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竇文華對季蘭君這個妻子說滿意也滿意, 說不滿意也不滿意。
在認識她的時候,季母剛去世,季蘭君還沒成年, 公社裏安排大隊裏撫養她到成年, 竇家就自覺承擔了這個任務。
大概是寄人籬下, 季蘭君一向謹小慎微,加上手腳麻利人勤快, 大隊裏都說她是個能幹姑娘。
再後來, 竇大全就給他說, 蘭君成年了, 要嫁給他做媳婦,以後大家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竇文華沒有任何反對, 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說解放後已經倡導婚嫁自由, 但鄉下自古以來的習俗,哪有這麽快就破除;第二便是,季蘭君嫁到竇家來,可以帶來的東西不少,她娘家沒人, 這些東西以後都是歸他家所有。
權衡之下,竇文華決定娶季蘭君,平心而論,季蘭君在五裏屯也不是條件差的姑娘。
她生得好, 一雙大眼睛又圓又亮,能幹又賢惠, 是個好的賢內助。
在竇文華離家工作這幾年,季蘭君的確沒有給他惹過什麽麻煩, 家裏也都是她照顧著,讓竇文華在外麵沒有後顧之憂。
所以竇文華那一點點沒有娶個有文化的媳婦的不甘,也就那麽淡了下去。
可不甘終究是不甘,這種情緒在遇到丁白菲後,瞬間到達了頂峰。
讀書時,竇文華本就對丁白菲有些好感。丁白菲完全符合他對妻子的所有幻想,有文化、有思想、獨立、善解人意。所以在丁白菲生下遺腹子後,竇文華憐惜她的遭遇,才提出可以幫忙養虎寶。
把虎寶交給他,丁白菲也是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才忍痛把兒子給交出去。
收養虎寶時,季蘭君信誓旦旦地保證會好好照顧孩子,還沒幾個月,她說反悔就反悔,竟然直接撒手不管了。
竇文華收到竇大全寄來的信時,著實苦惱了好一會兒。
他即擔心丁白菲知道虎寶的情況後難過,又擔心季蘭君以後真的不管虎寶,這才特地請假回家裏一趟。
竇文華想起他回來前,丁白菲因為不能親自照顧虎寶而自責的模樣,心中對季蘭君的怨懟更多了幾分。
丁白菲都能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怕他難做,季蘭君卻這樣對虎寶。她果然是連以前唯一的善良品質都丟失了,成了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和丁白菲相比,學識、長相、人品上都被狠狠甩下了!
這一刻,竇文華真的有種和季蘭君離婚的衝動。
一直看著父母爭吵的金巧銀巧躺在被窩裏互相對視了一眼,銀巧伸手去扯了扯季蘭君的袖口,說:“娘,你和爹不要吵架好不好?”
注意到兩個女兒的表情,季蘭君怔了怔。
的確,不管她再怎麽恨竇文華,恨竇家,在金巧銀巧眼裏,那都是她們倆的親爹,沒有哪個孩子會希望爹娘不合,金巧銀巧也一樣。
她對女兒點了點頭,溫聲說:“好,我不和你爹吵架,你們倆快睡覺,”又抬起頭,“金巧銀巧該睡了,你趕緊出去,別當著孩子麵吵,還有,既然決定離婚,那我們就盡快去公社把婚離了。”
竇文華真的要被季蘭君給氣瘋了,“我出去?你趕我走?”
“你不出去那就自己在屋裏找地方睡吧。”語畢,季蘭君往後一倒,躺在炕上直接拉過被褥蓋住腦袋,不說話了。
竇文華抱著虎寶愣了片刻,才後知後覺環顧四周。
鄉下的小二房能有多大?臨窗邊一個炕,她娘仨就占完了,剩下能歇息的地方就一張矮木凳,難不成要讓他在木凳上休息?
竇文華氣得哼了一聲,一摔門,直接走出了耳房。
***
這一晚,竇家除了季蘭君母女三人,誰都沒有睡好。
竇文華心煩了一晚,竇大全和趙淑則是擔心拘留室裏的小兒子,竇文國和馬春紅夫妻二人則是被虎寶鬧騰得一晚上沒怎麽休息。
熬過這漫漫長夜,竇文華早上起來,先去看了看虎寶的情況。虎寶最近都是馬春紅在帶,晚上哭鬧完,上午倒是睡得香。
竇文華去院子裏打水洗漱,回到堂屋時,看到季蘭君母子三人正坐在桌子邊喝米糊糊。
米糊糊熬得稠,兩個閨女一手拿勺,一手拿著窩窩頭,吃得不亦樂乎。金巧埋頭喝完一碗米糊糊,抬起頭恰好看見竇文華,高興地喊著:“爹,快點吃東西!”
