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隔山嶽
◎我可憐的丫頭,要是你阿爹在——◎
韓戎秋每次出戰歸來,百姓均會喜悅的歡簇,載歌載道,發自內心的祟敬,誰想到這一次尋常的秋征之中,他竟突發惡疾,溘然長辭,連一句話也未及交待。
大軍送歸之時,整座沙州城都沉寂下來。
韓氏全族在城外相迎,韓平策伴著父親的靈柩,雙目紅腫。
韓夫人渾身縞素,形容憔悴,脊背挺得筆直,抬手撫過漆黑的棺木。
漫天的紙錢飄飄灑灑,落滿了沙州長街,全城哀哭,家家設祭,酒肆與花坊停了歌樂,連燈籠也裹了素紙。韓府吊客無數,人們紛紛從各州趕來,在靈堂泣涕如雨,哭聲多日未歇。
一代英豪的離去太過倉促,百姓在悲痛的嗟歎之餘,難免多了茫然。
韓偃武一直在輔佐父親,還未建立起自己的聲名,實力遠不及幾大家主,承襲節度使也需要朝廷的敕封,他究竟能不能如其父一般統禦五軍,調服各族,所有人都存著疑惑。
此時的一切動靜異常微妙,裴家尤其受到關注。
韓家驟失雄主,赤火軍又實力未複,正是聲勢與力量最為低弱之時,裴家會如何看待,兩家的交情是否還能延續,眾多部族皆在觀望。
裴佑靖不曾離開沙州,他全力助韓家安排葬事,款待前來祭拜的賓客,直到亡者入土,一應事務處置完畢,他終於與韓家長子閉門一席長談。
送走了裴氏家主,韓偃武沉肅的神情略緩,行去了內院。
韓夫人的頭額裹著白麻巾,疲憊的倚在胡榻,一場葬事過後,她似老了幾歲。
韓明錚在給母親按捏腫脹的雙腿,韓昭文與韓平策分坐一旁,心事重重。
韓偃武迎著親人的目光,“裴叔提議沿襲阿爹在世時的方略,安定各部人心,等待朝廷的詔旨下來,裴家會全力輔佐。”
這是最好的承諾,場中皆鬆了一口氣。
韓偃武停了片刻,“他還提了一事,希望七妹嫁過去,兩家共結秦晉之好。”
室內一凝,韓明錚的臉龐驀然蒼白,立即道,“阿爹出征前給我定了人。”
幾人都驚住了,韓偃武錯愕的一問,“阿爹定了誰?”
韓明錚迎視著眾人的目光,聲音略低,“陸九郎。”
韓平策衝口而出,又驚又怒,“不可能!那小子是阿爹的——你是不是給人騙了?”
韓昭文也怔住了,要是哪一家的子弟還說得過去,怎麽可能是陸九郎?
韓明錚揚起頭,鄭重道,“我絕無假話,是阿爹親口所言。”
韓偃武沉聲道,“阿爹何時說過,當時怎麽言語,你一個字也不要錯。”
韓明錚答的毫不遲疑,“阿爹壽宴時喚了我,提到我的親事,讓我在裴行彥與陸九郎之中擇一,我選了後者,阿爹應了。”
韓戎秋竟然將陸九郎與裴家少主相較,這簡直匪夷所思,一家人無不疑惑。
韓偃武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皺眉道,“是你自己選的?阿爹還說了什麽?”
韓明錚眼眶微紅,澀然道,“阿爹很高興,說陸九郎性子雖然桀驁,但智勇兼備,又是我親手教出來的,將來能鎮得住。”
韓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親生——這——這也是亂了倫常!”
三個兒子麵色難看,韓夫人卻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問過,你阿爹發誓賭咒,陸九郎絕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韓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緣故。”
這一言更讓人困惑,與韓氏無關還如此厚待,連女兒也要許給他,陸九郎究竟什麽來路?
韓偃武驚疑不已,“阿爹可提過為何看重此人?”
