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陽】肉紙人10

不冷,秦翎默默地想,不敢說出口。熱意變成了一張宣紙,將他潮濕地包裹起來,他好像變成了一滴入水的墨,在紙上散開了。鍾聲還在山頂響著,他不懂為什麽這樣晚也有僧人撞鍾,隻覺得那聲音好聽。

靜謐,寧靜,這些年全部病痛都沒了似的,有些難以啟齒的歡快。讀書人不應當貪圖這些,應當誌向遠大,而不是流連忘返溫柔鄉,意誌低迷難抽離。

“冷不冷?”鍾言不知道他想了什麽,虛虛地,從後頭摟住了他。腳下濕滑,沾了水的石頭有時站不住人,但兩個人一起就好了。他手臂貼得緊,胸口不敢實在地碰上,畢竟自己的胸口和女子有著天然的不同。水和這層紅色的鴛鴦肚兜就是兩人中間的唯一阻礙,鍾言細心地將他的長發梳了上去,一時間恍惚了,竟然還想從後麵靠住他的肩。

這把肩瘦得可憐,根本禁不住自己一靠。

那自己為什麽還會想要試試?鍾言也不知道。

頭發被人梳了上去,秦翎的手臂僵硬極了,往前放不是,往後放更不是。開口之前他抿了好久的嘴唇,實打實的苦惱住:“我不冷,你……冷麽?”

他又害羞了,鍾言懷著逗他的心思,給他肩膀上撩水:“我要說我冷,你抱著我嗎?”

秦翎的臉忽然變成了四月桃花的顏色,又像擦了一團胭脂:“你若好好穿著衣服……你這樣……”

“你夢裏我不也這樣穿?怎麽到了眼前,你又不看了呢?”鍾言的脖子和後腰隻有兩根紅繩,他將一把一把的熱水撩到他的後頸處,其實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敢看不敢碰,才這樣膽大妄為。要是看了、碰了就要露餡兒的。

“在夢裏我也沒看啊。”秦翎看了看水麵,後頭的那人散著頭發,很自然的樣子,但簪子還在,“你很喜歡簪花,或者戴簪麽?”

“還好,覺著好看就戴上,不喜歡了就摘下來。”鍾言又靠近他的薄背,好像忽然之間熟悉了。寺廟裏的白煙蔓至眼前,溫泉水不見,隻剩下一尊通天的大佛,金碧輝煌。

麵前的背變成了另外一麵,赤著上半身,下麵穿著黑色的僧褲,脖子上掛著朱紅色的佛珠。誦經聲陣陣入耳,自己悄悄地走近了,從後頭擦著那麵背靠上去,撩撥那人散下來的幾縷頭發。後背汗津津的,都是汗,整個人像無比煎熬。鍾言試了一下,好鹹。

那人紋絲不動,嘴裏念著經文,隻是眉心緊蹙,雙眼緊閉。

“你總是念經,念什麽經?念完經就不敢看我了,臭和尚。”鍾言將自己的衣裳解開,用胸膛貼住他,那人明顯僵硬了一下,斷了經文,隨後又接著念起來,念得比剛才還快。鍾言笑著抬起頭來,和高大的佛像對視,宛如一隻螻蟻,被那雙俯視蒼生的細眼淡淡地盯著,不知天高地厚。

一下子佛沒了,眼前又是一麵水,鍾言晃了晃腦袋,隻覺得今晚的鍾聲格外震人心魄,好似要有大事發生。秦翎還在他半抱的懷抱裏,他脫口而出:“你不回頭看看我?”