昨天趕了一天的路,回來後又忙著和季蘭君吵架,竇文華都沒好好吃一頓餐。
現在看到孩子們吃得那麽香,方才感覺到餓了。他走過來,全然忘記昨夜才和季蘭君說離婚的事,直接吩咐道:“去給我盛一碗糊糊來,有饅頭嗎?”
季蘭君才懶得理他,“要吃自己做去,沒有多餘的了。”
竇文華蹙了蹙眉,“一大早的,你就想吵架嗎?”
“誰要吵架了,我說的是實話,的確沒有多餘的了。”
“一大家子人都等著吃,你給我說沒多餘的?”
季蘭君抬了抬眼,“哦,我隻做了我和金巧銀巧的,你想吃要麽去讓大嫂做,現在是她負責做飯,要麽就自己做,很簡單。”
話音剛落,竇文華還沒來得及發落,就見麵前推過來一個碗,銀巧似乎是有些害怕,不太敢看竇文華,低著頭,脆生生地說:“爹,我吃飽了,這裏給你吃。”
原本在心頭燃起的火被女兒乖巧的模樣澆滅,竇文華一下愣在原地,這才有功夫打量自己的這兩個閨女。
在鄉野裏長大,金巧銀巧自然和城裏那些精致的小丫頭不一樣,她們皮膚黑黑的,臉上還有些裂口,不過兩個小家夥完美繼承了爹娘的強大基因,濃眉大眼高鼻梁,長得很是俊俏,加上季蘭君會打扮孩子,黑亮的頭發紮成兩個小辮,別說多可愛了。
這一瞬間,竇文華的氣突然就消了許多。
注意到銀巧腦袋上的繃帶,他想起這是竇文誌給銀巧打的,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銀巧,給爹說,頭還疼不疼啊?”
銀巧有些欣喜地看向竇文華,先點了點頭,又趕緊搖頭。
“是不是老叔不小心推你撞到的?”
銀巧小聲說:“老叔壞……他、他還打金巧,娘才生氣的。”
“嗯,爹知道,這件事是老叔的錯,不過老叔已經被懲罰,進派出所了,等到他出來,我讓老叔給你們道歉好不好?”
銀巧年紀不大,能夠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可大人的有些話她理解不了。
但那畢竟是爹和她說話,小孩子隻能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竇文華高興地笑了笑,“銀巧真懂事,那你幫爹勸勸你娘原諒老叔行嗎?”
“啪——”的一下,季蘭君把手裏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她看向竇文華,有些忍無可忍,“竇文華,你聽聽,這是你該對銀巧說的話嗎?你閨女被打成這樣,你不去幫她出頭,不去找竇文誌,居然還在這裏給他開脫?”
金巧銀巧第一次看娘氣成這個樣子,頓時大氣都不敢出,坐在位置上話也不說。
竇文華被氣樂了,“開脫?難道要把金巧銀巧教成像你一樣,對一家人都能把他送進派出所的壞習慣嗎?”
季蘭君一擺手,“行,你不用多說了,我話就放這兒了,原諒竇文誌是不可能的。還有,你說了要離婚,那就別隻是嘴上說說,到底什麽時候去公社,記得給個準信兒!”
其實過去了一晚,竇文華也冷靜了很多。
說離婚也隻是置氣,嚇唬嚇唬季蘭君,哪想到對方竟然還當了真。
他還就不信了,季蘭君是真的打算和他離婚。
“你這麽想離,我斷不會一直纏著你,那就這樣,明個兒我就叫二爺三爺他們來家裏開個會,咱們就好好把離婚的事給掰扯清楚了!”
在五裏屯,竇是個大姓,但凡是屯裏姓竇的,就算這一代沒有沾親帶故,但往上數幾代,也許都是攀著親的。也許是老一輩留下來的傳統宗族思想,一家人裏有什麽大事,都會叫上年紀大的親族們過來商量。
竇文華嘴裏說的二爺三爺都是竇家的老人,一般不是什麽嚴重的事,不會輕易去請他們來主持公道。
他以為把二爺三爺拉出來,季蘭君就會退縮,可對方卻一口應下:“行啊,明天就明天。”又對兩個閨女說,“金巧銀巧,走!娘帶你們出門。”
她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兩個小丫頭不舍地看了竇文華一眼,還是跟著親娘走了。
季蘭君前腳離開,竇大全後腳推開木門走過來,往門外望了望,又收回視線,“你剛才說的是真的?要和你媳婦離婚?”
