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講故事的人(八)
最後一場遊戲,四個人中有兩個人心事重重。
蘇婉落深呼口氣,一如既往地站到了最危險的地方,神色複雜;而唐家豪在女友暈倒過後,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毫無血色。
遊戲開始。
黑暗降臨的瞬間,人的聽覺、嗅覺、觸覺加倍清晰。唐家豪的臉上大滴大滴的冷汗往下落,喉結上下波動,他手指攥緊,身體忍不住顫抖。
砰!砰!砰!
閉上眼睛,是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
他站在第三個角落。
黑暗裏是腳步聲,呼吸聲,還有蠟燭滋滋燃燒聲。
但除此之外,唐家豪耳邊好像出現幻聽,又聽到了那一晚靜謐樹林裏痛苦的呼救。
【學校旁邊是片小樹林,我手機那時候沒電了也沒照明的東西。黑魆魆的,走到一半聽到了哭聲,像是鳥叫又像是人的聲音。我偏頭看了看,也沒看到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我以為是幻聽,就離開了。】
真的是幻聽嗎。
人的求救聲真的和鳥叫相似嗎?
不,一點都不像。
隻是那晚喝了酒,大腦微醺,反應遲鈍;隻是一個人走夜路,心懷警惕,不想多事。
可他又做錯了什麽?他隻是路過,他什麽也沒做,他又不是下毒殺她的人。如果她真的恨,也不該恨他,她該去恨她的室友!她該去恨凶手!
唐家豪呼吸越來越急促,牙齒戰栗,閉上眼好像又回到那一晚。
淮城交通大學的牆很高,需要借助旁邊的樹才能爬上去,他雖然體力不錯,可樹皮光滑,也爬了將近半小時。
然後這半個小時,她一直在呼救。那個女生肯定看到了路過的他,以為獲得了生的希望,哪怕喉嚨已經被毒藥腐蝕,可她依舊不想死。她歇斯底裏大叫、她用盡力氣掙紮搞出動靜——就希望他能聽到,希望他能救救她,希望他能送他去醫院。
可是他不敢回頭,他裝作沒聽見。
淮城已經接連發生三起殘忍的凶殺案了,誰知道這樹林裏的呼救是不是殺人犯設下的圈套。
他如果走過去,迎接他的就是地獄。
他不想惹麻煩。
他就是個普通的男大學生,不是英雄也不是救世主。
跳到牆上的時候,他聽到那個女生發出一聲崩潰至極的泣音。
絕望的聲音讓唐家豪的大腦瞬間清醒。但他沒有回頭,裝作沒聽到從牆上跳了回去。
室友給他留了門,他進去後立刻想打電話給110。可手機沒電了,他書桌亂糟糟,找半天都沒找到充電器。甚至因為他動作太急太響,驚醒了室友,上鋪直接大罵他全家。
他太慌亂了,黑燈瞎火地找了一晚也沒找到充電器。
第二天才發現原來掉到了床櫃底部。
……但是已經不需要了。
第二天他去上課,整個教室的同學都在談論那個死在樹林的女生。他們說她是被毒死的,那毒其實毒發過程緩慢,她有十二小時的獲救機會。真可憐啊,一個人等死一定很絕望吧,要是有人路過那裏就好了。
唐家豪跑到廁所,吐了出來。女友午間跟他去食堂吃飯,也說起了這件事。
她說凶手專門選了個沒人的小樹林,讓女生慢性死亡真是殘忍。
唐家豪忍無可忍叫她閉嘴。女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唐家豪不覺得自己有錯,見死不救也算是罪嗎?為什麽要道德綁架,你如果一個人走夜路,聽到幽寂樹林一個女生在求救,尤其城市裏還有個潛逃殺人犯時,你會怎麽樣?
他想過報警啊,可是他手機沒電了,他能怎麽辦。
他如果是個真正冷血的人就好了,真正冷血的人根本不會想這些。
壞就壞在,他不是個善良的人,也不是惡毒的人。
這件事一直藏在他心裏,像是一根刺。在不知不覺間穿透心髒,流血化膿,慢慢腐爛。
洛湖公館第一晚,聽到那個主持人說講個發生在你身邊的怪誕故事時,他第一反應就是這件事。
可能腦子不清醒吧,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說出來。也許是想把刺拔掉,也許是想給自己催眠。
……那一晚,我是真的沒聽到。
啪。
虎哥拍上他的肩膀。
唐家豪從回憶中驚醒,回到這正在進行的四角遊戲中。他咬緊牙,忍住寒戰,摸著牆壁繼續往前走,走到蘇婉落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蘇婉落受到指示後,點頭,往前走。
唐家豪站在她所在位置,突然有點絕望和苦澀的一笑。算了,如果輪到他時,真的見到那個女生,就當是給自己一個解脫吧。
房屋中間蠟燭一點一點燃燒,梁青青盯著搖晃的燭火,心裏的不安越發嚴重。她覺得落落的表現非常奇怪。
這場四角遊戲人人避之不及,但落落卻出奇地主動,就好像……她迫不及待想見到鬼。
梁青青猛地驚醒,想到了大一剛進社團的時候。第一天大家都在說對靈異事件感興趣的原因。梁青青的理由是想鍛煉膽量,因為她學醫她膽子卻很小;而蘇婉落說,她想看看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其實我覺得鬼不可怕啊,鬼又不害人,比起鬼,我覺得人更可怕點。”
所以——落落想見鬼?!