秦翎不敢點頭,但是也沒有搖頭:“這是寺廟。”

“寺廟又怎麽了?誰說佛就一定對呢?佛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連帶著那些和尚也是滿口說辭,我不喜歡。”鍾言摸了摸他的鎖骨,秦翎的心思陡然斷了,忘記上一秒自己思考什麽,隻接著她說:“你別這樣說,佛聽著呢。”

“就是讓佛聽著。”鍾言揉著他的手臂,“佛若是顯靈,就該讓你痊愈。”

“別這樣說。”秦翎仍舊打斷她,不是覺得她不對,而是慌張。怕佛真正聽見,惱了她。

“你發什麽抖啊?”鍾言忽然打岔,知道他不是冷,而是臊得慌。

“沒抖。”秦翎一動不動地說,“你……”

“怎麽了?”鍾言不解地問。

秦翎傻乎乎地心疼她:“你真的……沒有發身?”

鍾言被他問得不設防,自己的臉皮不薄,可落在這病秧子的手裏,愣是臉紅了:“你瞎說什麽?”

“我……我覺著了。”秦翎的眼神定在水麵上,“太瘦不好,你得慢慢進補才行。我娘親當年的嫁妝裏有不少好藥,回去讓錢管事拿出來。小妹身體好,用不上,她那份嫁妝我也備好了,補品你吃著吧。”

鍾言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胸脯,忽然放輕了聲音:“你嫌棄我啊?”

“不是。”秦翎忙說,又沉默了一陣,“隻是你這樣……真的不礙事麽?”

鍾言想了想,這回故意緊緊抱住了:“難不成你以前有過貼身伺候的丫鬟?你怎麽懂這些呢?”

“我沒有。”秦翎被她摟得雙腿酥麻,不知是水熱,還是她太熱了,“我一個都沒有,你若不信就去問元墨。你來了,我才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元墨那小子和你是主仆,他自然幫著你騙我。”鍾言慢吞吞地磨他的肩,“指不定你以前多少個呢,我……”

“真的沒有。”秦翎沒讓她說完,“我對天發誓!對寺裏的神佛……”

“好啦,我逗你呢。”鍾言拍了拍他,今晚好似瘋魔了,很想他回頭看看,“那你就沒想過?”

秦翎站著,胸口劇烈地起伏好多次才開口:“病太多了,我沒心思。”

“那你現在病好了,是不是有心思了?”鍾言在他耳邊一吹,“你回頭看,我就當作你是真心話。“

秦翎的手在水裏緊緊攥握,像是聽了不能入耳的話,最後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竟然佯裝生氣:“你是女子,你怎麽能這樣說,以後不許鬧了。”

鍾言將下巴放在他肩上,輕輕地笑他。

“你別再笑了。”秦翎也笑了,很無奈的那種笑容,急得一腦門子的汗水,甚至低聲求她,“你別抱著我,我自然是無所謂的,我是男子,你不一樣。”

“等我不抱了,你可別後悔啊?”鍾言貼著他**的肩背,樂此不疲地逗他。秦翎比剛才更羞了,滿臉通紅,實在不知道怎麽說,竟然無知覺地動了動手指。

那場夢裏,她是讓自己牽手的。他羞怯地回憶著,被她的不抗拒打動,又沉迷其中,又困擾其中。她怎麽能這樣呢?她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為什麽她總是說出一些讓人怦然心動的話,雖然氣得發愁,又不願意讓她停下?

山上的夜比山下冷,鍾言少有得發汗了,他低溫的身體好似菟絲子,依附著眼前的這個。靠在肩膀上偏頭看他,鍾言心頭猶如暖流淌過,他這樣弱,卻又耿直,讀書人就這麽有意思。

“你回過頭看看我。”玩心上來了,鍾言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別總是看著水。”

下巴被一根手指勾住,挑逗,秦翎的喉結狠狠地滑動著。那根手指摩挲他的下巴尖,進而上到嘴唇,沾了水,在他唇上磨著。

“你不看,是不是嫌棄我不好看?”鍾言的手指又滑下來。

秦翎用力地喘了下:“不是。”

“那我有多好看?”鍾言滑著他的喉結。

秦翎青澀地咽了咽唾液:“像畫裏一樣……見過的女子裏,你最好看。”

