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幕被漆色透染, 一眼望不到頭。

世界如同被黑色幕布遮蓋。

摩托車一路疾馳,十分鍾後快速駛回別墅。

鄺野走進別墅,就看到在客廳焦急等待的桑梨。

聽完她說起剛才聽到的事, 男生眉眼沉至穀底,隨後往樓上走去。

走到宋盛蘭和鄺明輝的房間門口, 裏頭似乎還在爭論, 他直接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頭站在落地窗前的宋盛蘭和坐在床邊的鄺明輝轉頭看到他, 震驚得刹住聲音。

???

房間裏瞬間安靜下來。

兩人一臉懵然,就看到鄺野坐到沙發上,抬眼看向他們:“說啊?怎麽不繼續說?”

倆人直接傻住。

他黑眸凝住, 輕飄飄問: “怎麽不說了?反正我剛才都聽到了。”

宋盛蘭愣住了,沒想到鄺野突然會推門進來,“小野, 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鄺野沒回應, 視線直直落向鄺明輝:

“生什麽病。”

鄺明輝一愣, 妄想再隱瞞:“小野,那個……”

鄺野盯著他,沙啞的一字一句聲音落地:

“我問你,你到底生了什麽病。”

鄺明輝沒說話,宋盛蘭氣得眼眶發酸:“明輝,到這個時候你還要瞞著小野嗎?!”

鄺明輝神色暗下,幾秒後出聲:“是肺部查出有個陰影,目前還不確定, 醫生說大概率是……”

最後兩個字像是失了力氣, 沒了聲音,宋盛蘭的手緊緊搭在鄺明輝肩膀, 抿緊唇。

鄺野斂睫,黑睫微顫,眸落在陰翳中。

許久的沉默後,他偏眼對宋盛蘭道:“你給他收拾東西,現在就去醫院。”

鄺明輝勸道:“沒必要,不用這麽大驚小怪,說不定隻是誤診了,我感覺沒什麽問題……”

“你要覺得沒問題,今天會發瘋一樣逼著我治耳朵?”

鄺明輝突然說不出話。

鄺野看向鄺明輝,喉間發澀,薄唇吐出冷聲幾字:

“如果你不去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鄺明輝徹底失了聲。

一旁,宋盛蘭也心疼勸他:“明輝,你不聽我的,還不聽小野的嗎?你不要諱疾忌醫,現在醫療技術很發達的,早發現早治療,肯定來得及的……”

鄺明輝拉住宋盛蘭的手,紅了眼,鄺野站起身,直接撥打電話:“老張,現在去備輛車。”

鄺明輝沒了反對的話,宋盛蘭幫他收拾行李,過了會兒,鄺野走出房間,就看到在門口聽完全程不敢進來打擾的桑梨。

她看到他,忙上前:“鄺野,我也很擔心叔叔,我跟你們一起去醫院可以嗎?”

鄺野看向她焦急的模樣,低啞道:“嗯。”

宋盛蘭和鄺明輝從臥室出來,桑梨幫忙去拿東西。

四人上了車,老張得知情況,立刻往醫院駛去。

二十分鍾後,勞斯萊斯駛達市裏一家私立醫院,宋盛蘭和鄺明輝平時的身體檢查都由這家醫院負責,對方已經提前接到消息,各個事項準備就緒,當即安排鄺明輝進行全麵的身體檢查。

到了私人病房區等待,宋盛蘭處理著集團的相關事宜,鄺明輝生病的消息目前被封鎖住了,隻有集團內部幾個鄺明輝的心腹和得力手下知曉,他們得知消息,也很快低調趕來關心鄺明輝的情況。

幾天前鄺明輝在Y市的醫院檢查,醫生懷疑是腫瘤,但是對方勸他回來雲淩這邊做更專業的檢查,現在檢查完,要到明早出結果。

集團員工和宋盛蘭交談著,鄺野坐在套房門口的長廊等待著,半晌桑梨走到他旁邊坐下,給他遞來瓶水:

“鄺野,你別著急,我覺得鄺叔叔一定會沒事的。”

大家都希望這些隻是虛心一場。

鄺野接過水,垂眼淡淡道:“今晚不是你剛好聽到,我都不知道他生病。”

桑梨歎了歎氣:“我本來也覺得奇怪,為什麽鄺叔叔今天回來寧願和你吵架也要逼著你去治耳朵,原來是鄺叔叔怕自己萬一真的有什麽……”

鄺野將視線落得更低,眼眸如同泛開裂痕。

晚上臨近十點,鄺明輝做完全部檢查被推回病房。

大家立刻圍上前,鄺明輝安撫他們不用擔心,他笑著看向宋盛蘭:“蘭蘭,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你要照顧好自己,還有小野……”

宋盛蘭發顫著聲線嗔怪:“你能不能別說這種話,什麽叫把我和小野照顧好,你先給我好好的。”

其他人安撫著鄺明輝和宋盛蘭,鄺野倚在病房門口的牆邊,眼眸深諳不明。

時間太晚,鄺明輝手下幾個先離開,宋盛蘭叫來老張:“你先帶小野和梨梨回家休息,我今晚在這裏陪護,你們兩個小孩子不用操心這個。”