蘇婉落確實有想見的人。
她講的故事裏除了那個小男孩,其實還有一個已經去世的人,她的爸爸。
爸爸死在她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小男孩的事不僅驚動了涼港縣政府,也讓爸爸徹底寒了心。7歲,她跟爸爸一起搬來了淮城周圍一個不發達的小鎮上。他們的鄰居是個非常和善的老爺爺,開著一間沒什麽生意的書店。爸爸出去工作時,她就被托付給老爺爺。
有一天她伏在桌上寫作業,書店爺爺掛掉電話後,突然紅著眼跟她說,落落,你爸爸失蹤了。
失蹤了。失蹤了。一個活人就這麽憑空失蹤了?
沒有任何監控,沒有任何線索,甚至沒有屍體。
淮城警方找了十幾年沒找到.
哈,失蹤了,失蹤了——誰他媽信啊。
她不信,她一直在找她的爸爸。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蘇婉落不知道她會看到故事裏的哪個故人,但是她誰都不怕。
所有人都對見到故事裏的鬼怪而感到心驚膽戰。可蘇婉落覺得,人有時候比鬼可怕多了。
她沒有母親,小時候父親害怕她得到的愛與教育不夠,隻要有時間就會陪她玩、給她講故事。故事裏永遠是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邪不勝正,無一例外。
……好人有好報啊。
蘇婉落眼中泛起酸澀,
她走到角落,伸出手,這一次碰到了東西。像是火燒,像是鐵烤。
蘇婉落愣住,睜開眼,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是那個紅色磚牆後麵,給她表演魔術的男孩!
紅色安全帽,皺巴巴的工作服。他維持著死時的樣子,瘦骨嶙峋的身軀,黝黑的皮膚,眼珠子卻亮得詭異。跟當初**她想殺了她的怨毒神情不一樣。這一次男孩看她像是夢中的最後一眼。平靜,安靜,甚至還帶有一點複雜。
根據規則,四角遊戲裏見到“第五人”,她應該拍三下掌。
可是蘇婉落沉默站立,一動不動。
男孩沉默地盯著她,忽然朝她招了招手。
蘇婉落愣住,她不知道鬼怪是不是有讀心的能力,但她這一刻心裏湧出莫大的欣喜和緊張來。好似尋覓十多年的答案,這一刻就要水落石出。
她走過去。
男孩抬起手,在她掌心輕輕寫下兩個字。
“舊藝……”
可是寫到一半,他的身形忽然開始扭曲,表情痛苦。一點一點化為煙霧,仿佛維持他存在的力量開始消散。男孩的身軀化為一道黑色帶血的霧氣,湧向窗邊。
“不!”蘇婉落驟然發出一聲尖叫,她不管不顧地追過去,打開窗,隻看到霧影飄向遠方。
這裏是三樓,不能跟著跳下去。
蘇婉落咬緊牙關,眼眸赤紅,隨後轉身她瘋了一樣往門外跑去。
“落落?!”率先聽到她聲音的是梁青青,梁青青以為她遇險,快速吹滅蠟燭,然後起身去打開燈。可是這時蘇婉落已經失去理智推開門往外麵跑了。
梁青青:“落落!”梁青青喊完就跟著衝了出去。
齊藍跟著她站起來,神色驚恐:“她怎麽了?”
第二個反應過來的是虎哥。
“我出去看看!”
第三個是唐家豪。
唐家豪對齊藍說:“你呆在這裏吧,我們三個去找她就夠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手害怕得發抖,可是依舊強顏歡笑。
……就當是贖罪吧。
可這操蛋的人生,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贖罪。
吹蠟燭和開燈的時間,蘇婉落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長廊中,不知道她是往哪邊跑。
“你去左邊,我去右邊。”虎哥說。
唐家豪點頭:“好。”
唐家豪深呼口氣給自己打氣。原來這就是當英雄的感覺,還行吧,也沒那麽可怕。
他往走廊盡頭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腳下的地板有點濕,踩上去有點奇怪的感覺,像是滲入了水。可是這幾天淮城都是晴天,不會回潮啊。
唐家豪一愣,後背已經滲出冷汗來。
走廊都沒有開燈,他過轉角的時候,看到了一幅畫。那幅畫畫的就是簡簡單單的水墨山水,凶宅的兩個主人都是文化人,用來做裝飾的。
一線月光照在畫上,他看到畫像前立著一個很高的人。
水墨畫的線條不斷湧動,好似有什麽黑色的東西源源不斷滲出來,它們還會嘻嘻哈哈,發出怪異的笑聲,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影子小孩。
而那個角落很高的人,唐家豪看不清模樣,隻看到一頭淡金色的卷發。她手臂潔白得像是百合,手裏拿著一根很長很長的細絲。
唐家豪已經嚇得腿軟了。他慌亂地想要往回跑,可是他的雙腿被人抱住,鬼孩子笑嘻嘻地拽著他的腿,把他拖拉到地上,那些湧動著黑色的水,一點一點把他往金發女人身前送。
“不……救命,救命!”
女人的臉是一團黑霧,沒有五官。她低下頭,聲音模糊又瘋狂,像是一句至高無上審判:“唐家豪,那一晚,你是真的聽不到她的求救嗎?”
唐家豪一下子眼睛赤紅。
“不。你本可以救她的,可你在裝聾作啞。”
“她喊的多絕望啊,你居然說是鳥叫。”
“你騙得過誰呢。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是害死她的凶手。”
她拿起手裏的細絲,語調平靜又殘忍,拿起手裏的細絲,尖端對準他的耳洞。
“喜歡裝聾的人就不該有耳朵,就像喜歡造謠的人舌頭要被割斷。”
他已經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了。
……她要拿這跟堅硬的鋼絲,刺破他的耳膜,破開他整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