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居不易

◎一別數年,故人西來,陸將軍可覺驚喜?◎

金殿麵聖固然榮耀,至高的天威也常使拜見者畏悚難言,顫然變色,難以自控的失儀。

陸九郎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他舉止從容,對答流暢,恰到好處的彰顯英勇與忠誠,不僅讓天子極為滿意,出殿時還不忘給引帶的小黃門塞了荷包。

小黃門一拈份量,笑容熱絡,“恭喜陸將軍獲陛下恩賞,如此年輕就榮升正四品,賜禦前行走,前途無可限量。”

本朝天子倚重內宦來製衡朝臣,宮中的內監雖不及樞密院與掌北衙的權宦,也是帝王家奴,陸九郎話語客氣,“謝謝公公,還請多照應。”

小黃門見這位新貴姿態謙低,出手大方,樂得賣個人情,“聖上不是給將軍賜了宅?主管分宅的恰是我幹哥,回頭知會一聲,定給將軍尋個好住處。”

陸九郎能連越數級,殊榮加身,不外是嶺南之事非議雖大,卻辦得深合帝心,果然財可通神,連天子也受用。次日他去往衙署,接待的內監已得了消息,殷勤的翻著冊子賣好,“陸將軍想居於何地?按說東市最好,貴邸林立,左右鄰裏不是皇子、皇親,就是宰相,可惜空宅子少,昨日兩個三品的都未要到。”

其實選宅也有門道,東市是貴人旺地,獲賜宅的大員瞧不上小宅子,難免有零星的空出,塞給這位新貴正合適,內監故意說得困難,好多索些油水。

誰想到陸九郎悠悠道,“東市貴人多,不自在,給我擇個熱鬧的地方就好。”

內監還未答腔,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來,登時眉花眼笑,“那就住西市,繁華又便給,延壽坊如何?離宮中近,有個一門三進的宅子,去年才翻新,什麽都不用整治。”

陸九郎不緊不慢道,“太小,好歹我也是個官,來了客人不得笑話?”

內監又翻冊子,“祟化坊的宅子麵闊三間、進深五架,相當的氣派,陸將軍覺得如何?”

陸九郎不以為然,“太遠,挨著城牆了,跟發配一般。”

內監方有些不快,又一個荷包塞來,喜得連聲道,“那是,擇宅是大事,必要妥貼才好。”

外官就是油水足,出手格外闊綽,內監笑哈哈的又提了七八個,陸九郎挑出一堆毛病,石頭聽著都急了。

陸九郎一邊挑剔,一邊接著塞荷包,弄得內監又喜又愁。

他好容易翻到一處,料這位難伺候的爺又看不上,隨口道,“醴泉坊有個宅子,裏頭開敞,樓閣池子一樣不少,就是舊了些。”

陸九郎終於思索了一下,“聽起來尚可,會不會逾製了?”

內監一聽就知意動,頓時大喜,“哪能呢,園子雖大,品級不高,原先是開陽郡公的,出坊就是西市,稍加翻新就是神仙府邸。”

內監舌燦蓮花,將宅子誇成滄海遺珠,總算讓新貴點頭,接了鎖匙與宅牌。

等陸九郎打馬到地方一看,石頭氣得鼻子要冒火了。

宅院的位置確實好,地方也大,看得出曾經的氣派,隻是朱梁脫成了花梁,野草長進屋內,院內積滿朽葉,荒得跟野墳一般。

石頭憤憤不平,“爛成這鬼樣,難怪誰也不要,虧得九郎塞了那麽多荷包,全喂狗了!”

陸九郎神色如常,抬頭看簷梁與櫞角,踢起一塊碎石,嚇得頹廊下的野鼠躥遠了。

隔牆的鄰家傳來響動,似在修整屋宅,石頭好奇的爬上牆頭,一問嚇了一跳,奔回來道,“九郎!你道旁邊是誰?竟然是韓金吾的宅院!是韓家的宅子!”

陸九郎漫不在意道,“管他是哪家,這裏的柱梁與木簷還算結實,修一修就能變個樣。”

石頭禁不住心疼,“這破地方還要折騰,得搭多少銀錢?不如趁來得及,回去換個宅子算了。”

陸九郎哪裏聽他的,“少說廢話,去把西市的工匠全叫來,爺有的是錢。”