鍾言心滿意足,愉悅地微微眯著眼睛,像吃醉了酒。忽然手指一熱,他連忙從秦翎的肩上起來,隻見一滴鮮血就在指腹懸著,仔細一瞧,秦翎竟然流了鼻血。

“好啊,秦公子嘴上不說,心裏想了什麽?想得都開始血氣上湧了……”鍾言趕緊扶穩他,“你等著,我換了衣服就扶你上去。”

“我自己來吧。”秦翎氣惱自己管不住,腦海裏除了聖賢書竟然多了別的,誰料雙腿剛剛一動就被鍾言拽了一把,差點跌在她懷抱裏。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秦翎緊緊閉上雙眼:“你別怕,我這樣閉著就看不著了。”

“好,那你閉著眼睛別睜開,我扶著你上去。”鍾言的語氣還是方才那般癡纏撒嬌,可是情態已經從滿溢的愉悅變成了冰刀。隻因為剛才的鼻血落入水中,讓水裏的東西現了形。

通透的溫泉水裏,蹲著兩隻皮膚青色的長發水鬼,循著秦翎的血跡,正要抓他的腿!

這地方為什麽會有水鬼?鍾言顧不上其他,先把秦翎扶了上來。水鬼難纏也隻是在水裏,好在它們上不了岸。秦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任由鍾言扶到床邊擺弄,一會兒就擦淨身子,穿了衣裳。等到他覺著她也穿好了之後才睜眼:“辛苦了,早知道就該帶著翠兒和元墨一起來,有他們在,你就不用親手幹這些。”

“沒事,有他們在我束手束腳的。”鍾言給他擦著頭發,心思卻不在屋裏,“再說,他們都是小孩兒,把你交出去我也不放心。”

秦翎對著一麵銅鏡,鏡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他感歎於她的貼心:“以後還是交給他們來做吧。”

“你這麽心疼他們,怎麽不心疼心疼我?往後多看看我,別總是躲著我就好。”鍾言裝出笑意盈盈的模樣,“擦幹頭發就睡吧,明日起得早呢。”

“我是得躺一躺了,泡了一會兒,好似把氣力都泡空了。”秦翎自覺對不住她,自己若是身子好些,他們還可以再多享用一會兒。可鍾言並不在意,把他扶到**還蓋上了被子:“你歇著,我去找僧人要些茶。這裏不比家裏,你湊合喝。”

“再要些點心吧,你晚上沒吃什麽。”秦翎頭一回這樣光明正大地關心她,“餓了難受。”

餓了難受……鍾言點了點頭,他最知道餓了多難受。臨出門之前鍾言將手串上的一枚銅錢壓在枕下,又將通往溫泉池子的那扇門緊緊關上。離開禪房,他在門上留下一道符紙,這裏是佛門,他的符或許會受到壓製,但這反而也是一重保障。

像殃神那樣的東西必定進不來。

門外一片清朗夜空,好似水鬼隻是他的一個幻覺,周遭並無鬼怪。他隻是想靜一靜,守著禪房的門,坐在了那棵枯死的臘梅樹下。樹圍可觀,一個人抱不過來,他仰頭看向樹梢,真難想象它百年前盛開那時是何等壯觀。

隻是,為什麽水裏會有水鬼呢?

水鬼不該隨人出現,隻隨河流境地而存,常用幻術引誘人,下水後將其溺斃。有些水鬼是需要替身才能輪回,有些則是惡鬼,怨念太大,隻為了傷人殺人。可剛剛那不是河流,隻是溫泉水池,為什麽會有那東西蹲在水池裏,等著秦翎流血?

是因為它們原本就死在池子裏?

