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季蘭君心頭一跳,拉過小姑娘的手,問:“金巧,給娘說,銀巧怎麽了?”
趙淑冷哼一聲,“可不得了,得趕緊去看看,別是偷懶去外麵蹦躂燒臉呢。”
陰陽怪氣完,她覺得季蘭君真是有毛病,虎寶餓著她不著急,倒是一聽女兒有事就這麽火急火燎的。嘖嘖,果然不是親媽,平時管虎寶也隻是裝裝樣子。
金巧害怕地看了一眼趙淑,又看向季蘭君,小聲開口:“娘,我……我們沒有偷懶,銀巧說她好難受,臉上和爐子一樣燙,可以烤雞蛋了!”
刹那間,腦海裏閃過幾縷思緒,季蘭君蹙了蹙眉,想起來一件大事。
在銀巧四歲的時候,發了一次很嚴重的高燒。趙淑起先是說孩子生病是常事,過兩天就好了,結果銀巧非但沒好,病情還越發嚴重,她便給銀巧喂了不少安乃近。
安乃近在現在還是退燒的常用藥,但季蘭君知道,這藥副作用來,在未來會被國家全麵禁止,銀巧就是吃了安乃近過敏,在臉上留下一個大血塊,可憐她的銀巧明明生了張漂亮的臉,卻因為這種事毀了容,一直被屯裏的小孩兒罵醜八怪。
現在是67年,正好是金巧銀巧四歲的時候,莫不是她這回直接穿越到了這個節點?
季蘭君心裏蹦蹦直跳,連忙叫金巧帶她去找銀巧,隻留下趙淑一個人抱著虎寶在後麵大喊:“誒誒誒,蘭君,虎寶還沒喂呢,你去哪啊!”
季蘭君哪有工夫理會她?在堂屋找到銀巧時,她正坐在堂屋門檻上縮成一團。
聽到腳步聲靠近,小家夥緩緩抬起頭,氣若遊絲地喊了一聲:“娘……”
銀巧滿臉通紅,眼中依稀能看到紅血絲,季蘭君被她這病懨懨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抱到懷裏問:“怎的弄成這樣了?是什麽時候開始難受的?”
銀巧呆呆地望著季蘭君,也不說話,還是金巧在旁邊補充,“就是剛才、剛才我叫銀巧掃院子,她就說自己冷!”
倆孩子年紀沒多大,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在這裏問這麽多,不如趕緊帶孩子去看病。
季蘭君回屋拿自己衣服,給銀巧裹得嚴嚴實實的,準備去看醫生。這時,趙淑抱著虎寶出來,說:“哎,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啊?虎寶我摸著尿了,你給他換下尿布唄。”
季蘭君繃著嘴角,“銀巧生病了,我要帶她去看醫生。”
趙淑:“看啥看啊,咱們鄉下人,發個燒就去看病也太嬌氣了,我屋裏箱子上有個手帕,裏頭有十幾片安乃近,吃兩片就好了。”
事實上,趙淑是覺得在丫頭片子身上花錢不值得。公社的衛生所,一進一出就是好幾毛,夠虎寶吃幾個雞蛋了。
她不提安乃近還好,說起這個,季蘭君更生氣了,女兒燒得臉通紅,皮膚都帶著點灼熱,趙淑卻還惦記著去衛生所的那點錢:
“文華在部隊掙錢也不容易,咱們不能隨便花,一點兒小毛病就朝衛生所瞎跑,那多少錢夠敗活的?蘭君你平時也不是這樣,你一向最體諒文華了。咱們給銀巧喂點藥,悶頭睡一覺就好了……”
季蘭君冷笑,竇文華在省裏頭的鋼廠上班,又是大學生,一個月工資加上津貼四十多,每個月往家裏寄十五,剩下的都花在了丁白菲身上。寄回來的這十五塊錢,又大部分花在虎寶身上,剩下一點補貼家用。金巧銀巧兩個,竇文華就占了當爹的名,其他什麽都沒付出過。
而她季蘭君,給家裏當牛做馬,地裏的活計大半都是她幹的,結果她女兒生病都不能去看。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銀巧看奶奶和她娘幾乎都要吵起來了,出於對奶奶的害怕,連忙扯了扯季蘭君衣角,聲如蚊蚋:“娘,你去給弟弟喂奶粉吧,我不難受了。”
女兒懂事的話讓季蘭君心口驀地一痛,她也顧不得那麽多,把銀巧抱起來,扭頭對金巧道:“金巧,走。”
金巧愣了一下,趕緊跟上。
趙淑本在絮叨,瞧季蘭君這架勢是來真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可懷裏正抱著孩子喂奶粉,她也攔不住不是?隻能幹跺腳,“虎寶你當真不管了是吧?怎麽會有你這樣當娘的,就把孩子扔一邊了?”
