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鑒心塔
◎要真是銳金軍,城內哪會用蕃語呼喊◎
弘曇帶著僧兵苦苦支撐,如細舟抵禦狂浪的衝撞,殺得鏟刃遍布細碎的缺口,渾身力氣耗盡,將要撐不住了,一刹那似神跡出現,黑壓壓的敵軍潮水般退走,湧去了另一處。
弘曇恍惚抬眼,望見赤火軍的旗幟,心頭的怨結驟散,他長出一口氣,腳下踉蹌不穩。
一雙蒼老的手扶住他,弘曇回頭一望,正是觀真,禁不住顫聲,“師父,赤火軍來了——”
眾僧驚魂未定,在觀真大師的示意下,紛紛上前救助傷者。
交戰之地殘屍相摞,慘不可言,觀真大師沉默的望去,傷感中有悲凜,對著徒弟道,“且歇一歇,今日得赤火軍同戰,縱赴黃泉又有何懼。”
弘曇一驚,刹時明白了,韓家能有多少餘兵,來援與共死無異,他既是悲酸,又覺愴烈,熱淚奪眶而出,墜在血漉漉的僧袍。
韓明錚統兵多年,當然清楚遠來的萬人難敵大量蕃軍,既然銳金軍未至,就隻能極力殺傷敵兵,促使蕃軍盡早撤出肅州。
她毫不慌亂,指引軍隊且戰且退,收縮在法幢寺數裏外的彌陀寺。
彌陀寺不及法幢寺之大,年代更為古老,此處易守難攻,四麵環池,隔牆不高,卻能遏阻戰馬,削弱大軍的強襲,曾經是蕃人在肅州最後的據守點,如今又迎來了血戰。
赤火軍被黑泱泱的蕃軍圍困,經堂成了屠戰的殺場,重閣內刀槍震耳,佛池遍浮屍骸,寺廟仿佛成了阿鼻地獄,吞沒了無數生命。
狄銀恨意如焚,不惜代價的驅兵進攻,赤火軍頑強奮戰,給蕃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損失也異常慘重,最後僅餘千人,給困在了後院的木塔下。
正當戰情最激之時,外頭隱約傳來呼喊,漸漸的全城皆呼,聲音激上雲霄。
蕃兵聽得大驚,傳報狄銀,“王子!外頭呼銳金軍來了!”
狄銀麵色獰變,又怒又驚,銳金軍足有四萬,自己的部屬僅剩萬餘,還經過幾度交戰,哪有餘力應對,此來既沒殺成老禿驢,也未能劫掠屠城,難道要如此狼狽的撤走?
他絕不甘心,死死盯著塔下的女郎,咬牙切齒道,“不必理會,先殺了韓家的臭婆娘!”
司湛拚殺得汗流浹背,聽到外頭的呼聲激動萬分,“將軍!銳金軍來了!”
韓明錚一直沒有動手,連氅衣也未除去,她側耳凝神,眸光微沉,“假的。”
司湛從大喜到大愕,登時傻住了。
韓明錚淡道,“要真是銳金軍,城內哪會用蕃語呼喊,虛張聲勢而已,計策是不錯,但狄銀複仇心切,沒見著大軍不會撤的。”
她望了一眼司湛,摘下懸勾上的銀槍,“不用怕,就算身死,隻要能將敵人一並留下,也不就枉此生。”
氅衣甩落,她策馬趨前,挑死一名蕃兵,展開了廝殺。
司湛的臉龐濕了,也不知是汗是淚,突然生出一股無畏,勇猛的跟了上去。
外頭呼聲震天,蕃兵人心惶惶,仍給狄銀驅著攻殺,一波強攻過後,赤火兵徹底被衝散,韓明錚見狄銀帶著蕃兵凶蠻的迫近,她走投無路,逃入了後方的鑒心塔。
狄銀戾氣橫溢,見這女人嚇瘋了,竟然自入絕地,以為如此就能躲過一死,他怎肯放過,跟著拍馬追入,誓要將之擒住活剮。
鑒心塔已逾百年,為長安請來的巧匠所建,塔方百尺,高一百八十八尺,分為九層,以巨木為柱,天晴之時塔刹金芒閃耀,大半個肅州城都能望見。
狄銀衝進塔內,見塔身深廣,高如天宮,地麵覆著粗氈,邊角散落著大量佛香,香氣濃得近乎發窒。寬平的木階繞塔而上,仇人已經逃到了第三層。
狄銀不假思索的追去,馬蹄一氣奔縱,衝到第七層,眼看仇人已在塔頂無路可逃,他現出了猙獰的笑。
女人俯首望下來,摘了鞍上的弓,身旁的護衛遞上一支火箭,她接過搭在弓弦。
狄銀的護衛舉起藤盾防衛,卻見一箭帶著火光激亮,從頂至底穿越一百七十餘尺,嵌入底層的木階,階上的粗氈瞬間火焰激騰,如一條赤龍開始向上飛躥。
塔外的司湛正陷在敵群中廝殺,看著木塔火光陡盛,烈焰爆燃,煙火裹著香氣大盛,濃烈的飛散開來,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切是他親手布置,帶人將香油潑在氈下,用殿裏搬來的佛香遮掩氣味,隻要大火一起,木階盡燃,百年古塔就成了無間火獄,焚盡一切生靈。
塔外的蕃兵見狄銀衝入,隨即烈焰燃起,大火封門,根本無法救援,正當驚亂之際。
寺外的喧叫越來越大,一群黑壓壓的人衝來,領頭的男子煞氣騰騰,手執陌刀,激斬開道,所過之處血雨紛飛,守寺的光頭武僧執著月牙鏟,洶洶跟隨著衝殺。
蕃兵群龍無首,又見領頭的悍猛如天狼,氣勢勇不可當,必是銳金軍的前鋒,登時一轟而散,紛紛打馬逃出肅州,唯恐跑慢了腦袋搬家。
圍攻的敵人全跑了,司湛和數百名士兵意外活下來,他濕汗淋淋,眼淚流得更多,哽咽的吼道,“狗日的銳金軍,不早些來——”
執陌刀的男子衝近,更大聲的激吼,“狗屁的銳金軍,明錚呢!”
