寶珍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蘭君,怎、怎麽了?”
季蘭君“噓”了一聲:“楊嬸,這算是洋裝。”
楊寶珍一個人生活得久,或許消息不靈通,但是大隊的廣播裏放過的東西,她還是有些印象的。
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了一年,哪怕是沒有親眼見過那些場景的人,也擔心會被打上“□□”的標簽。
楊寶珍大抵是沒有想到,一個洋裝也會造成這麽嚴重的後果,蠻不好意思地把東西收起來,“蘭君,我沒想到這裏,不會給你帶來什麽麻煩吧。”
現在暫時還不會帶來什麽麻煩。
季蘭君依稀記得,好像是從68年開始,五裏屯才開始逐漸有人下放過來。隨著運動進行得越來越激烈,各個生產大隊開始有了各自的批.鬥任務,除了被下放的人員,楊寶珍才慢慢被卷入其中。
關於楊寶珍上輩子的經曆,季蘭君都差不多記不清了,就是突然間聽人說,她家裏有洋人的東西,自然而然被打成了□□。
現在看來,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些旗袍。
季蘭君問楊寶珍:“楊嬸,這些東西你還給其他人看過嗎?”
“你是指誰?”
“所有人,就是有可能知道你有旗袍的所有人。”
楊寶珍愣了一下,“太……太多年了,我也忘了到底有沒有人知道。這些衣服都是我和我丈夫從老家帶著來的。”
“也是,我記得楊嬸你來這邊都有十幾二十年了。”
“是啊……”楊寶珍有點緊張,“以前這衣服也沒有什麽麻煩,哪裏想到現在……”
季蘭君拍了拍她,“別擔心,沒事的,一件衣服,燒了就完事了。”
“燒了啊……”楊寶珍掀開灰布,看了看被她藏了這麽多年的衣服,一時之間有些感慨。
她以前也還算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丈夫是私塾先生,後來兒子參了軍,兩口子因為戰亂不得不離開家鄉求生。
好不容易等到解放了,楊寶珍和丈夫輾轉流離,回到了家鄉首都,卻沒有等到兒子歸來。
沒有兒子死亡的消息,夫妻二人在一日複一日的期盼中,最終決定北上。哪怕知道這樣的做法是大海撈針,他們還是毅然決然在這渺茫的希望中去尋求那一絲可能。
臨走時,楊寶珍並沒有帶太多的行李,那時候隨身攜帶的動作要麽丟了要麽扔了,隻有這套旗袍奇跡般地一直留存到現在。
後來,她人老了,也不適合再穿這樣好看的旗袍,便一直藏在了家中。等丈夫死後,她一個人孤獨地留在朝陽大隊,做她的鬼姥姥,也許隻有這件旗袍才記得她的那些過往。
她並不知道,隻是一件衣服,會在未來給自己帶來災難吧。
楊寶珍歎了口氣,“要是會帶來麻煩,那就把衣服給燒了吧,不過……”她把衣服拿起來,“蘭君,你要不要試一試,就這樣燒了,的確怪可惜的。”
藍色的旗袍被她展開,喜悅和喜樂看到漂亮衣服,眼睛都亮了,“哇!好漂亮,娘要穿這麽漂亮的衣服嗎?”
兩個小丫頭以前沒見過旗袍,但美醜是懂的。
“我試一下嗎?會不會不太好?”
“有什麽不好的,一件衣服而已。我現在成老婆子穿不得了,你穿著看看,喜悅喜樂都想看呢。”
喜悅連忙支持她楊姥姥,“嗯,我們想看。”
“你個調皮鬼什麽都想。”季蘭君輕輕敲了敲喜悅的腦袋,接過旗袍去試。
所幸屋裏燒了炕,一點也不冷,要不然這麽薄的旗袍,還真不適合在這個季節穿。
女人總是愛美的,上輩子季蘭君沒有穿過旗袍,難得有這麽一次機會,她心裏也有些激動。
年輕時的楊寶珍身材和她的差不多,旗袍穿在身上十分合身,再穿上高跟鞋,兩個小丫頭哇的聲音更大了,“娘!你好漂亮啊!娘,好漂亮!”
喜悅激動地喊著,身旁的喜樂沒有她這麽誇張,但眼裏都快冒星星了。
楊寶珍也道:“沒想到這衣服這麽適合你,人靠衣服馬靠鞍,這樣一看我們蘭君更俊了。”
季蘭君都快被誇得不好意思了,隻好讓楊寶珍舉著鏡子讓她照一照。
喜悅說:“娘,你穿著這個衣服出去,肯定就是屯裏最好看的了,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說你配不上爹了!”
