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求佛

海東港口被東瀛人炸掉後, 肆虐的大火沿著海岸線往兩邊延展,火舌很快吞噬了臨海民居,江陰水師一撤退, 整個東海沿線就像是門戶大開一般,東瀛人順利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將江陰青河兩縣搶了個幹淨。錢財糧食搜刮完之後,便以虐殺沿海百姓為樂, 海上浮屍無數,連海水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一眼望不到邊。

男人被殘害, 女人則被抓去做軍妓,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赤身**的屍體掛在刀尖上, 或是爛在牆角裏。

過去大靖並不重視水上軍隊的發展, 江陰水師所用的艦船還是百年前的老樣式, 對付一些普通的海盜可能還有用,直到對上東瀛人的新式艦船,上麵開有上百個銃孔,其中安置的大炮威力巨大,射程很遠,老式艦船還未來得及靠近這大家夥,便被炸得連渣都不剩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 昔日稱臣納貢的彈丸小國,在不知不覺間發展得越來越快, 對大靖的敬畏之心逐漸被貪婪取代, 過去伏低做小的不甘憤懣在一朝局勢轉變後, 便迫不及待地加倍報複在普通的淳樸百姓身上。

經曆過兩次大規模屠殺後的青河縣了無人煙, 走在路上連狗叫聲都聽不到,城郊外有一座小山,樹林密布,其中有一個很小的寺廟隱在林間,加上住持一共才五人,此刻卻擠滿了上百個的難民。大多都是些老弱婦孺,還有個一路護送他們過來的少年,手上拿著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卷了刃的刀,胳膊脫臼了都不肯鬆下。

梁齊因抱臂靠在牆角,嘴唇發白,上麵幹裂得破了好幾個口,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已經辯不出原本的顏色,衣擺處沾了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小兄弟,你手上的傷不要緊吧?”

旁邊走過來一個穿著破舊麻布衣的婦人,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

梁齊因挪了挪身體,胳膊在與東瀛人打鬥的過程中受了傷,隻簡單地處理過,這樣的傷原本不該再劇烈運動,但現下的情形他又沒法坐視不管。

他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溫聲道:“我沒事。”

聽到他這麽說,婦人還是有些不放心,這個少年一路上除了帶領大家躲藏到這個寺廟外,其餘一聲不吭,之前明明看到他為了保護一個小孩被東瀛人砍了一刀,他也未曾叫喊過,甚至還反過來安慰受到驚嚇的人群。

過了會兒,寺廟裏的和尚帶來僅存的傷藥與吃食,隻能勉強地分發給各人,梁齊因在牆角一動不動,先前的那個婦人又走上前來,將自己的那一份吃食遞給他。

梁齊因聞到味道,下意識喉結動了動,嘴上卻仍道:“我不餓,您吃吧。”

婦人硬是將饅頭塞進他手裏,“你年紀不大,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因我們的拖累顛簸了這麽多日,怎麽可能不餓。快吃吧。”

梁齊因本就饑腸轆轆,聽到她這麽說便隻好接過,隻是動手將饅頭一分為二,還將大的那一份給了婦人。

“哎。”

婦人見狀不好再說什麽,無奈地歎了歎氣,低頭看向少年因咀嚼微微鼓起的腮幫,餓極了也並未狼吞虎咽,一看就是不一般的家庭出身,有著良好的教養。

“小兄弟,你不是青河人,如今東瀛人打過來了,你怎麽還待在這兒?”

聞言梁齊因一愣,“夫人怎麽知道我非青河人士?”

婦人道:“口音不像,你說的是都城那一帶的官話,你是京城人,且家境還不凡是不是?”

梁齊因抿了抿唇,發現自己忽略了這一點,青河人大多說的是一口溫柔的吳儂軟語,哪怕是說起官話來也是輕聲細語的,跟其他人聽起來有很明顯的差別。

他索性承認道:“夫人猜的沒錯。”

婦人不解地看向他,“東瀛人一來,青河的官員都跑得差不多了,隻留下我們這些窮苦百姓,你為什麽還留在這兒,你不怕嗎?”

“外敵來犯,國土受侵。”梁齊因頓了頓,輕聲道:“君子守義,我雖蚍蜉之身,卻也想盡一份力。”

婦人似懂非懂,隻覺得他說什麽都在理,方才一名僧人送來了傷藥,她剛想拿來給少年敷上,便聽到外麵傳來嘈雜的動靜,似乎有人在說話,但說的語言她卻完全聽不懂。

人群頓時躁動不安起來,梁齊因警惕地站起身,換了左手拿刀,倚著窗向外看去,他眼睛看不清,但聽力非凡,辨認出外麵的人說的什麽語言後,神色一凝,沉聲道:

“是東瀛人。”

