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塞上風

◎我若不來,魏大人哪有軍功?◎

河西強盛的城池不僅有沙州,還有裴家所在的甘州。

甘州的南邊依著高峻的祁連山,中間是廣闊的平原,眾多河流穿繞而過,豐茂的草原奔騰著野馬,澤地水鳥翩飛,春夏時節猶如江南,有塞外難得的大量宜於耕種的土地,才養得起驍勇善戰的銳金軍。

作為甘州一地最重要的人物,裴氏家主裴佑靖已經許久不曾露麵。

甘州城外一百多裏以外,皓白的雪山之下,有一處風光秀美的佛寺,陡峭的山壁鑿出深狹的石窟,由棧道勾連相接,虔誠的僧人在內坐禪研經,避世苦修。

天風吹拂,佛香淡淡,一位老僧在窟內在向聆聽者講經,底下的窟門處忽的生出喧嚷。

一個魁梧的男子不顧僧人勸阻,闖進來一喝,“五弟,裴家的事你還管不管!”

老僧被打斷也不惱,對來人合什一禮,起身避去別窟,留下聆聽者與之獨處。

裴佑靖一身素服,雙鬢斑白,持著玉佛珠端坐蒲團,神氣寂淡,“大哥,族內的事務均已是四哥決斷,何必來此相擾。”

來者正是長兄裴安民,要不是事情著實棘手,他也不會來此,捺著煩燥沉聲道,“三弟在天德城給陸九郎下了大獄!”

裴佑靖撚珠的手一頓,目光銳利起來。

裴安民將經過述了一遍,恨道,“那狗東西先作出大方樣,應了說合,等三弟一去就將人扣了,連帶府內外徹底清抄,所有人關進牢裏重兵嚴守,要韓七將軍親自過去相談!”

裴佑靖蹙起眉,“魏宏呢?曆年受了那麽多銀子,總該有些用處。”

裴安民鬱忿的回道,“魏宏不敢出麵,說姓陸的又狠又陰,是條瘋狗,近日一大串官員給抄了家。城裏的樁子沒剩幾個,想劫獄都不行,就怕他對三弟下毒手。”

裴佑靖久未理事,看了兄長攜來的消息冊子,對長安的一切尤為仔細,半晌後一哂,兩頰透出深紋,“他不是瘋,拿三弟一是為舊恨,二是他還在肖想韓家的丫頭,這是要我們替他把人請過去,既然存著這份心,不會不留餘地,三哥暫時無大礙。”

裴安民略鬆下來,又生出疑惱,“會不會是韓家合謀,逼著咱們向他們低頭?”

自裴佑靖退隱,甘州表麵仍在河西節度使治下,實則已斷了往來,近乎各行其事。

裴佑靖望了兄長一眼,“韓家不會用這種手段,而且七丫頭掌著赤火軍,哪能輕易離開沙州,小韓大人也不會放,所以陸九郎才使出這般狡計,他與裴家舊怨太深,三哥根本就不該去。”

裴安民也明白中計了,懊恨道,“偏是這狗東西到了天德城,給他一掐,商隊進不了中原,往後就麻煩了,三弟還不是想著盡量化解,能不能請朔方節度使開口,將人弄回來?”

裴佑靖一言熄了想頭,“陸九郎沒達成目的,誰的情麵都不會給,再說能拿住他什麽短?押扣一個富商不算大事,彈劾的折子都沒法寫,隻能去請韓家出麵。”

裴安民到底不甘心,欲言又止。

裴佑靖清楚兄長在想什麽,話語淡淡,“我知道,你們覺得韓家大不如前,不願低這個頭,但事已至此,繞不過去的。”

裴安民索性道,“五弟,自從二弟和彥兒去了,你不再理事,但家族的事你不能不管。”

裴佑靖凝視著絲嫋的佛香,額間的悒色似有萬重。

裴安民歎了一聲,又道,“彥兒一向敬你,若泉下有知,必不願你如此頹喪。”

裴佑靖沉默良久,“然而我不是個好父親,對他太過嚴厲,兩年前那一戰,我讓他像個男兒樣,別丟了裴家的臉,他就真的沒有退。”

那一仗韓家未能來援,銳金軍艱難獨戰,傷亡慘重,裴行彥又遇上了狄銀,哪敵得過蕃軍第一勇士。高昌公主悲慟過度,不久就跟隨愛子去了,裴佑靖平時百般嫌兒子不成器,經曆了失兄喪子又亡妻的打擊,痛悔萬分,有了避世的念頭。

裴安民也知不好辦,還是得道出來,“逝者已矣,活人還得朝前看,四弟這次束手無策,他與韓家不來往,沒法開口,隻能請你出麵,好歹把三弟弄回來。”

裴佑靖靜了片刻,“四哥一意與韓家分庭抗禮,族內也不甘臣服,全不曾留餘地,如今又要我舍臉求人,能有什麽用?”