季蘭君稍稍一怔。
她已經從無數人口中聽到過說她配不上竇文華的話,但是她一點也不在意。和竇文華離婚於她而言是解脫,是新生,誰愛配得上就配,反正她是不願意和竇文華有糾葛。
但是兩個女兒不同,就連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的小事,喜悅都巴不得讓她去證明她沒有配不上。
季蘭君心中說不出是酸楚還是感動。
她叮囑喜悅和喜樂:“今天娘穿新衣服的事情,隻有我們四個知道,你們兩個千萬不可以給別人說哦。”
喜悅歪頭:“為什麽啊?”
不管是誰,穿了漂亮衣服都要出去給大夥炫耀炫耀的,娘怎麽不讓她們說呢。
季蘭君:“你們見過其他人穿過這麽漂亮的裙子嗎?”
搖頭。
“這可是楊姥姥以前收藏的衣服,要是被別人知道,會被偷的,萬一有人給楊姥姥偷了,娘賠不起。”
畢竟這是沒有見過的漂亮衣服,季蘭君這樣一唬,兩個小家夥深信不疑。
比起讓別人看到娘穿得這麽漂亮,她們還是不願意漂亮的東西被人給偷了。
於是喜樂先表態:“我們不會給別人說的,那下次娘還穿給我們看嗎?”
“娘以後都不穿了,”喜悅和喜樂的失落還沒有來得及產生,季蘭君下一句話接著,“我們把衣服留著,長大給你們穿。”
喜悅和喜樂:“真的?”
“真的,”季蘭君伸出手指,“拉鉤鉤。”
這個漂亮衣服長大後就歸自己了呢,抱著這樣想法的兩個丫頭決定不把衣服的事告訴任何人,千萬不能讓衣服被偷了。
***
在日複一日的下雪中,迎來了68年。
廠裏交給季蘭君的衣服兩套都做好了,她拿到布票後,扯了點布,做了給孩子的手套和圍巾。
五裏屯冬天冷,往年喜悅和喜樂總愛長凍瘡。今天入冬就開始長了,季蘭君沒有多餘的布,到現在才做出厚實的圍巾和手套,這樣等兩個孩子出去玩,也不用擔心太冷。
除了雙胞胎的,她還給李有才的小孫孫也做了一套。
等她把該做的東西都做完,人一下子清閑了不少,突然回到了之前和江敏圍著火爐聊天的日子。
她才發現江敏的情況不太對。
剛和江敏認識的時候,她覺得江敏冷冷的,不愛搭理其他人,一方麵是這人話少,另一方麵確實是因為她心高氣傲。所以兩個人湊在一堆,不說話她也沒察覺哪裏不對。
可這一段時間,江敏不但話少了,精神也不太好,有時候季蘭君和她說話還走神。
看出她是有心事,季蘭君沒有主動問,可見她持續一段時間沒有什麽緩解,她倒有些在乎是什麽事情讓江敏這麽頭疼了。
江敏一聽,心裏的委屈就再也憋不住,眼眶立馬紅了,淚水二話不說從裏麵爭先恐後的掉了出來。
頭一次見她這麽失態的模樣,季蘭君拿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淚,把她帶去供銷社裏麵,溫聲問:“到底是出什麽事了?要是我能幫忙你可千萬別憋著,說出來咱們一起解決。”
江敏搖了搖頭,“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就是一下子沒繃住。”
“能讓你沒繃住的,還能不是大事?”
江敏把臉上的淚水擦幹淨,止住哭泣,“你突然問我,我一下子太委屈了,之前找不到人說,才沒控製住的。”
事實就是她說的這樣,這些事找不到人說,所以隻能自己憋著,突然有人一問,委屈就湧上來了。
當年江敏因為嫁人的事和家裏鬧翻了,自從結婚後,便沒有和娘家人有過來往。
她從城裏嫁到鄉下,離家裏也遠,囿於距離,和以前的朋友逐漸沒有聯係,在婆家受什麽委屈當然都隻能自己往肚子裏咽。
早些年的時候,她嫁過來的日子還是好過的。公婆也因為她是個城裏人而驕傲。
可時間一長,尤其是生了孩子和公婆一起住後,矛盾漸漸地多了起來,丈夫雖然疼她,可日子不是光靠男人疼就能過下去的,尤其是在男人和她沒有統一戰線後,這個埋藏的矛盾就爆發了。
“他當年話說得好聽,說什麽這輩子都會對我好的,絕對不讓我受一絲委屈,還說他爸媽都好相處,這才幾年啊,就因為一個生二胎的事情和稀泥,他媽還給我擺臉色,說我不生她就不照顧躍進,二話不說收著行李就回鄉下去了。”
“我說不生隻是現在不想生,躍進正是調皮的時候,我想等他去讀小學了再考慮生的事情,就連這幾年都等不了嗎?拿我當什麽啊,當他們曾家的生育工具?”
