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陽】炙人蠱2
最後兩個字完全是氣音,已經氣若懸絲。鍾言一陣好奇,這人半邊身子都躺進棺材,竟然還硬撐著來拜堂?
咳聲再起,聲聲刺耳,這時,身旁有人呼喊吉時已到,要開始拜堂了。喜樂也跟著奏響,嗩呐一聲高過一聲,有種大廈將傾、曇花一現的吊詭的熱鬧,鍾言低著頭,由那隻枯瘦的手領著轉了身,不知從哪裏躥出一隻黑貓,繞著他蹭了蹭才走開。
牽紅再一次到了他的手裏,他和秦翎一人拿著一端,紅綢給他們牽線。
“一拜天地!”
天地?天地為何物?鍾言從來不知,或許這天與地隻是幻象,人間沒有什麽是真切的。但他還是微微彎腰,跟著秦翎拜了。
“二拜高堂!”
他又由秦翎帶著轉回來,朝前走,想必是要走到秦老爺和秦夫人的麵前。那自己的高堂又在哪兒呢?鍾言不得而知,他苦苦尋找娘親的轉世,未曾尋見。大道三千,陰陽循環,他不信娘親沒有投胎。
“夫妻對拜!”
喜樂到了最高昂的時候,鍾言自己轉了過來,和秦翎的距離也縮短了。他再次看向那隻手,它蒼白,無力,筋骨盡顯,指節冰涼,隻有掌心還有一絲餘溫。這樣的手,隻讓鍾言聯想到油盡燈枯,聯想到秦宅給大少爺準備壽材。
可眼下這場戲還是得演下去,鍾言剛準備彎身子,麵前咳聲大作,比方才厲害得多。周遭的腳步聲頓時亂了,衝上來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個聲音脆生生的叫元墨的小書童。
“少爺!少爺!”小書童邊哭邊喊,“快來人,少爺咳血了!”
咳血?這麽快就咳血了?鍾言心中起疑,秦家大公子的脈象絕不該有肺血的病症,他的肺是好的,而是死於心脈衰竭。怎麽會古怪地咳血了呢?難道還有別人害他?
但沒有見著秦翎的麵貌,鍾言也無從推斷他的病因。很快,鍾言就聽到秦翎被人攙扶下去,咳聲越來越遠,這時又有人上來了,看到那隻碧綠的玉扳指,鍾言知道這人是二公子。
玉扳指的成色極好,上頭雕刻的花紋是荷花。鍾言多看了幾眼,荷花給男子做雕飾,有點古怪。
而二公子的手裏,還捧著一隻紅冠鳳眼的大公雞。
“嫂子得罪了,今日由我和你對拜。”是二公子的聲音,“我備下的賀禮明日親自送過去,嫂子不嫌棄就收了吧。”
這是要讓公雞做替身,代替秦翎和自己拜堂。換成正經的女子,這肯定是心頭的奇恥大辱,鍾言卻無所謂,將身子一彎,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成親。
“禮成!”旁邊有人高喊。
就這樣,鍾言糊裏糊塗地拜完了堂,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麽。隨後來了一個身材細細的小丫鬟牽他,帶他走過熱鬧的前廳和回廊,鍾言沒見過別人家成親都是什麽樣,但自己這親成得落花流水一樣。細細想來也不奇怪,秦翎是要死的人,家裏並不上心這場紅事,隻想給他一個婚配。
“大少奶奶,我叫小翠,往後有事您使喚我,叫我翠兒就好。”扶著他的小丫鬟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裳。
鍾言清了清嗓子:“現在去哪兒?”