韓明錚忍著酸楚,“阿爹沒說,隻讓我暫時守密,待征完吐渾,他自會擇期公布。”
韓偃武反複權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這個意思,如今的情形變了,陸九郎終究是個沒根底的,裴家——”
他雖未說完,眾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韓平策覺得兩個都不妥,“裴行彥就是個氣性大的草包,本來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們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發張狂,小七嫁過去能好?”
韓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隻要他眼中有韓家,七妹的日子就不會差。不過他承諾支持,卻又提出聯姻,等於要去了韓家一員戰將,削弱了赤火軍的實力。”
韓偃武長歎一口氣,“繼任的詔書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這個節骨眼生亂,至於二弟的顧慮,裴叔也提出來,他願意先定親,等三年孝期過後再迎娶。”
不能不說這一作法極有誠意,裴行彥耽擱三年再娶正妻,未嚐不是一種犧牲;韓家不必讓女兒匆促離軍,有幾年時間穩住局麵,逐步過渡,確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韓平策到底憋悶,憤憤道,“就算不結這親,咱們有青木與赤火兩軍在手,與觀真大師交情深厚,難道會穩不住局麵?”
韓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複雜,阿爹致力與眾多家族結好,正是為避免內爭的大忌。假如銳金軍從此踞甘州不出,趙家又油滑觀望,你說怎樣處置?聽之任之,韓家的聲威立減,各州均會生出異心;要是動兵去伐,五軍自己殺起來,人心立刻散了,哪還抗得了外敵。”
韓平策泄了氣,啞口無言。
韓昭文進一步道,“要說交情,裴家同眾多部族往來也不淺,你讓這些人如何抉擇?亂起來朝廷怎麽看,會不會認為韓家德不服眾?方家已然要防範,再加上裴家離心,折騰起來你有幾隻手按下去?絕不可輕率而待。”
韓偃武歎息,“我正是顧慮這些,阿爹在時無不鹹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動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條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聯姻之事傳開,局麵就暫時穩住了。”
韓明錚心亂如麻,唇色發白,“那陸九郎呢,裴行彥臨陣退縮,害得他人馬盡失,受傷回來,難道還——”
她緊緊掐住掌心,聲音滯啞,兄長們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韓偃武苦澀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這些,隻有忍了。陸九郎不能留在赤火營,調去青木軍當個偏將,薪餉上厚待些,其他的隻能罷了。”
韓明錚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麽神情也沒有。
韓夫人一看就知女兒已然生情,攬住她落下淚來,“我可憐的丫頭,要是你阿爹在——”
她聲音悲噎,道半句就斷了,三個兒子紅了眼,各自低下頭。
裴佑靖連日忙碌也相當勞累,回到沙州的別業,一翻各家送來的帖子,悉數擱了。
裴行彥踏進來一喚。
裴佑靖隻作不聞,吩咐管事擬個下聘的禮單,交待幾件要緊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對著虛空道,“韓家沒提陣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將聘禮送來,等娶過門對媳婦好些,遇事讓她幫著斟酌,從此也該長進了。”
裴行彥受了多次父親的無視,忍不住分辨,“阿爹,後軍守得鐵桶一般,陸九郎非要找死,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動,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沒吃過硬仗,拿不準我不怪你,但你當作戰是兒戲?激得友軍衝擊,自己臨陣後撤,讓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後誰還敢跟銳金軍協戰。”
裴行彥衝口而出,“那又如何,韓大人死了,韓家就得忍了這口氣,不會為這個發作!”
一聲脆響,裴行彥被父親抽得一蹌,半邊臉迅速腫起。
裴佑靖語氣幽冷,“可是我嫌沒臉,你汙了銳金之名,五軍皆知裴少主竟是這麽個東西,你幾位伯父會怎麽看,堂兄堂弟又怎麽看?要不是親兒,你已經給我斬了。”
裴行彥捂著火辣的臉,見父親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時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厭,糟心透頂,一拂袖將他趕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