“爹,您放心,這婚她可舍不得離!”
“既然知道她舍不得,作甚要把你二爺三爺都叫來?”竇大全皺眉。
“不把事情弄得嚴重些,她不知道好歹!她這段時間不是不但不管家裏,還把文香工作要回來了嗎?那就趁這次新賬舊賬一起算,隻有當著大夥的麵讓她知道自己錯了,以後才鬧騰不起來。”
竇文華這話其實說得也沒錯,可竇大全心裏居然有點沒底,“那萬一,她正離婚了你咋辦?”
竇文華笑了笑,“爹,你放心好了,她肯定不會離。我現在在廠裏被重點培養,過不了多久就能升組長了,她離了我,一個二婚女人,上哪裏找更好的去?”
這倒也不是竇文華自誇,他畢竟是個大學生,屯裏都說他前途無量,竇大全身邊有不少來給他攀關係的。
那些攀關係的哪是因為他大隊長的身份,那都是覺得文華以後有出息,攀點關係看日後能不能喝口湯。
文華這麽優秀,配那城裏的姑娘都綽綽有餘,季蘭君怎麽舍得離呢?
退一萬步說,這年頭,正經女人誰會離婚?要是被夫家拋棄了,那是要被別人一口一個唾沫淹死的,更何況是季蘭君這種沒娘家的姑娘,沒了竇文華,她以後該怎麽活啊!
竇大全心裏盤算著。
之前的賬是時候要和兒媳婦算一算了。
***
季蘭君帶著孩子出門的這一趟,是去了方紅英家。
在此前,她一直在為和竇文華離婚的事做準備,第一步把工作要回來,以後不管怎麽樣,她和金巧銀巧是餓不死的,現在就是住的問題,竇文華突然回家,打斷了她的步調,那她也需要調整調整,該怎麽去麵對。
明天竇家開會處理他們離婚的事,季蘭君這邊不可能沒人,想來想去,隻有方紅英和李有才能夠幫忙。
午飯後,她帶著兩個孩子上門。
還好方紅英和李有才都在,季蘭君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表明來意。
李有才兩口子都震驚了,方紅英怔了好一會,不敢置信道:“蘭君,你說什麽?你要和文華離、離婚?”
季蘭君:“對,我要和他離婚。”
方紅英連忙道:“你瞎說!這怎麽可以離婚呢?有什麽矛盾,夫妻兩個商商量量的,你要是離婚了,別人該怎麽看你。”
“方姨,有叔,我是當你們是一家人,才來找你們商量。我也想和他們一家人好好過,但先前的事你們也知道,你們送給我的東西,根本到不了我和金巧銀巧手裏,我嫁去他們竇家,天天累死累活幹這幹那,得不到好不說,幾天沒照顧虎寶就成了大逆不道,還有這次的事……”季蘭君說著說著,還輕輕哽咽了一下,她拉過銀巧的手,把銀巧帶到身前,“有叔知道銀巧的頭是怎麽打的,竇文誌跑供銷社去鬧事,對兩個孩子動手,竇文華回來不給我們娘仨出頭就算了,反而還指責我,要和我離婚,這日子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過下去了。”
那天下午,季蘭君帶著兩個孩子來派出所的場景,李有才還曆曆在目。
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季蘭君和倆孩子那天哭得有多麽傷心。在知道銀巧那腦袋是竇文誌動手的以後,李有才那個氣。
蘭君嫁過去這幾年,從來不會主動開口求他們什麽,那次哭得那樣傷心,顯然是委屈壞了!
竇文華在這個節骨眼回來,不但不護著他們娘仨,居然還提離婚?
李有才氣得拍了兩下桌子,“這個竇文華,枉我當年覺得他是個有擔當有出息的,沒想到居然是個隻會讓妻子閨女受委屈的家夥!蘭君啊,你要是想離就離,有叔支持你!”
方紅英瞪了李有才一眼,“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什麽叫想離就離,離了以後蘭君怎麽辦?還怎麽做人啊!”