小翠看了看大少奶奶,她比尋常的女子高,說話聲音也沒有那麽柔媚。這恐怕也是特意安排的,畢竟大公子要人照顧,矮瘦的肯定照顧不來。
“回大少爺的屋,老爺和夫人在前麵宴請,特意吩咐,大少爺身體不適,今晚不鬧洞房。”小翠回答,也不敢多問。
不鬧洞房?嗬,恐怕這隻是個推辭,誰都看得出來這洞房根本沒得鬧。鍾言就這樣跟著小翠往裏走,走了好遠,越走越冷清。周圍的氣溫也一直往下掉,剛才成親的前堂像是春季,現在像是深秋。不僅陰冷還潮濕,草藥味愈加濃烈。
腳下的青石板邊角長著薄薄的青苔,可見這地方來人不多。走來的這一路,小翠就把家裏事說了,秦老爺原名叫秦守業,當年娶了一妻一妾,秦翎和四小姐是正房所生,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妾生。秦翎的娘去世後秦守業沒有續房,也沒有將妾室扶正,可裏裏外外外的人都稱何清漣為夫人。二公子秦爍,也就是抱著公雞和鍾言對拜的那位,隻比秦翎晚了一刻的生辰,但也因為晚了一刻,秦翎是正房長子。
可說來也怪,幾年前秦翎一場大病倒下了,到如今都沒再起來。用小翠的話說,那便是不人不鬼地活了這些年,怕是把百草園的藥都喝完了也不見好,脾氣也古怪暴躁,陰晴不定。
至於是什麽病,鍾言沒問,那麽多郎中都看不好,自己更是沒有那個本事,隻會捉鬼驅邪。隨後他們進了一扇門,剛一踏入,鍾言左腕口的銅錢便輕微地震動起來。
銅錢一動,鍾言便更加確定這秦家陰森古怪。
“大奶奶,咱們到了。”小翠將他往裏帶,濃鬱的藥香裏摻雜著淡淡的竹香,還有梨子的香味。鍾言蓋著紅蓋頭,每一步都由小翠帶著,好不容易走進屋裏,差點讓門檻絆一跤。
小翠連忙扶穩他:“大奶奶請坐,您多等一會兒。”
“好,你下去吧。”鍾言點了點頭,想一個人靜靜,可是咯吱咯吱的奇異聲響打斷了他的思考。那聲音就和這院落裏的一切一樣苦澀,像是木頭相互擠壓發出來的。很快,聲音到了眼前,鍾言看到一根裹著紅綢的喜秤伸到蓋頭下麵,要掀蓋頭了。
可是拿著喜秤的那隻手沒有力氣,嚐試幾次都沒挑起來,最後鍾言不小心一動,紅蓋頭順著他的頭發滑下去,掉了。
眼前一亮,借著光,兩邊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都驚訝住了,一時間無人說話。
鍾言驚訝於他年歲不大,還以為秦大公子會是二十往上的人,沒想到是一張青蔥的麵孔,想來不過十七八。
相貌十分清雋,即便瘦成脫相,他的眼神還很清澈。隻不過上等的麵貌都被病痛折磨沒了,隻剩下疲態。
“咳咳……”秦翎坐在木頭輪子椅上,嘴唇還有沒擦淨的血。蓋頭下的人穿著大婚紅衣,戴著精致的鳳冠和紅珠耳墜,他不敢直視,生怕唐突了佳人。餘光裏,這位佳人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害怕,反而還在打量自己。
但就是這樣的打量,讓他無端地煩躁起來,病久了的人最經不起打量。
“你喜歡……”他不禁開口,疲憊中還有幾分搗亂的心思,仗著兩個人拜過堂,顫抖的手摘了鍾言鬢角的紅花,放在麵前認真地看,“簪花?”
鍾言不說話,如果自己真是個女子,這可算是年少夫妻了。
“這……咳咳,你喜歡簪什麽花?”秦翎忍不住又問。
鍾言還是不言語,但是他看得出來,秦翎還是有點孩子心的,他沒見過多少女子,好奇女子的裝飾。
“你瞪著我幹什麽?”秦翎說完又是一陣大咳,咳了十幾聲才停下,自暴自棄地問,“看我……病成什麽樣?”