裴家人皆是心高氣傲,裴安民也不願低頭,實在別無他法,“兄弟們也知為難,但三弟管著錢袋,不在是要出大事的,四弟明白你因彥兒過世,膝下空虛,提出願將子炎過繼,軍中的小輩就屬他出挑,是二弟一手教的,你有人承了衣缽,也當振作起來,為家族一解急難,終歸是榮辱一體。”

高狹的石窟外,幡鈴發出細脆的碎響,裴佑靖半晌無言,輕喟了一聲。

天德軍安逸了太久,年複一年的庸常而消乏,城內的官員幾乎以為永遠如此,哪怕換了新副使,也不過是例行公事。

直到陸九郎拿下馮公,如一聲驚雷裂響蒼穹,天德軍從上到下倒了一串。

陸九郎似一把鐵手,無情的扯起枯樁,帶出無數肥碩的僵根。短短數日之間,城內的牢房人滿為患,哀罵不絕,甚至得將一些小竊小盜的囚犯攆了騰位。

陸九郎行事狠厲,手下的一幹親衛也到了,百來人如狼似虎,得令說斬就斬,抄家熟極而流,官員無不為之膽寒。

城內雞飛狗跳,風聲鶴戾,城外的大營同樣難以逃過。

天德軍分內外營,內營五千駐於城中,餘下的幾萬兵卒在城外大營。營地圍欄破敗,軍紀鬆頹,以至於陸九郎帶人**,軍士甚至沒有攔下一問。

魏宏得了消息趕來,一顆心七上八下,弄不清對方打什麽主意。

等他衝到營內一看,陸九郎麵無表情的倚案斜坐,手邊一疊子花名冊,全營的士兵鬆鬆垮垮的列隊,親衛押著校官挨個點人。

魏宏兩眼一黑,繃臉僵立片刻,大步上前,“敢問陸大人,這是何意!”

陸九郎的目光掠來,語氣平平,“天德軍兵籍多少,實營多少,魏大人可知曉?”

魏宏給他瞧得脊背一緊,擰著怒氣道,“兵籍五萬,如何?”

陸九郎毫不客氣,“營中列陣至多兩萬,加上內城的五千,餘下的何在,給魏大人吃了?”

魏宏知道混賴不過去,激血上湧,破口罵出來,“曆年皆是如此!這邊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朝廷長期欠餉,窮得精打光,不報虛數怎麽活!”

陸九郎的親衛見他發怒,齊齊迫近一步,魏宏揚聲一吼,手下的兵衛也衝了過來。

魏宏目露凶光的拔刀,咬牙切齒的道,“姓陸的,你要想擺架子,老子讓你三分,要是拿這個發作,老子可不是慫貨,就跟你拚個魚死網破!”

陸九郎正等這一刻,驟然一躍衝近,魏宏沒想到他說動就動,刀還沒來得及劈下,已經給他擊飛,眼見拳風呼嘯襲來,魏宏揚臂而架,哪想到是虛著,膝下受了一踹,身子頓時踉蹌,被陸九郎一把押在了地上。

魏宏一個照麵受製,手下的兵衛全傻了,場麵為之僵滯。

陸九郎挑釁的一問,“魏大人,這些年你一直蹲在天德城吃沙,為什麽?”

魏宏心沉下去,火氣蓬發,什麽也不顧了,“你他媽懂個屁,鬼地方多少年沒仗打,除了一年年熬日子,哪來的軍功,能有什麽升拔,輪得到你來嘲笑?你有能耐怎麽不留在長安抖威風!”

陸九郎幽詭的一哂,“這話就錯了,我若不來,魏大人哪有軍功?”

魏宏不明所以,當他在戲耍,對方卻湊近說了一番話。

旁人隻見魏宏的眼睛越睜越大,竟至於怔住。

他好像忘了方才的怒火,神情古怪,忽道,“人還有辦法,銀子從哪來,朝廷又不會給。”

陸九郎鬆開箝製,將他從地上扯起,大笑道,“魏大人這是想不通,有兵有權,還怕沒錢?”