聽到他這麽說,廟裏一眾婦孺都驚懼地抱作一團,東瀛人自上岸之後在青河與江陰的惡劣行徑大家都親眼目睹過,誰能想到他們居然這麽快就找上來了。

廟裏藏著的都是婦人小孩,要是被他們抓到……

梁齊因皺著眉,握著刀柄的手更緊了些,他聽到門外寺廟住持正在和東瀛人的首領交談,東瀛人似乎在顧忌著什麽,對幾名僧人說話的語氣居然難得一見的溫和。

驀地他想起過去曾在書上看到過,佛教從中原經高麗傳至東瀛,東瀛人也信佛,如今雖在大靖領土內,但想必也不敢在寺廟內太過放肆。

還好當初逃進寺廟了,隻是盡管如此梁齊因也不敢掉以輕心,手裏的刀抬起些,盤算著要是東瀛人真衝進來,他一個人能攔多久。

原本跟著他來青河的幾個暗衛都被他派過去保護崔氏的安全了,陶叁也在城破時的混亂中意外與他走散。之後東瀛人便開始屠城,他護著這些老弱婦孺們一路從青河城內逃到城郊樹林,先前運氣好遇到的隻是些散兵,像外麵這麽多人要是一起上,眼睛看不清的情況下,感知力下降,他根本撐不了多久。

好在這些東瀛人並不敢硬闖,在門外僧人的竭力阻攔下,他們終於放棄進廟,跟著首領依次下山了。

聽到外麵的動靜漸漸平息後,驚慌的眾人才鬆了一口氣,劫後餘生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梁齊因垂下手腕,靠著牆又坐下來,神經一旦放鬆後,巨大的疲憊就猛地襲了上來,他幾乎已經好幾天沒合眼,方才跟他說話的婦人大概看出他狀態很差,輕聲道:“小兄弟,你先睡會兒吧,他們已經走了,應該不會回來了。”

梁齊因有些猶豫,但婦人又重複了一遍,再加上他先前仔細聽過確認過,東瀛人真的走了,因此便點了點頭,握著刀柄坐在牆角閉上眼睛。

是夜,梁齊因是被一陣驚懼的哭喊聲吵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廟裏衝進來幾個東瀛人,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形似癲狂,白天還裝得像個正人君子一般在僧人麵前客客氣氣的,晚上就原形畢露趁著夜色襲上山。

眾人嚇得擠在一起,這般大的動靜把幾名僧人吸引來,住持還像白天一樣試圖跟這幾名東瀛人講理,但他們顯然一點也聽不進去,甚至在住持試圖再次勸誡時,直接拔刀一把砍斷了住持的頭顱。

人群頓時尖叫聲不斷,頃刻間幾個僧人便被殺了個幹淨,廟前的石階被鮮血染紅,東瀛人再無顧忌地衝進來,提刀對著人群,猥瑣得意地狂笑著尋找目標。

梁齊因飛奔上前攔在他們麵前,神情緊繃,整個人麵色慘白得比外麵的月亮還要更晃眼幾分。

他渾身是血,臉上好幾道血痕,提著刀的手都在顫抖,先前洗髓時留下的傷還沒有徹底好,他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有那麽強的反應力了,手腕上的勁都是虛的。

東瀛人提刀砍來,他被震得跪倒在地,手腕發麻,手裏這把殘缺的刀像是要斷了一般。梁齊因咬了咬牙,一步不肯退讓,被撞裂的虎口鮮血淋漓。

麵前這個東瀛人不知道罵了一句什麽,又有幾人向他砍來,梁齊因不得不收力往旁邊躲去,但他半瞎的眼睛在這般昏暗的環境下根本看不清路,刀刃擦著他的後背劃過,而後一把穿透他的肩膀,將他牢牢地釘在地上。

眼前頓時一黑,梁齊因掙紮著想要起來,肩膀上傳來劇痛,半個身子都已經沒有知覺了,他艱難地抬起頭,東瀛人估計以為他翻不了多大的浪,竟放任他癱倒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轉身往人群走去。

年輕貌美的少女被他們盯上,幾個人扒著她的衣裙將她從人群裏拖出來,旁邊的人想要伸手幫忙都被刀尖對著完全不敢動作。

白天那個跟他說話的婦人,便是少女的母親,她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想要拯救自己的女兒,卻被人一刀削去了腦袋,鮮血四濺,殘肢飛落在遠處,那隻曾經給梁齊因遞過饅頭的手就那麽沉沉地墜落在他眼前。

梁齊因喉間一哽,鮮血燙得他瑟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痛苦慘烈的叫聲似乎要揭破房頂,耳邊響起東瀛人得逞的奸邪笑聲,那麽惡心,那麽叫人作嘔。

梁齊因重重地咬著下唇,他抬頭望向廟裏的佛像,眼睛在淚水的洗刷下似乎變得清明了一些,他看到滾燙的鮮血濺在佛像上,從佛祖慈悲的雙目落下,如同血淚一般。

佛是不是也在哭,哭這聖潔的寺廟一夜間淪為修羅地獄,哭這破碎又脆弱的靈魂,諸天神佛在上,若真的願普度眾生,若真的能聽到這滿堂的祈願聲,誰來救救她們,誰來渡她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