江敏發泄著,心頭的那些委屈情緒又再一次湧了上來。
季蘭君順了順她的背,沒有發言,而是等她又說了一輪後,才慢慢問道:“那現在就是你公公婆婆都回鄉下了,躍進他爸在勸你服軟?”
“躍進他爸就是個沒良心的,隻會嘴上說,”江敏吸了吸鼻子,“說什麽我不願意就不生,結果又擱那裏找借口,說生了怎麽怎麽好,就會和稀泥。還有,蘭君,你知道嗎,現在鄰裏都在說是我把他爸媽給氣回去了,講我有這種任勞任怨的公婆都不知足。”
“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江敏說:“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辦了。”
“先不考慮怎麽去解決,就隻說你自己的想法的話呢?”
“我的想法?那當然就是暫時不生啊,躍進如果快點今年就能上小學了,到時候再考慮生的事情也不遲。”
“你這不是很清楚嘛。”
“我自己清楚,但是現實難啊。”
公婆的施壓,鄰居的閑言碎語,包括丈夫態度曖昧的和稀泥,每一樣都是與她的想法背道而馳。
而且因為這個事,江敏能夠感覺得到自己和丈夫之間逐漸有了隔閡,在深夜的時候,她甚至覺得當初父母給自己說的那些話都是對的。
雖然很沒出息,江敏現在真的很想爸媽。
季蘭君又問:“那你動搖,是怕你公婆,還是考慮到躍進他爸那邊啊?”
“都有吧,多半還是因為躍進他爸,所以我才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了。”
季蘭君沉吟片刻,“其實現在他們已經給你表態了,要麽你聽他們的,要麽他們聽你的,已經沒有中間選項。江敏,既然你來問我,我就當你是相信我,我這裏有個主意,你可以聽聽行不行再做決定。”
江敏:“什麽主意?”
“要我說,你公公婆婆回鄉下去了未必是什麽壞事,至少躍進他爸不會天天夾在你和你婆婆中間。聽你的意思,躍進爸也想要這個孩子,但是他又不想把自己搞得像在逼你,那你就態度強硬一點,帶著躍進回老家,就說去你爸你媽那裏住一段時間。”
“可是……我和我爸媽……”
江敏為了愛情和父母鬧翻的事季蘭君聽過,要不是沒有娘家人和自己一起分擔一起想辦法,她也不至於來向季蘭君求助了。
季蘭君說:“這有什麽的,反正你父母不住在這邊,你覺得躍進他爸會直接上門去找你父母嗎?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上門去找了,你爸你媽知道你和他吵架還把你逼得回娘家,他們會給躍進爸好臉色?”
江敏被季蘭君說得糊裏糊塗,“這不就把事情鬧大了嗎……”
“鬧大了也是他們先開始的,你也不是沒有退步,他們就是逼著你屈服,你屈服了這一次,後麵再想硬氣起來就不容易了。”
況且江敏自己清楚,她這一次屈服的不是什麽小事。生了孩子就要關係到養孩子,說不定以後怎麽樣都會和婆家產生矛盾。
季蘭君告訴她:“你們這個事是他們逼你在先,沒有問過你的意見就要讓你按照他們的想法行事,既然你不想委屈自己,這個矛盾是要去麵對的。”
“那我回了老家以後怎麽辦呢?”
“你就假裝因為這件事和躍進爸鬧離家出走,回去後找個招待所住兩天也行,想回去看看你父母也行,過不了兩天躍進爸鐵定要急了去找你,到時候你就和他一個人聊,把你的想法都說清楚就好。”
江敏不知道是有什麽顧慮,眉頭緊緊蹙著,但卻沒開口說話。
季蘭君看出她的心思,問:“你是不是怕他不去找你?”
明明是她主動找季蘭君幫忙的,現在卻又這樣瞻前顧後,江敏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苦笑了一下,“蘭君,我不是不聽你的意見,就是我確實有點害怕……”
季蘭君倒覺得她這種想法完全在意料之中。
她要是能清醒地做出決定,當年就不會因為結婚的事和父母鬧成這樣了。
“那你覺得,躍進爸會因為你不答應這件事,既不想和你過日子也不在乎躍進了嗎?”
江敏想了想,模棱兩口道:“應該不會吧……?”