不,必定不是。鍾言搖著頭,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這裏是佛門,如果它們死在這裏早就被超脫幹淨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們是被秦翎吸引過來,有人在秦翎身上動了手腳。他隻要入了水,就會有水鬼殺他,造成不小心溺亡的假象。

隻是他這些年病弱,很少進入水中,誤打誤撞竟然逃脫了。如果他康健愛玩,少年心性難保不會夏日下水玩樂,已經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暗害。

他病也被害,不病也被害,那麽究竟是誰要害他?鍾言看著天上數不清的星子,好似看到了無窮無盡的人心。

“大嫂怎麽沒睡?”秦爍的聲音出現在身後,擾了鍾言的清靜。

鍾言並不理會,仍舊自顧自地打量樹梢,秦爍走到麵前來說:“沒想到大嫂還能有這樣的好興致,怎麽不陪著大哥歇息?”

鍾言還是不想搭理他,可是餘光裏又進來一個人,正是那天把自己轟出了賬房的錢修德,這才開口問:“這麽晚了,你和錢管事還要回去議事?”

“是商議今年的上香錢,每年一結,再有今年從寺裏請了一塊法寶回去,大哥的身子又好了,準備多添一些。”秦爍不知秦翎為什麽好了,心裏不快也得忍著,“看來大嫂果真是大哥的貴人。”

“或許吧。”鍾言又看向錢修德,錢修德一臉的鐵麵無私,顯然沒把他當成正經主子。

“大嫂要是沒什麽事了,我先帶著錢管事回去,明早再給嫂子請安。”秦爍看向鍾言的繡花鞋,一下想起那天她爬上大哥的病榻,赤足細膩雪白。但礙於這裏是寺廟,他什麽都沒多說,回頭看了一眼錢修德。

錢修德點了下頭,跟著秦爍進了禪房。

鍾言正要回去,驟然停了下來,飛速轉身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秦爍的那扇門。思索片刻後他才回了房間,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笑嘻嘻地坐在了秦翎床邊:“還沒睡?”

“睡不著。”秦翎剛從枕下摸出一本佛經來,正打發時間,“我聽見二弟的聲音了,你們碰上了?”

“碰上了,他說帶著錢管事去算香油錢。”鍾言也不瞞著。

“哦……”秦翎捏著經書的一個紙角,別扭了半天才說,“那日不是我將你扔下,是我實在站不住了,才扔下你,讓你不得已和二弟……夫妻對拜。”

“我是和你家那隻大公雞對拜,又不是和他。”鍾言沒想到他還計較呢,“以後再蓋上紅蓋頭拜一回不就得了。”

“沒有這樣的,娶親娶妻隻此一回,再蓋紅蓋頭就不是這一回了。”秦翎特意強調,又懊惱萬分,“沒有就沒有了。”

“沒有就沒有唄,難不成咱們沒成親?”鍾言自來不在乎這些禮數,但他在乎,於是也覺得有些遺憾了,“對了,我問你個事。”

秦翎還懊惱著,那日再堅持片刻就用不著二弟了。“你說。”

“你從前撞過鬼嗎?”鍾言問得直接,不打算拐彎抹角了。

“這倒是沒有。”秦翎也不氣,別人問肯定不高興,她沒有壞心眼,“怎麽這樣問?”

“可能是因為這裏有佛,我才想到了其他。”鍾言怕他起疑,連忙往回說,“也不知道鬼長得什麽模樣……”

“必定是極醜,不能直視,邪祟之類不會好看。”秦翎說完咳了兩下。鍾言將茶水拿了過來,心裏卻有些難受,原來他也是這樣看待鬼怪,自己也是邪祟一類,在他眼中都是不堪之物。

“那若是……那鬼和我長得一樣呢?”鍾言試探著問,讀書之人必定是憎惡那些的。

“那……那鬼必定不是壞鬼,相由心生。”秦翎抿了一口茶水,嘀咕著,“你怎麽可能是鬼,不能瞎說。”

鍾言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時又聽到撞鍾聲,他趕緊給他蓋好了被子:“快睡吧,明早吃齋聽經呢。”