季蘭君頭也沒回,直接出了門。孩子?她的孩子是兩個女兒,不是身後那個鳩占鵲巢的丁白菲的兒子!
這頭一離開,季蘭君一點也沒耽擱,帶著倆孩子就朝衛生所去。
公社的衛生所在鎮上,朝陽生產大隊離鎮上不太遠,可身邊有個小病號,等她們到衛生所時,天都已經快黑。
衛生所裏人不多,值班醫生給銀巧量了體溫,又簡單地做了一個檢查,神情凝重地對季蘭君道:“怎麽燒成這樣了才帶過來看?要是再晚一些,孩子就危險了。”
季蘭君心頭一跳,“那……醫、醫生,我閨女這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你倒不用太擔心,現在我們給孩子輸個液,看看退燒的情況先,”醫生開了輸液的藥單,衝護士招了招手,“小周,來把藥配了,順便帶這個同誌去付錢。”
那邊說完,醫生又想起來要提醒季蘭君的話,“還有,以後孩子有什麽情況要及時去看,這個年紀的孩子抵抗力差,發高燒很容易就燒糊塗了,這回還算及時,下次可不能這麽拖了。”
季蘭君虛心地點了點頭,誰料,倒是身旁的金巧突然開了口,“我娘沒有拖,她說要帶銀巧來看病,是奶奶不讓!”
別說醫生,就連季蘭君也沒想到閨女會說出這麽一番話。
她小聲提醒:“金巧,不要在其他人麵前亂說話。”
金巧覺得很奇怪,她明明說的是事實,娘怎麽說她是亂說話呢?
於是,小家夥為自個兒正名,“我才沒亂說,奶奶覺得銀巧看病會花錢,才不讓我們來的。”
別看金巧現在年紀小,其實已經懂了很多東西。比如她就經常聽到奶奶說,給她和銀巧花的錢不如給虎寶買奶粉喝。可虎寶都胖成那樣了,還喝那麽多奶粉,奶奶就是不想把錢花在她和銀巧頭上。
娘肯定是不知道奶奶的想法,才怪她亂說話,所以她要提醒娘。
這樣想著,金巧覺得自己可真是太聰明了!
季蘭君並不擔心別人知曉她的境遇,但被金巧這樣大喇喇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衝醫生笑了笑,季蘭君說:“醫生,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的,你別當真……不過,我這邊倒是有一個請求……我們出來的時候有點急,忘記帶錢了,你看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賒個賬。”
前腳孩子那樣說,後腳季蘭君就提了賒賬,她娘仨這個待遇讓醫生不得不多想。
“能不能賒賬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尤其是你這邊……”
季蘭君連忙補充:“醫生你別擔心,我公公是朝陽生產隊的大隊長竇大全,今天實在是出來得急了,忘拿錢,這賬就記在我公公身上,你看行嗎?”