“蘭君清清白白,有什麽不能做人的?”
“哎,我和你說不清楚,你先閉嘴,”方紅英瞪完李有才,笑著拉起季蘭君的手,說,“蘭君,你別擔心,這事我幫你去說。當年娶你的時候,他們老竇家可是說不會辜負你的,現在說離婚就離,哪有這麽美的事?”
“可是文華叫了二爺和三爺,明天就在家裏開會討論離婚的事。”
李有才罵道:“反了他了,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方紅英畢竟是活了幾十年的人了,家長裏短的事情看得多,一聽就知道這是竇文華故意的。
現在不是舊社會,家裏開了祠堂休妻就要把妻子掃地出門,但離婚畢竟不體麵。
男的二婚隻要條件好,還能找到媳婦,但是女人隻要離婚,流言蜚語都能逼死一個人。竇文華估計就是拿捏著這點,故意給蘭君立規矩呢。
方紅英拍了拍季蘭君的手,安慰她:“放心吧,有我和你有叔在,我們是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不過我要和你確認一下,你真的想離嗎?”
都這個時候了,再把真實想法隱瞞,反而顯得不真誠,“我實話實說,的確是過不下去了,當年我娘給我的嫁妝,被我婆婆拿去,不肯給我,我爹娘以前住的房子也被我小叔子霸占,我不想和他們家糾纏,隻想把我的東西拿回來,自己過日子。”
“還有這種事?”方紅英以為,竇家以前幹的那些事都夠過分了,沒想到他們竟然能做出昧了媳婦嫁妝這種勾當!
怪不得蘭君想離婚呢。
方紅英說:“蘭君,這樣吧,明天什麽時間,我和你有叔當麵去和竇二爺和竇三爺說。”
季蘭君感激地看向方紅英,“方姨,我實在是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們了……”
“害,你這孩子,一家人說得這麽見外作甚。”
次日,竇家。
竇文華和季蘭君要離婚這個事,搞得跟以前開祠堂一樣隆重。
不止竇二爺竇三爺被叫來了,和竇文華家親一點的親戚都來幫忙撐腰,準備好好給文華家這個不聽話的媳婦上一課。
年長的竇二爺和竇三爺剛現身,竇大全和竇文華簇擁著他們走進堂屋。季蘭君就在堂屋裏等著,不一會兒,竇家這不大的屋子裏就擠滿了人。
竇二爺和竇三爺落座後,兩人互相打了個眼色,瞅了季蘭君一眼。
他們表麵上是來談竇文華和季蘭君離婚的事,其實竇文華私底下和他們打過招呼,今天主要還是要批評教育季蘭君。
畢竟不是拆人姻緣,竇二爺和竇三爺還是願意的。嫁進來的媳婦子不聽話,在他們看來,的確要好好敲打敲打。
竇二爺眼見人都來得差不多,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今天叫大家來這邊,事情是什麽,其實多多少少都聽說了,文華想和蘭君離婚,但是啊這成為一家人不容易,我是覺得文華和蘭君兩個人再考慮考慮,不要衝動。”
竇三爺哼道:“考慮什麽,事情我都聽文華說過了,娶進來的媳婦不照顧公婆孩子,還把文誌給送進派出所了,這樣的女人,誰家敢要啊?”
身後有人道:“可不是嘛!就我們文華這條件,娶個城裏姑娘都可以,何必娶一個不聽話的媳婦回來氣人呢?”
站在竇大全身邊的趙淑瞥了不說話的季蘭君一眼,心裏別說有多爽快了。
讓季蘭君之前那麽囂張!不好好煞煞她的火焰,真當這個家是姓季呢?她就等著,季蘭君一會兒怎麽反悔答應要離婚,想要做他竇家的兒媳婦,那就當著所有人的麵給他們好好道個歉!
趙淑得意地笑了笑。
就在竇三爺繼續開口時,堂屋的門被人從外麵粗魯地推開。就見李有才和方紅英從外麵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方紅英徑直衝到竇文華麵前,抓著竇文華的衣領啪給他一巴掌,“當年我看你有出息,才放心把蘭君嫁到你家來,你是怎麽對她的!你是怎麽對她的!”接著又是一巴掌,“你閨女被打成那樣,剛從外麵回來,你居然就給蘭君提離婚,有沒有良心!是不是人啊!”
方紅英這通操作,把所有人都給看懵了。
這怎麽……直接就動上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