其實時辰沒有太晚,隻是鍾言今晚必定又要忙了。怕秦翎睡得過淺,他又使了法子讓他安睡,再去外頭看看,溫泉水裏的水鬼已經不在了,隻留下一池冒著熱氣的水。

他把手伸進去試試,等了半柱香,仍舊沒有見到水鬼。這更證據確鑿了,水鬼是隻纏著秦翎的。

**之人睡得香甜,鍾言仍舊留下銅錢和符紙才離開,一出禪房,外頭比他想象中安靜,檀香的香味都沉澱下來,仿佛下降到腳下。他一躍躍上屋頂,迎著月色直走,先是路過了秦爍的屋子,打量一眼,他竟然已經睡下了。

再往前是秦泠的房,小孩子貪玩不愛睡,正纏著騎射師傅教他用弓。

鍾言不由地想,秦翎不生病肯定也是這樣,上躥下跳沒個休息,但讀起書來又格外安靜。

拐了個彎,就到了女眷們休息的地方,鍾言身為男子不該偷看,可還是去找了秦瑤的房。她那麽小,又是那人的親小妹,自己要多費心看著些。

女眷們的院落沒有那麽空曠,院裏種了牽牛花,這會兒看不出花苞,恐怕要日出時才能盛開。鍾言很快找到了秦瑤的房間,取下屋簷上的一片瓦片,看到了她。

小小的女孩兒哭得可憐,撲在乳娘柳媽媽的懷裏:“我不要嫁。”

柳媽媽像心疼自己的親生閨女一般,摸著她的頭發,已是淚流滿麵:“女兒家的命沒法自己做主啊,你爹讓你嫁,你就隻能嫁了。”

這是怎麽了?鍾言趕緊將瓦片放回去,但一想也能想出七八分。秦瑤再過一年就該議婚事了,那麽小的孩子肯定不願意離開家。可是柳媽媽的話也是事實,多少女兒家的命都無法自己做主,花兒一樣的年齡嫁出去。

如果嫁的是秦翎這樣的好男兒還好,若是嫁了有惡習或者厭惡的男子,這輩子就沒有指望了,隻能慢慢熬日子。

鍾言搖了搖頭,實在解不開秦瑤的困局,便朝著最南邊的那片禪房去了。這邊是家仆和小僧人混住的地方,一個個光頭小和尚睡著大通鋪,看著虎頭虎腦。他越過他們的房,繼續往裏麵走,在屋頂聽了聽,然後輕手輕腳地落下來。

這是錢修德的住處,和他一起住的還有賬房的兩個夥計。僧人們戒律森嚴,到了時辰就要休息了,明早四更起床,錢修德的禪房還亮著燭火,鍾言也不多說,直接推開了門。

門裏頭,錢修德坐在床邊,兩個小夥坐在桌子旁,麵前都攤著賬本。

“你來這裏做什麽?”錢修德不抬眼地問著,右手飛快地打著算盤。兩個夥計也不抬臉,木木地看著賬目。

“我來看看這屋裏一共有幾個人。”鍾言幹脆利索地說,轉手將房門反鎖。

兩個夥計同時抬起了頭,一同張開嘴,一同出聲:“你找不到我的。”

“找不到就殺了,我留著你們的性命做什麽!”話音還沒落穩鍾言已經出手,斬命絲穿過兩個夥計的脖子又繞了一圈,他收掌拉回,頃刻間斷了兩個人的脖頸。斷了脖子的兩個人登時站了起來,朝鍾言這邊撲來,他再次運氣將斬命絲拋出,斷了他們的四肢。

即便這樣,這兩個人都沒死,身體和四肢分家可是每一樣殘肢都在地上亂動。鍾言收回掛滿了血珠的法器,這時的錢修德已經起身,試圖翻窗逃脫,他快一步踩住了木桌,一踹,木桌撞上錢修德,直接跌落在地,剛想站起來又被鍾言踩住了。

“跑什麽?”鍾言猛踏一腳,踏得錢修德口吐血沫,“你和你夫人是一起的,還是單是你?山上的土撒過水,你一個人的鞋印比秦爍的鞋印深那麽多,兩個人用一個身子,當我看不出來?”