這頭自報家門,而且這竇大全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醫生看孩子可憐,便同意了。
過來配藥的周護士正好聽到剛才那番對話,悄悄打量了一下季蘭君,看她人長得標致又年輕,人又拾掇得幹幹淨淨,隻感慨她命不太好,帶孩子出來看病都沒錢。
藥配完,銀巧順利輸上了液。
銀巧折騰這一番,已經疲憊極了,一張小臉燒得紅撲撲的。季蘭君看著她,忍不住想到原書裏,銀巧的後來。
銀巧是個內斂敏感的性子,由於這次高燒引起的藥物過敏毀容,她一直十分自卑,沒有主見,甚至完事都以虎寶優先。
隻為了奶奶趙淑的一句話,銀巧就嫁給了一個瘸子,為的不過就是那點彩禮錢。天知道,那個時候認了母親的虎寶已經不缺錢了。但趙淑眼裏,哪怕是已經毀容的孫女,能榨出來一點就是一點,銀巧的一千多彩禮錢被趙淑當做過年紅包包給了親愛的孫子。而銀巧的一生,就這樣為了別人並不需要的一千塊,全部搭了上去。
後來的銀巧再沒離開過小山村,竇家則是發達之後全部搬走,隻留下她一個沒娘家的毀容姑娘,嫁了一個跛腳男人,苦哈哈地過了一輩子。
記憶回籠,季蘭君望向病**的銀巧,起身給她掖了掖被角,剛才輸液的周護士就拿了兩個饅頭和一碗粥過來,“你們還沒吃飯吧?來,這個拿去,先吃一點墊墊肚子。”
這饅頭可不是家裏用粗糧蒸的那種,又大又軟,一看就是精細糧做的,季蘭君哪好意思拿。
忙拒絕道:“護士同誌你太客氣了,不用管我們,回頭我去給這倆孩子買點吃的就行。”
“你錢都沒拿,還要繼續去賒賬啊?”周護士笑道,“甭和我客氣,拿著吧。孩子都燒成這樣了,你給她喝點粥,你不吃能扛得住,但孩子怎麽能餓是吧?”
周護士心好,她也是有閨女的人,很能共情季蘭君現在的處境。
對方都這樣說,季蘭君哪還好繼續扭捏下去,讓兩個女兒給周護士道了謝,把吃的接過了。
折騰這麽一遭,季蘭君和金巧都餓了,銀巧生病沒胃口,勉強喝了兩口粥,倒是金巧悶頭把饅頭吃了個精光。
精細糧做的饅頭可比粗糧饅頭好吃多了,軟軟香香的,一個下肚,金巧還是餓,她看看銀巧和季蘭君,又不好開口說要吃她們的東西,畢竟娘和妹妹的給她了,她們也會餓。
坐在病**想了一會兒,金巧眼睛一轉,從**跳下去,季蘭君及時叫住她:“金巧,你要去哪兒?”
“我、我……我就在這裏看看。”
“那你別亂跑,不準搗蛋。”
金巧忙點了兩下腦袋,一溜煙就朝護士休息室那邊鑽了過去。剛才給她們母女送吃食的周護士也忙裏偷閑在吃飯。
金巧瞧見她吃的是烙餅,邊上是炒出來的菜。她不自覺的咕咚咽了口口水,眼珠子一轉就裝作躲在牆邊偷偷看,但是腳卻悄悄撞了一下邊上的椅子。椅子滑過的聲音驚動了周護士,周護士望向牆角,看到了金巧的一片衣角。
朝金巧的方向招了招手,周護士笑道:“你沒有吃飽嗎?”
金巧點頭。
小丫頭黑黑瘦瘦的,不過一雙眼睛卻明亮得很,看她的模樣,大抵也能猜到她在家裏過得不算好。憐惜心起,周護士把金巧叫過來,把之前買的烙餅分給了她。
金巧隻是想來要饅頭的,沒想到還能要到餅吃,簡直是樂壞了,坐在周護士身邊吃得不亦樂乎。
津津有味地吃了半張餅,她用手背往嘴巴上一抹,把剩下半張包起來,打算拿回去給季蘭君和銀巧吃。
周護士瞧見她的動作,問:“怎麽了,不好吃嗎?”
金巧趕緊搖頭,“沒有!因為很好吃,我要拿回去給我娘和銀巧一起吃。”
周護士稍稍一愣,笑眯了眼,“好,那你快回去吧。”
“好!”金巧重重點了一下頭,美滋滋地拿了餅回到娘親身邊。
季蘭君瞧她一蹦一跳地回來,還拿了半塊烙餅,眉頭忽地一皺,沉著臉問:“你幹啥去了?”
小孩子或許有些事不懂,但她們是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緒的。
這不,看到娘親臉色不好,金巧的喜悅消失了大半,老老實實地站在床尾,搖頭:“我、我沒幹啥。”
“沒幹啥?那你手上那是什麽?”