鄺野沉沉道:

“我留下來。”

鄺明輝看著他,微微愣住。

男生態度強勢,宋盛蘭隻好依下,套房很大,醫院的住宿條件也很好。

桑梨怕給人添麻煩,先和宋盛蘭、鄺明輝道別。

老張先下樓去地庫開車,鄺野送桑梨到電梯口,她抬頭看向他:“明早我帶早餐過來給你和阿姨叔叔,你晚上要睡會兒,別太累了。”

她心裏也很擔心他。

鄺野看向她,心底柔軟幾分,應了聲。

桑梨走進電梯,關上門,鄺野收回目光,往回走。

病房裏,宋盛蘭陪著鄺明輝,後者睡著後,鄺野進來,讓宋盛蘭去休息。

夜色已深,鄺野坐到病床旁,視線無聲落向鄺明輝。

鄺明輝闔著眼,麵容褪去了許多年輕時的英俊帥氣,得以皺紋來代替,他兩鬢微微落了雪,看得出來平時的疲憊勞累。

鄺野突然發現,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仔細看過他了。

平日裏鄺明輝很少在家,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就算見麵,也很少有和諧相處的時候。

鄺野看著鄺明輝,小時候許多畫麵浮現在腦中。

他記得小時候他最喜歡鄺明輝在家的時候,他喜歡坐在鄺明輝的肩上開飛機,和他一起玩水槍,鄺明輝每次出差回到家都會帶他去各種地方玩,去滑雪,去遊泳,去野生動物園,很多他童年難忘的回憶都是和鄺明輝有關。

可是鄺明輝很忙,更多時候,鄺野隻能在家裏等待他回來。

他從懸崖村被救回來以後,他把鄺明輝給他配的助聽器重重扔到他身上,紅著眼說恨他,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了道巨大的裂痕,每次嗡嗡的耳鳴聲響起,都不斷牽扯起他骨子裏那些的痛和恨。

其實他不是怨鄺明輝為什麽不救他,他是怨他當時沒那麽愛他。

他隻是想多得到一些父親的愛和陪伴。

越長大,他就越不知道該如何和鄺明輝交流溝通,所以他故意氣他,故意不好好讀書,惹他生氣,和他吵架。

他隻是想多和他說說話。

讓他多看看他,多重視他點……

但是他沒想到,現在他等來了鄺明輝生病的消息。

鄺野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眼底微澀,末了閉上了眼睛。

-

一個晚上,鄺野隻偶爾小憩一會兒,思緒沉重,他也難以入睡。

翌日清晨,宋盛蘭醒來,沒想到他都沒怎麽睡,心疼得逼著他去隔壁房間補了會兒覺。

七點多,桑梨和老張帶著早餐來到醫院探望。

看到宋盛蘭的難受,她想到當初陪在桑靜病床前的時候,感同身受安撫著宋盛蘭。

早上九點多,在眾人焦心忐忑的等待下,檢查結果出來了——

確實是腫瘤。

宋盛蘭聽到消息,喉間一哽。

其實她昨晚就猜到應該是腫瘤沒跑,可是她還抱著一絲幻想希望是誤診。

醫生說接下來要進行進一步的病理檢查,確認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宋女士,你要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宋盛蘭回到病房,告訴鄺明輝結果,坐在一旁沙發上的鄺野聞言,臉色暗下。

旁邊,桑梨、老張還有幾個集團老人聽著,心情無不沉重,鄺明輝見此提起唇角,仍舊是笑著,“我早就猜到了,而且這不是還沒出病理結果嗎?”

宋盛蘭緊緊握住他的手:“明輝……”

反倒是鄺明輝安撫他們,讓他們等待結果,如果是良性那就皆大歡喜,如果是惡性,那就是命,也逃不掉的,他也接受。

宋盛蘭讓他暫停接下來這一周的全部工作,先在家裏好好休息,鄺明輝便和集團的人囑咐著相關事宜,仍舊是氣場沉穩,予人安定。

過了會兒,醫生過來通知鄺明輝去做病理檢查,桑梨陪著宋盛蘭去辦手續,其他人先離開病房,隻剩下鄺野。

鄺明輝轉頭看向他,出聲喚:

“小野……”

鄺野對上他目光,幾秒後起身走過去。

鄺明輝看向他,抬手握住他的手,聲音沙啞:

“小野,你別生爸爸的氣了,爸爸不逼著你治耳朵了……”

一直都是笑著的鄺明輝,在此刻卻紅了眼眶,不再裝作堅強。

鄺野偏開眼,眼眶發緊。

鄺明輝想到從前,心如刀絞:“小野,當初如果我能多留心保護好你,或許後來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了,你的耳朵也不會這樣了……是爸爸對不起你,這麽多年虧欠你太多,如果爸爸不在了,爸爸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野你好好的……”

“什麽叫不在了?”