錢修德咬緊了牙關不肯開口,屋裏隻剩下手臂、雙腿滿地亂爬的動靜,還有一陣微不可查的嗚咽。鍾言見錢修德打死都不肯開口,幹脆一掌將其拍暈,取出袖中的短刀割了他後腦的頭發。他有心理準備,錢修德要養泥螺,必定已經和夫人合二為一,他夫人說不定是同流合汙。可是割完了,那整張臉露出來,饒是鍾言是個餓鬼也嚇了一跳。

背後的人臉已經成型,隻不過雙目被挖,眼皮還被縫上了,嘴唇也被牢固地縫上了,根本張不開。整張臉隻剩下兩個鼻孔可以喘氣,怪不得隻能有嗚咽。

這是怎麽回事?鍾言先用短刀將她嘴唇上的粗線割斷,雙唇已經戳欄,上下片嘴唇都是窟窿。張開嘴之後隻能聽出咿咿呀呀,鍾言掰開她的嘴巴一瞧。

是個血窟窿,舌頭沒了。

這可真是……鍾言細細一想,必定是錢修德的夫人不肯和他同流合汙,他為了不讓夫人出聲壞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後腦的那雙眼挖了,舌頭割掉,再縫眼縫嘴,隻讓她苟延殘喘地活著,當個雌雄同體人。

現在後腦的臉不斷地張嘴、閉嘴,像是有很多話要說,鍾言原本是想一刀了結他們,眼下又轉了心思,右手將短刀的刀尖一轉,開了錢修德的胸膛。

左右兩邊各有一顆跳動的心髒,鍾言也不確定這法子行不行,隻聽以前別人說過。他快速地摘下兩顆心髒,咽了咽口水,強忍著沒往嘴邊送,下一秒塞回胸腔,隻不過換了個位置。位置一調換,兩顆心先是不動了,鍾言心想,壞事了,沒活。

但馬上它們又跳動了起來,看著就像沒換過。

“啊……”剛剛昏過去的錢修德立馬張開了嘴,說話還是自身的聲音,可是語氣顯然充滿驚恐,痛苦不堪,“救我!求求大師救我!”

“我不是大師。”鍾言猜這兩人的前後已經調轉過來了,“我是秦翎新娶的妻,秦家的大少奶奶,你是錢修德的夫人?”

“是,是我,我就是他……是徐蓮啊。”徐蓮說不清楚,根本不適應身體上的改變,“他要殺了我,他不是人了……”

“你先等等。”鍾言先打斷她,開著胸膛說話太過瘮人。他先把胸前的裂口按回去,傷口收不攏,他摸來針線盒,歪七扭八地縫了兩下就不會縫了,好在髒器不會再往外掉。弄完後他把這具身體扶到床邊,剛好一隻斷手爬到他的腳下。

“你說吧,到底怎麽回事。”鍾言踩住那隻手。

“他……他不是人,他們都不是人,他們都不是人!”徐蓮驚魂未定,看著自己的雙手、雙腳,眼珠子都震動,“他把我黏住,他不是人。”

“你慢慢說,不急。”鍾言勸她,同時在她麵前吃起東西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蓮喃喃自語,如同癡呆:“黏住之後,皮肉就扯不開了,像土地裏的膠泥……扯不開了。我的嘴被他黏住,喊不出來,全身都被他黏住,慢慢的……我進了他的皮肉裏。他不是人,他們都不是人……我再醒來就到了他的腦後,我喊救命,喊來人啊,他們就挖了我的眼睛,封了我的口……他們都不是人,你是什麽人!你是誰!”

“你可以把我當成大少奶奶,也可以把我當成是鬼,但我不會害你。”鍾言擦了擦嘴角,“還是我來說吧,你夫君錢修德……他其實是人,隻不過他要和你同體,隻為了幹一件事。”

徐蓮摸了摸臉,這已經不是自己的臉了。

“他是想用這具身體養泥螺,供給殃神的肉紙人,然後繼續奪魄。”鍾言沒想到他們還不死心,“殃人請殃神,是為了坑害你們大少爺,我想著錢修德必定就是請殃人的人,這件事是因他而起。”

徐蓮好像有點聽懂了。“為……為什麽?”