“這不就得了。”再多的話季蘭君覺得沒必要告訴江敏。
雖然她不了解曾家一家人是什麽情況,但好歹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她知道人性。
曾父曾母敢給江敏這麽大壓力,讓她生二胎,不就是看江敏和娘家斷了關係,覺得自己能夠拿捏得住江敏嗎。如果最後要真的鬧到離婚那一步,曾家才是緊抓著江敏不放的。
江敏是在城裏長大的,又有體麵的工作,曾家不要這個媳婦,這輩子都找不到比江敏條件還好的。
人總是會趨利避害,曾家人聽說江敏回了娘家,甭管是真是假,起碼不會敢這麽簡單粗暴的拿捏江敏。至於後麵怎麽說,那就是看江敏自己。
在季蘭君麵前哭了一通,又認認真真聽了一番她的建議,江敏心裏好受多了。要說沒有迷茫和害怕,那的確太過誇張,隻是勉強吃了顆定心丸的感覺。
讓她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是那麽異類。
這段時間她有聽到別人的閑話,大家似乎覺得她作為一個女人生孩子就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這件事還把公婆逼得回鄉下,那就是她的錯。
可是她隻是想推遲些時間再生罷了。
江敏忍了這麽久決定問季蘭君,也是她覺得季蘭君或許和別人的看法不同。她似乎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敢逆著大眾的目光前行,果不其然,她在她這裏聽到了和別人想法不同的意見。
忙活了一天,江敏應該是做好了決定,總感覺今天時間過得比往常都要快了不少。
等到下班天都已經黑了,她和季蘭君把衛生打掃完,突然想到什麽,隨口問了句:“蘭君啊,要是是你的話,你回了娘家,你男人去找你,還是不願意讓步,你會怎麽辦啊?”
季蘭君一愣,許是沒想到她竟然換了種問法,笑著說:“誰愛生誰生,反正我不生,我不能掌控的事情就算了,這分明是我自己能決定的,沒有誰能逼迫,我隻想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自己想過的日子。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但是做起來有多麽不容易啊。
就因為蘭君離婚,到現在供銷社的同誌們都還在私底下編排她,江敏不信蘭君什麽都不知道,可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依舊自己過著自己的生活。
江敏又問:“蘭君,當時你和你前夫離婚,你都想了什麽啊?”
經她這麽一提問,季蘭君還真的去回想起了和竇文華離婚時的心情。
其他的或許有遺忘,但拿到離婚證明那一刻,她隻覺得世界都豁然開朗了。
上輩子為了竇家勞碌的那一生,下場不幸的兩個女兒,以及她的含恨而終,都在離開那個男人後豁然開朗起來。
季蘭君說:“想的東西太多了,但是都是為了我和喜悅還有喜樂。人就活這麽一輩子,自私點就自私點,在乎那麽多幹什麽,前夫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爹,那我就不要了,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
“還真是你會說出來的話。”
“對啊,所以以後這種事情你拿來問我,我八成都是勸分的。你想想,你有好好的工作,難道還養不活自己啊,非得去和誰結婚給誰生孩子嗎?”
勸分這個詞稀罕,江敏登時就被逗笑,“隻有你一個敢說這種話,我從來就沒有聽到有人勸分的。”
這年頭,誰家夫妻吵架鬧矛盾不是勸和啊,常言還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呢,大概隻有季蘭君才會把“勸分”說得這麽明目張膽。
聊了這麽一會兒,江敏覺得心裏沒有之前那般鬱結。
或許真相就是季蘭君之前說的,其實她已經知道怎麽辦了。
隻是,她缺少一個會支持自己想法的人。能夠支持她想法的,除了季蘭君,也沒有別人了。
***
江敏的確是個行動派,和季蘭君聊過後,她就去找主任請了假,加上和同事調了班,湊出來了幾天的假期。
季蘭君本以為她隻是去周邊城市住兩天,臨走前,她給季蘭君說打算帶曾躍進一起回去看望一下爸媽。
這一趟回去探親結果怎樣並不清楚,但她能踏出這一步,想來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
就在江敏請假的這段時間裏,廠裏的約定收衣服的時間到了。
衣服是肖茂春和廠裏的人親自上門找大夥來收,順便當場檢驗一下衣服成品合不合格。
因為找的人多,收衣服的量大,一個一個檢查浪費時間,都是廠子裏先收好以後,帶回廠裏檢查,衣服由誰做的都會寫上名字標簽。
蔡**等她們把衣服都收好以後,趁著大夥不注意,趕緊把肖茂春拉到一邊,問:“還記得上回咱們商量的事不?”
肖茂春說:“那是當然的了,你不說我也要辦,我可不想以後還請她一個離婚的女人幫我們廠裏的忙。”
“那你想好怎麽弄了?”
“這點小事,還用得著怎麽想。”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季蘭君做好的兩套衣服找出來,將名字標簽和其他的換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