司湛一呆,男子拉下覆麵布巾,露出一張焦灼又急切的臉,赫然是陸九郎。
司湛來不及去想這人怎麽會出現,顫聲悲哭出來,“將軍在塔上,將狄銀引上去了——”
陸九郎仰頭一望,渾身激寒。
木塔火勢極盛,焦煙滾滾,下方的數層塔洞已躥出烈焰,宛如一隻碩大無朋的火炬。
煙氣帶著火星直飄而上,追進來的蕃兵成了熱蟻,再顧不得聽令,拚了命的往外逃,除了幾個離塔門近的帶火奔出去,餘人哪裏逃得出,底層澆油最密,已是一片火海。
蕃兵被火烤得隻能往上奔,然而上方也無出路,木階一層層燃起,有驚到失足的甚至從半空跌下,摔進了熊熊烈火。
狄銀看得目如火燒,情知中計,牙齒咬得欲碎,策馬向上衝去。
韓明錚在塔頂下馬,這裏遠比底部狹小,四麵的塔洞透出天光,腳下是香霧與熱煙湧動,幽冷的天風從八方湧入,塔鈴清澈的碎響,宛如一場高曠的接引。
伍摧帶著十來個近衛,守著階口搏殺,極力擋下衝上來的蕃兵。
狄銀馬勢狂烈,如蠻牛般撞飛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襲韓明錚。
伍摧奮不顧身的搶近格擋,被大力擊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敵人的彎刀斬來,韓明錚持槍一挑,架開了狄銀。
塔頂太矮,狄銀也棄馬而戰,他攻勢凶猛,韓明錚隻能硬接,數度往來,她的臂力尚能支撐,腹中卻開始絞痛,四下裏越來越燙,蕃兵悉數逃上塔頂。
她虛晃一槍,從塔洞鑽出,踏上了斜展的塔簷。
塔身巍巍,天風拂**,似整座塔都在搖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燒,越來越不穩,隨時可能傾塌。
韓明錚朝下一瞥,地麵的一切微小如蟻,似有人在扯著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遠,給天風一拂就聽不見了。
狄銀跟著追出來,目中凶光畢露。
伍摧從另一個塔洞鑽出,上前極力拖住,給狄銀一腳踹得滾墜下去,半空中紮手紮腳的攀住了七層的簷角,渾身都嚇麻了,隱約聽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險些瞪落。
陸九郎帶著一幫人扯開佛殿拖出來的地氈,司湛在揚聲大吼,“伍營——跳下來——”
伍摧橫豎也是死,把心一橫跳下去,一時神魂皆空,砰的落在氈上,蒙頭蒙腦的給人抱到一邊,連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司湛胡亂捏了一頓骨頭,確定人無恙,擁著他哭了。
伍摧半晌才還魂,聲若遊絲,“將軍——還在上頭——”
塔內嘎吱一響,不斷迸出木頭墜塌之聲,樓內傳來無數絕望的呼救,不少蕃兵耐不住熱焰,翻出塔簷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韓明錚強忍腹痛,銀槍靈動的鑽攪,要借勢將狄銀擊下去,無奈雙方力量懸殊,一直給壓在下風,她隻能鋌而走險,勾住簷角翻去下層,幸而木塔上小下大,險險托住了身形。
狄銀也舍了性命,不顧凶險追來,韓明錚隻得再次避往下層,二人在簷尖翻縱,稍一失足就要摔得骨肉俱靡。
陸九郎手足冰冷,仰望搖晃的木塔,那一抹細小的身影險到極至,他恨不能脅生雙翅飛上去,怒吼道,“弓箭!取弓箭來——”
弘曇從敵屍搜了弓箭,奔回塞給他,汗涔涔道,“太高了,仰射難以精準——”
陸九郎不聽不顧,他的箭術遠不及槍馬,然而在這一瞬,所有她教過的運箭精竅湧上心頭,張弓宛如神助,他死死盯著簷邊的凶影,指尖一鬆,一顆心也似附在箭上,離弦隨之而去。
韓明錚轉避到第五層,塔洞火舌噬人,幾乎跌下去,還未站穩,追來的狄銀奮刀一擊,震得她銀槍脫飛,摔在了簷麵,不等爬起就被踩住了。
狄銀踩住仇人的肩,見她腹部隆起,分明身懷六甲,越發恨毒至極,彎刀一揚,就要將胎兒生剖出來。
就在間不容發的一刹,塔下一箭激電飛來,穿透他的脖頸,迸出了一抹血花。
狄銀的雙目暴凸,握住箭不甘的一揮,刀已脫了力,整個人仰天栽下,從高塔跌成了一團血泥。
韓明錚肩膀驟輕,腹中絞痛不止,她伏在簷邊勉力一望,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眸子微微一凝。此時塔身晃動更劇,熱浪灼人,不容再有半分遲緩,她對準氈毯一縱而下。
陸九郎已經望眼欲穿,扯著氈毯兜住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是否安好,一把抄起來向外狂奔,眾人隨之而逃。
不過數息之間,燃燒的高塔轟然而塌,無數炙熱的巨木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