他沉聲打斷鄺明輝的話。

他看向鄺明輝,喉結滾動,沙啞出聲:“你別胡思亂想,時間還長著,你欠我的還沒還夠。”

-

末了,鄺明輝被推去檢查。

鄺野獨自一人走去吸煙室裏,坐在窗邊,點上根煙。

白霧繚繞間。

他失神看向地麵,指間猩紅明滅。

許久後,吸煙室的門被推開,老張和一個中年男人看到他,走了進來:“小野——”

鄺野抬頭看了眼他們,老張走到他旁邊,拍了拍他肩膀:“還好嗎?”

另一個男人名叫祁富,跟在鄺明輝手下二十年,是鄺明輝的心腹和多年摯友,他安撫道:“小鄺少爺你別擔心,鄺總人那麽好,好人肯定有好報的,肯定是虛驚一場。”

鄺野偏開眼,按滅煙頭,半晌沉啞出聲:

“他平時,是不是很勞累。”

祁富歎了聲氣:“從當初的小工廠到現在規模這麽大的創輝集團,這些年老鄺付出了最多的心血和精力,經常各地奔波,老是忽略了自己的身體。”

老張看向鄺野,將心頭壓抑的想法說出來:

“小野,我知道你心裏還在怨鄺總,但是他之所以這麽拚命,不是為了錢,是為了你啊,就像當初的綁架案,也是他千方百計他把你救了回來,你誤會他了,鄺總從來沒有為了集團放棄你啊!”

鄺野抬眸看他。

昨晚老張送桑梨回家,桑梨就和他說了父子倆傍晚吵架的事,剛才鄺明輝在病房裏和鄺野說的話,老張和祁富在門口也聽到了,他們知道鄺野這麽多年心結未解,還是因為當初綁架案的事。

老張說,當年鄺明輝如果隻考慮自己,他可以為了鄺野放棄事業,但是他手底下還有百來號員工,許多人當時傾其所有跟著鄺明輝,一旦鄺明輝選擇放棄,廠子破產,員工會跟著失業,上百個家庭也會失去經濟支柱,身為老板,鄺明輝不得不顧全大局,兼顧所有人的利益。

當時得知鄺野被綁,鄺明輝第一時間就動用了全部人脈去找鄺野,一開始沒有報警是因為對方勢力太大,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即使報警也無濟於事。

白天鄺明輝在工廠安撫人心,晚上他帶著人到處去找鄺野,整整一周沒有合眼。

當時隻要他想到鄺野,就忍不住流淚。

自己的兒子沒了蹤跡,生死未卜,試問哪個父親不心痛呢。

出於策略,鄺明輝當時放了很多假風聲出去,死死沒有鬆口,選擇拖住對方,就連宋盛蘭一開始都誤會他對鄺野不管不顧,還和他生了很久的氣。

後來鄺明輝在對手公司的眼線給他送來個消息,說老板身邊兩個手下最近休假不在雲淩,行為可疑,而後鄺明輝查到當中一個員工的老家在一個偏遠山區,他想賭一把,當即就派老張前去那個山區尋找,果然找到了鄺野。

但是鄺明輝一直很自責,他還是來遲了一步,鄺野的耳朵壞了,這麽多年以來,這件事如同一個雷電,鄺野拒絕聽任何人的任何解釋,大家也沒有辦法告訴他真相,而鄺明輝也選擇默然不語,始終懷著對鄺野的愧疚。

“小鄺少爺,鄺總經常各地出差,不在家,是因為他覺得你很怨他,每次你們都要吵架,所以他怕出現在你麵前惹你不開心,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在外打拚,鄺總這麽拚,是為了給你更好的未來,讓你無憂無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和宋總不願意再有孩子,就是想把一切都給你。”祁富道。

鄺野聞言,眼眸翻滾熱浪。

老張感慨:“或許鄺總那時候做的有所欠缺,但是他也有很多為難之處,這些年,每當我和他聊起你,他還經常會紅了眼眶,說很難過和你之間的關係變成這樣。”

老張拍了拍鄺野的肩膀:

“小野,你可以懷疑其他的,但是不能懷疑鄺總對你的,你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

-

早上,鄺明輝做完病理檢查,回到病房休息。

許久後,鄺野回到病房,隻是照顧著他,什麽都沒說。

鄺野一天一夜沒合眼,晚上宋盛蘭強製讓他回家休息,鄺明輝也讓他回家:“小野,爸爸沒什麽事,把全部檢查做完就好了,你趕緊回家休息。”

等明天他其他報告出來,確認沒其他問題後就可以先出院了。

晚上八點多,老張送鄺野回到了家。

他在房間坐了會兒,去洗澡。

洗完澡出來,他走出臥室。

走廊安然幽靜,廊燈映照出歐式壁畫的圖案。

前方亮著盞燈,他走過去,就看到房間裏桑梨坐在裏頭的桌子前寫著作業,眉眼溫軟,神色專注。

桑梨寫著卷子,半晌感覺到什麽,轉頭,就看到倚在門口靜靜看她的鄺野。

她愣了下,沒想到他會過來,連忙放下筆走過去,“不是宋阿姨讓你回來早點去休息嗎?”

男生輕扯起唇角:“睡不著。”

她怔了怔,麵露心疼,就對上他的目光,男生嗓音沉啞:“桑梨,陪我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