“你夫君必定是貪圖大少爺命裏的東西了,所以才去請殃人。殃人是高山下來的,一般人請不動,除非……”鍾言看著賬本,“好處足夠。殃人愛財,他們極度愛財,你夫君管著秦家的賬,這筆銀子隻有他出得起。他和大少爺的郎中是一起的。”

徐蓮無神地點了點頭。

“隻是這殃人……我還沒找到。”鍾言繼續吃,眼前這事急就急在秦翎陽壽不多了。他沒法去找背後的人,沒法去尋所有坑害秦翎的人去清算,唯一緊要的就是趕緊把殃人揪出來,否則殃人再把殃神請出來,自己可沒有剛卯那樣的法器了。

殃人貪婪,殃神也貪婪,他原本想用郎中和郎中夫人兩個人的六魂十二魄換秦翎的一魄,可是殃神顯然不肯同意,最後無奈隻能拿出剛卯,強行逼退。

“為什麽?”徐蓮看著陌生的手腳,自己從女兒身變成了男子。

“我沒法和你講明白,你隻記得,你夫君和他們都不是什麽好人。”鍾言將地上那兩顆頭顱拎了過來,割斷頭發,露出後麵的女人麵,隻不過剛剛成型的麵孔還不會說話,“這就是賬房那四個夥計,我去過賬房一次,記得那邊是兩男兩女。他們願意聽從殃人的安排,都是想要沾秦翎的福氣。”

“什麽福氣?”徐蓮又問。

“好命的福氣吧。”鍾言模棱兩可地回答,又問,“你其實已經該死了,我給你指一條路,你願不願意?”

徐蓮看著開過的胸膛,點了點頭。

“以後,你就是錢修德,你夫人徐蓮病死了,你的夥計因著家中有事回了老家。往後你管著秦家的賬目,這幾日我問你什麽,你幫我在賬房裏尋找。”鍾言想了想,“你腦後的那張麵孔仍舊縫住,你隻當後麵多了個畜生,不必理會。”

“好,好。”徐蓮點著頭,摸著後腦勺,被挖眼割舌縫針的痛苦再也不想經曆。雖然心裏還有不甘,可這已經是唯一的出路,徐蓮請鍾言將腦後那張嘴重新縫上了,疼得死去活來,誰料剛剛縫好,真正的錢修德醒了。

“嗚!嗚!嗚!”錢修德察覺到換了麵,絕望又震驚地想要喊出來。可是眼睛沒了,舌頭也沒了,他隻能不住地嗚咽。

徐蓮聽到了,隻覺得人心隔肚皮,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竟然絕情地對待自己。往後自己就要靠他的身體活著,他隻能看著自己活成他了。

“我這樣幫你不是不要好處。”鍾言快吃完了,“明日你回去之後立刻幫我找一樣東西,找出秦翎的壽材是哪家人做的,找出來馬上給我。”

“是,多謝少奶奶動手搭救。”徐蓮用錢修德的聲音說。

“這屋裏你收拾一下,明早就說夥計提前走了。”鍾言滿足地舔了下嘴唇,往後秦家的後廚和賬房都有了自己人,幹什麽都方便。現下解決了錢修德,他要趕緊回去了,離開這間禪房後他又重新躍上屋簷,按照原路返回。

隻不過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一個人,那人同樣站在屋頂。

“施主,這麽晚還能遇見,可見你有佛緣。”清慧住持雙手合十,像等待多時,“隻不過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別擋我路。”鍾言想到秦翎還在睡著就一陣焦急,“否則我連你一起殺。”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鬼都不好看。

也是秦翎:鬼如果和你一樣,一定是好鬼。(馳名雙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