鍾言沒有搖頭,反而點了點頭:“確實,我在看你病成了什麽樣,比我想的嚴重許多。”
這聲音和秦翎想得不一樣,聽不出怯懦羞澀,反而大膽直白,直指自己的病症。於是秦翎更加氣惱,一瞬間血氣上湧,咳紅麵頰,這時那個叫元墨的書童從裏屋跑了出來,看鍾言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排斥。
“你怎麽這樣和我們大少爺說話!再如何你們也是拜堂的夫妻,你怎麽能氣他!”元墨比秦翎更生氣,一張娃娃臉頓時通紅起來,“少爺您別和她一般見識……我推您進屋休息吧,該吃飯了。”
“推我去……我去書房。”秦翎根本就走不動,剛剛去前廳拜堂已經用光了他的氣力。元墨本想讓少爺休息,可也不敢違抗,隻好再狠狠地瞪一眼剛進門的大少奶奶,推輪子椅去書房了。
到了書房,秦翎伸出顫巍巍的右手去拿毛筆,隻是毛筆一再而再地掉在桌上。元墨看不下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又勉強笑出來:“少爺您要寫什麽,我幫您寫。”
“給我……磨墨,咳咳。”秦翎再次拿起筆來,胸口喘成了風箱。
“您到底要寫什麽啊?”元墨隻好去找硯台,秦翎等著紙筆備好,狠狠地說:“休書!”
休書?元墨回頭看了一眼,大少奶奶也沒有一絲要進來照顧人的意思,當真可惡。
鍾言還真沒有要進去照顧人的意思,他隻是覺得這小院也不對勁,所以從屋裏出來了。院子並不小,秦家分給大公子的地方雖然偏僻無人,卻沒有委屈他,處處都透露著精致。窗欞雕漆著鏤空的梅、蘭、竹、菊,房屋坐南朝北,隻是再好的院子無人打理也會荒廢,野草長到腰這麽高。
院落當中停著一頂紅色的喜轎,估計就是抬自己來的那頂。
野草後麵是成片的竹林,白天看肯定好些,現在是晚上,隻剩下一片悲涼,甚至……恐怖。
盡管厚厚的嫁衣穿了一層又一層,可鍾言還是無端起了一身的冷汗。隱約能聽到吹奏聲,一定是前廳宴請的那些人在喝酒,為了給秦翎祝賀新婚,也為了衝喜,算是提前悲笑一場。可是這熱鬧的主角卻不在前廳,無人重視,在書房裏咳得沒完沒了。
順著梨香走,鍾言看到了幾棵梨樹。
忽地,元墨在屋裏喊人,鍾言不得不回去了,隻見秦翎已經體力不支暈在輪子椅上,桌上攤著一紙寫好的休書。
鍾言走過去看,驚歎於他病成這樣了,還能有一筆好字!心裏不由地惦記起他的墨寶來,因為自己識字不多,修鬼道的人也不學這個,就特別仰慕清高不凡的讀書之人。
讀書人,修正道,自來也是看不起他們邪門歪道。
“少爺他累了,我要扶著他去歇息,你讓讓!”元墨對鍾言很不客氣,“少爺還說,明早你拿著休書就走,快走!”
“等一下。”鍾言也沒打算久留,天一亮他肯定要走,因為明早跟他拜堂的那隻鳳眼大公雞一定會來找麻煩,“他平時睡在哪裏?”
“你管少爺睡在哪裏,快走開!”元墨氣哼哼地推著輪子椅往內室去,別看他人不大,卻知道如何搬動一個病人,也可能是秦翎實在太瘦,所以扶起來不沉重。
誰知到了**,睡夢中的秦翎竟然出了一身的虛汗,躺得很不踏實,如同火燒。
“你把他搬下來。”這時,站在元墨身後默默注視這一切的鍾言開口。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良心?少爺身體這樣虛弱,搬下來要睡在哪兒?”元墨看都不看鍾言,轉身就要走。誰料鍾言直接上手,將睡夢中的秦翎從床榻上搬了下來,直接放在了地上。
“你!”元墨嚇得差點大哭,趕忙脫了外衣去蓋少爺的身體,口中不斷埋怨。鍾言對他的罵聲充耳不聞,而是拿過喜台上的一杯合巹酒,咬破指尖,擠了一滴指尖血進去。
紅血入酒,轉瞬消散,鍾言將酒水往幹燥柔軟的床褥上一潑,杯裏一滴不剩。
“你!你滾!”元墨徹底氣壞,這人不僅將少爺搬下來,還要毀了少爺的床。
鍾言不做聲,隻是看著床褥,沒多會兒,一團被蒸騰出的水汽從床褥飄出,像是冬日裏呼出的白氣。
連我的血都能燒蒸,這床有古怪,秦宅裏果然有人在害秦翎。鍾言摸著這張精心打造出的木床,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為了救這病秧子,大婚當晚,拆床。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我這是什麽命啊,大婚當日被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