石頭無法,悻悻然去了。

醴泉坊最近鬧騰得緊,一座宅院大興土木,整個坊弄不得清淨。

大車載著木料、石料、青瓦接連不斷的送進去,堆成山的枯木、殘瓦、爛窗扇運出來,粗工和腳夫來回奔忙,牛車的嘎吱聲不斷,將石板路都給壓裂了。

主家不計價錢,提前完工還給賞銀,工匠使出渾身力氣,起早貪黑的趕工,夜裏燈火不歇,敲敲打打不斷,震得塵灰漫天。

鄰裏生了怨要罵,發現監工是一幫鬧哄哄的兵,不免又縮了頭,怕粗蠻的野人拔拳就打。坊內有幾家為官的,知道宅園的主人是天子新寵,也不敢拂了臉,隻能私下跟同僚抱怨。

李睿作為天子最寵愛的皇子,一直居於內廷,陸九郎獲賜禦前行走,入宮就容易多了,選了個合宜的時日去謝恩。

這一次鄭鬆堂也在,等議過幾件正事,眾人閑談之時,他對著陸九郎道,“整宅子無可厚非,動靜還是小些,當心言官奏個擾民。”

陸九郎縱是升了官,姿態也並未驕狂,從善如流道,“我想著既蒙了天恩,不花些功夫收拾,豈不有損朝廷的顏麵,沒留神擾了街坊,鄭先生提醒得是,回去就讓他們改了。”

李睿似笑非笑,合盞而問,“敢情還是朝廷的錯,那麽多宅子不選,非拾個舊爛的,總不會還盯著韓家不放?”

陸九郎也不避諱,嗤然一笑,“我就想選個大的,東市不合,隻有選西市,可巧落在韓家旁邊,這樣也好,正讓他們瞧一瞧,我離了河西也有貴人賞識,如今有多風光。”

他毫不隱藏怨氣,李睿反而放了心,笑罵道,“提了四品還如此小心眼,據說你還打算蓋個五層閣,硬生生壓在人家頭上,且不提逾矩,這像什麽話?”

陸九郎顯得很不情願,“既然殿下不許,那還是按製而建,大不了墊高些,總不能還給韓家壓著。”

李睿哭笑不得,“誰壓得了你,都說你凶橫得緊,不僅擾人,還嫌韓家修屋子的聲音吵,鬧得要上門打人?”

陸九郎赧然,“當時睡迷糊了,難免脾氣大些,也就是嚇一嚇,並未生出什麽事。”

李睿方要責備,忽然一陣紅影卷著香風闖進來,伴著一聲嬌叱,“陸九郎!”

來人是個年輕女郎,嬌顏玉潤,纖姿盈動,發鬟寶光累累,一襲火紅繡金鳳的華裳。

李睿的眉尖一蹙,隨即笑道,“十二妹來了?外頭怎麽也不通報。”

他眼光一掠,自有下人知機,去了內殿傳訊。

十二皇女封號榮樂公主,她與大皇子李涪一母同胞。不同於兄長們的謹慎,她從來驕奢盛氣,隨心所欲,嬌脆的回道,“外頭給我攔了,若是通報,陸九郎豈不又要溜了,我想讓他陪著跑馬,五哥給不給人?”

李睿對這位嬌妹相當頭疼,“胡鬧,他已不是侍衛,有了正經官職,哪有閑暇陪你玩樂?”

榮樂公主任性慣了,嗔道,“五哥好沒意思,不過是要個人,你就一萬個推托,眼裏哪有兄妹之情,我要讓父皇評理。”

陸九郎最初在李睿身邊當侍衛,給年少的榮樂公主瞧上,要去教了十來天的騎射,等脫身回來,公主卻不肯甘休,三天兩頭過來捉人。李睿不希望下屬與公主糾纏,就此將他外放,反而得了驚喜。

幾年間陸九郎戰功卓著,連天子也為之側目,李睿的手下不乏謀士,卻少有軍中的能將,此番將他調回來正有大用,聽了榮樂之言,登時怫然不悅,“陸九是外男,不合時常與公主出入,父皇已經給你定好駙馬,正在逐級升拔,你該收心備嫁了。”

榮樂公主沒想到他一點情麵不給,方要吵鬧,雲娘趕過來,她是皇子側妃,作為榮樂公主的半個嫂嫂,將人挽去了內殿哄勸。

李睿的神情緩過來,對陸九郎道,“十二妹給寵慣了,渾不知事,你是個有分寸的,平日留神回避些。”

陸九郎一口應下,“屬下這就回去弄宅子,非宣召絕不踏出一步。”

李睿雖是餘怒未消,也給他逗笑了,“這會乖覺起來,要是在街坊麵前也收斂些,何至於給人背後告狀,另外不許去折騰韓家,別給言官得了話柄,擔個負恩欺主的名聲。”

鄭鬆堂在一旁再度發話,“倒是忘了說起,宮中頒了一道旨,陸將軍要得見故人了。”

陸九郎垂著眼,漫不經心道,“哦?人從哪來,原州還是秦州?”

鄭鬆堂的話語意味深長,“韓金吾辭世,陛下讓韓家人來長安致悼,赤凰將軍隨行。一別數年,故人西來,陸將軍可覺驚喜?”

陸九郎眼形深狹,垂折時一道飛痕,展睫時又靈銳撩人,眸中不見波瀾,語氣一片淡漠,“有趣,不過長安不比河西,萬裏遠來,未必能服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