季蘭君的樣子有些嚴肅,金巧怕得要死,結結巴巴道:“是、是剛才那個醫生嬸嬸給我吃的,我還剩了一半,拿回來給娘。”
季蘭君心頭一動,頓時又氣又難受。金巧存了什麽心思她當娘的怎麽不知道,周護士要送吃的,剛才肯定就一次性送完了,鐵定是這孩子跑過去,人家以為她餓,才塞了餅。
這孩子一貫機靈,愛耍些小聰明。
季蘭君想到她上輩子在竇家重男輕女的氛圍下長大,並沒被這套思想馴化,看到哥哥弟弟和自己的不同,十分不平衡,尤其是在竇文華娶了丁白菲後,她厭惡那樣的家庭氣氛,決定離開家中。
金巧聰明沒錯,但到底在窮山溝長大,見識不多。對於這世上的陰詭沒有防範。
趁著當時改革開放,她和人結伴去南方做生意,卻在中途失蹤,沒了消息。直到後來季蘭君才知道,金巧的命運在書中是這樣寫的——“金巧自以為聰明,卻不知道自己上了一輛有來無回的火車。同行的人眼裏,她不是一個合作夥伴,而是一隻待宰的肥羊。被賣進山裏之後,金巧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被拐賣到大山裏給人做媳婦的金巧逃跑了幾次失敗後,被她所謂的“丈夫”給關進地窖,等她被救出來後,已經完全瘋了。
既然現在她有了重來的機會,便不會再讓上輩子的悲劇重演。
防患於未然,一定要從方方麵麵避免這些事情的發生。
把金巧拉到跟前,季蘭君對她和銀巧說:“你們倆都給我聽好了,以後不管是肚子餓還是想要其他東西,要給娘說,不能耍小聰明去給別人要。”
金巧說:“可是我肚子好餓,而、而且……剛才那個嬸嬸都給我們饅頭了。”
“嬸嬸主動給,是因為嬸嬸好心,我們不能仗著別人善良,去給別人要東西,咱們雖然窮,但是不能窮骨氣,知道嗎?這次是你第一次犯錯,娘就原諒你,如果以後再去給其他人要東西的話,娘就要打人了。”
“我知道了。”金巧知道自己犯了錯,耷拉著腦袋認了錯。銀巧見狀,從病**坐起身,把剩了的那半碗粥遞給金巧,“我吃飽了,這個給你吃吧。”
金巧連忙搖頭,“我已經飽了,娘還說你生病了,我不能和你搶東西吃的。”
周護士拿著銀巧的第二瓶藥水過來,恰巧看到季蘭君教育兩個女兒的這一幕。
其實她並不介意金巧來要吃的,季蘭君卻能因為這件小事好好教育女兒,她心裏多了幾分欣賞。
給銀巧換了藥水,周護士順口問了一句:“丫頭這輸了液也不早了,你這也回不去了,打算在哪住啊?”
季蘭君麵上窘迫,護士也曉得她日子難熬。孩子看病都沒錢,難道還能去住招待所不成?
“在衛生所將就一晚上吧,就別出去找了。”
周護士:“說不定一會兒你家裏人就來接你們回去了。”
季蘭君心裏冷笑,麵上卻露出一個淒然的表情,看在周護士眼裏,就是那位在公社風評一直很好的竇大隊長,家裏事情實在是處理的不好。兒媳婦和孫女居然能過的苦成這樣,跟傳聞完全不符嘛。
等到晚上輸完液,母女三人就睡下了,季蘭君睡夢中也不安穩,不時的醒來看看兩個女兒。這是她失去之後又重回懷裏的珍寶,她下定決心自己再也不能丟下她們。
次日一早,母女三人感謝了衛生所的醫生護士準備離開,周護士提醒她:“銀巧這兩天輸液不能斷,你記得回頭繼續帶她過來,還有賒賬不能賒太多,你回去給家裏人商量一下,回頭把錢補上。”
把錢補上?季蘭君並不對竇家人抱希望。
如果竇家能掏錢給銀巧看病,那就不會昨晚上一夜都不找來。
在竇家人眼裏,她們母女三人都是不重要的,甚至隻是家裏的一件趁手的工具。工具壞了,不會維修,隻會丟掉換新的。
季蘭君想,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在手裏攥上錢。她是要跟竇文華離婚,但絕對不是現在。
她們母女三人瘦弱的可怕,身體要先養養,提離婚之後手裏不能什麽都沒有。而她上輩子被竇家拿走的一切,她現在要一樣樣討回來。
季蘭君出了衛生所,就抱著銀巧,身後跟著金巧,母女三人走向了郵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